蕭府。
“你說你想把小楓兒過繼給五媳婦兒?糊涂啊!老五家的剛嫁過來多久?便是有幫襯你的心,那也是萬萬不肯收的。傳了出去還讓人以為是她自己生不出來,可叫她怎么做人呦!”
內(nèi)宅之中,蕭老夫人輕輕嘆了一口氣,對著林氏慢慢地道:
“你這人心善,看見這個老五家的有些手段,便想給自己的兒子找個依靠,可是也不是這么個找法。你啊,想的太多了!”
林氏亦是一臉尷尬的表情,苦笑著道:
“媳婦的確是想得太多了,您當初說讓五弟妹幫著管教一下楓兒,媳婦卻是……卻是想到了別處,不過五弟妹卻是說了,幫著管教楓兒的事情她義不容辭。”
“唉!這楓兒的事情她自然是要應(yīng)著的,她既是拒絕了你過繼的請求,又焉能把這幫襯管教之事再做拒絕?那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五媳婦沒有那么不會做人,不過這樣也好,倒看看她如何待小楓兒這孩子便知……”
蕭老夫人皺著眉頭喃喃自語,卻聽大管家蕭達匆匆來報:“老夫人,五爺和五奶奶回來了,五爺自去了后面的練武場練武,五奶奶卻是正在院子外面,等著求見您老人家!”
“他們兩口子回來了?”
蕭老夫人和林氏倒都是微微一怔,金街上七大香號開業(yè)皇帝親臨,這等大事不光是林氏身在現(xiàn)場,蕭家的下人們亦是對蕭老夫人早有回報,原本都以為這等關(guān)頭小兩口必是在清洛香號忙活,誰料想他們竟是回來了。
“讓老五媳婦進來……”
蕭老夫人話說到一半,忽然是又停了下來,微一沉吟之間,卻是又加上了半句道:“等等,讓二房三房四房的幾個媳婦們也過來,如今這外面的局面棘手得很,大家都來中午湊在一起吃個飯,有些事兒得一塊兒說道說道啊!”
“媳婦兒給婆婆請安!”
蕭達自便下去布置,安清悠卻是邁步走進了老太太的房中,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著蕭老夫人行了禮,卻是率先開口言道:
“婆婆,眼瞅著這天氣一天是比一天熱了,家里也該添置些夏裝。媳婦昨兒個去金街的店面上,倒是打發(fā)人去進了幾匹上好的綢緞,只是不知婆婆喜歡什么樣子,身上又是那般的尺寸。還請婆婆示下,回頭也好尋人做了,就當是媳婦的一點孝心!”
“夏裝?”
蕭老夫人幾乎是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原想著這五媳婦主動來見自己,不是和那金街上的事情有關(guān),便是要說說這自己讓她帶管小楓兒之事,沒想到頭一個話頭兒卻是什么夏裝,不過她本是久歷風雨之人,隨即便又反應(yīng)了過來。
“先送點東西墊墊場么?”
蕭老夫人心里暗自念叨了一句,臉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點了點頭道:
“也是虧你有心了,我老婆子一大把年紀,這衣服樣子還有什么喜歡不喜歡的,穿著合適舒坦便好。倒是這年紀大了記性不好,自家的尺碼可是都忘了,若是要做夏衣,那可得現(xiàn)量尺寸了。”
林氏在旁邊一聽,連忙喚過丫鬟拿過了皮尺碼樣,上前便要幫婆婆量體查尺,卻聽蕭老夫人搖了搖頭道:“你莫動手,既是五媳婦說要給我做衣服,這量尺碼的活計也該她來!”
這話可就有些過了,林氏退到了一邊,心里也有些埋怨婆婆這性子硬得有些不近人情。不管這五弟妹是出于什么緣由,終歸人家是想著這天氣熱了要給家里人添置衣物,伸手還不打送禮人呢,何苦還要這么當著面的使喚人家一下?
安清悠倒是處之淡然,隨手從林氏手中接過了那皮尺,卻是仔仔細細地給婆婆把身上的尺寸量好。蕭老夫人見她掌尺量身的手法甚是熟練,倒是不由得問道:
“都聽說你這香調(diào)得不錯,沒料想這量體裁衣的手腳倒也使得,以前練過?”
“進宮選秀的時候,女紅也是其中一項,媳婦當日在刺繡上倒是下了不少功
夫,不過這量體裁衣的本領(lǐng)卻只能說是一般,婆婆可是覺得哪里有不妥?”
“那倒沒有……”
蕭老夫人苦笑著搖了搖頭,量體裁衣的本領(lǐng)是不是一般,那得看是跟誰比。
蕭家從上到下都是軍中出身,若說舞刀弄棒,那自然是連女人們也能來得兩下,可若說這平日里衣食住行的細致功夫,可是和選秀的標準差是十萬八千里了。
不過蕭老夫人的心思自然也不在這個地方,眼看著安清悠這神色言語之間滴水不漏,心里卻是更加篤定。如今清洛香號那邊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這五媳婦到來之時卻是只字不提。自己當著面以做派言語刺之,她依舊是毫無表示,這墊場過后究竟是要說什么?
可是誰知安清悠給婆婆量過了尺碼,卻并沒有什么緊跟而上或是借題發(fā)揮的話頭,倒是接著又對著蕭老夫人輕聲道:
“聽夫君說,婆婆肩膀兩側(cè)逢陰雨天氣便常酸疼,前些日子有人去我們那鋪子調(diào)貨,卻是送來些關(guān)外鹿筋虎骨,熬膏外貼最是合適。媳婦兒這邊也用不了,這次去店里卻是順手帶了回來,這便送到您房里。”
蕭老夫人兩側(cè)的肩膀酸疼乃是陳年舊病,媳婦送禮,回刺她一次那是試探,刺兒兩次可就沒必要了,更何況眼瞅著安清悠想得周全,她這做婆婆的終歸也得有些氣度,當下客氣了幾句你自己留著用吧云云,卻又是收了,心下卻是打定了主意,墊場墊了兩輪總沒必要老是這么墊著,單看下面這老五媳婦順手接出什么話頭來。
哪知道安清悠倒的確是順手接出了話頭兒,只是這話頭接得卻是到了她拿手的調(diào)香之事上,居然又是變魔術(shù)一般地拿出了一袋香葉,客客氣氣地交給了老夫人房里的丫鬟道:
“那虎骨鹿筋雖是好物,但媳婦嘗聽人說,肩膀酸痛不光是因為筋骨須補,時常松弛一下亦有事半功倍之效。這香葉乃是媳婦親自熏制而成,婆婆沐浴之時將其放入熱水之中……”
無論那金街之上又有什么變數(shù),但這香物之道上安清悠的確已經(jīng)是名震京城。
若單以價錢論,這位蕭家五奶奶親手所制之物可又是高多了。只是此刻安清悠在這里不厭其煩地說著那香葉用法,蕭老夫人亦是眼瞅著這東西一件接一件的送了過來,心里也有些遲疑了。
人可以多精明多老練多有經(jīng)驗,甚至可以脾氣古怪蠻不講理,但是這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卻是共理——尤其是收了晚輩的孝心之后,再過性子刻薄的老太太也很難再摔臉子。
更何況蕭老夫人今天本就沒打算對安清悠怎么樣,這個兒媳婦論模樣、論規(guī)矩、論手段、論對婆婆的順從尊敬,還真就是楞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這所謂的考察之事其實已經(jīng)在蕭老夫人的心里通過了大半,否則她也不會讓**奶林氏去和安清悠說什么幫著管教長房孫子蕭齊楓之事。
“若是一會兒這五媳婦說的事情不過分,盡數(shù)許了她便是。嗯,壓了她那么久,今日卻不妨大家落得輕松些有些說笑。怎么著也是五兒的媳婦,繃得那么緊也可以松一松,這一張一弛才是掌家之道……”
其實這老太太一上了歲數(shù),固然是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耍刁耍固執(zhí),可是有時候放松下來也同樣就是這么簡單。
蕭老夫人算來算去,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安清悠好像也沒什么一定要求著自己的事情,如果說一定有,那十有八九倒是眼下金街那頭的壓力太大了,她這是擔心家里再鬧騰出些什么來?這倒是很有可能!
只是一想到金街,難免就想到了蕭洛辰,蕭老夫人暗自思忖的結(jié)果,居然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非常合適的理由:
“五兒在金街那邊以一對七還要捎上睿王府和皇上,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沒必要在這個時候還搞那套家里事!切!這兩個孩子也是,你們?nèi)缃駢毫Υ螅疫@做親娘的給你們撐著還有誰來!這家里頭亂不了!”
做娘的一想到兒子,
便是那再穩(wěn)的心也未必就是那么定,尤其是親生的。
可是蕭老夫人兀自沉吟了半響,連思緒卻是都快沉浸到自己的那堆想法中去了。霍然抬頭之際,卻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已經(jīng)想了太久,對面的安清悠在送了一堆東西之后,竟似完全沒有什么下文?
安清悠就這么安安靜靜地站著,眼見著蕭老夫人終于回過神來看向自己,卻是終于微微笑了笑道:
“婆婆可是還有吩咐,若是無事,媳婦這便告退了。”
“嗯……嗯?你要走啊?”
蕭老夫人差點下意識地答應(yīng)了下來,等了半天揣測了半天盤算了半天,卻沒想到這五媳婦其實壓根就沒有什么下文,這就要走了?
“你……沒什么別的事兒要跟我說?比如幫著你大嫂管教一下小楓兒什么的……”蕭老夫人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點兒沒話找話。
“幫著大嫂帶帶孩子,那本是做弟妹的本分,就好像孝敬婆婆,也是做媳婦的本分一樣。這個有什么可說的,我和大嫂已經(jīng)說好了啊,難道婆婆不知?這不是您老人家頒下來的話兒么!莫非婆婆還有什么別的提點?您說!媳婦一定做好了便是!”安清悠卻是一臉訝異之色。
蕭老夫人沒詞兒了,碰上這么個無欲無求的媳婦兒,還真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不得不說安清悠這時機拿捏得極好,這個時候回家,自然可以有無數(shù)的話頭兒可以拿出來說道。蕭老夫人不是一味只鬧宅中事的婆婆,這當就算沖著他們小兩口在金街對抗睿王府,那也是什么都應(yīng)了。
可更重要的是心正。
安清悠不是沒想過借機弄些什么名堂出來,說句不客氣的,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若以家事論,想要借老太太的手收拾一下那些曾經(jīng)給自己下過絆子之人——比如二奶奶三奶奶之流,以她的口才手段當真是易如反掌。
可是她終究是放棄了了這個念頭,當初這些人就算沖著自己下招子也沒落過什么好去,反倒是她們自己一個個地鬧了個灰頭土臉。
人,不應(yīng)該是在一種狹隘的報復(fù)心思里活著。
自己嫁給了蕭洛辰嫁入了蕭家,又不是來和那些妯娌們爭些什么斗些什么的?
此時此刻,她所想的其實簡單得很,不過是這段日子里固然清洛香號的事情要忙,家里頭也不能不管不顧了。婆婆便是婆婆,逢到換季之時做媳婦的該進孝心該想著忙活的事情,那是該做就要做好!
世事本非天定,善惡自在人為。
可是便連安清悠自己也沒想到,就是這一念之仁一心之孝,竟是讓這婆媳之間憑空少了幾絲隔閡。
蕭老夫人回過神來,卻是深深地看了安清悠的一眼。
她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看這兒媳婦的眼光,是不是也額外多加了些別的東西?
安清悠的眼神安靜而坦然,這樣的一雙清澈眼睛,只有不懷私心的人才能擁有。演一次演兩次或許可以演得出來,但若是次次如此,那只能說明這個人的過往諸事里本就沒有半點心虛。
蕭老夫人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慢慢地道:“你這孩子其實不錯!”
安清悠笑了,老太太是明白人。
便在此時,忽然間聽得丫鬟來報,說是二奶奶寧氏、三奶奶秦氏、四奶奶烏氏得了老太太的話,已經(jīng)俱在門外候著了。
“讓她們都進來吧!五媳婦兒你也別走了,告訴廚下準備著,今兒個咱們這婆媳幾個女人家一起吃頓飯!”
蕭老夫人微一遲疑,到底還是下了令。
只是看了安清悠一眼,卻是又不知怎么著便加了一句道:“就是吃飯,不是立規(guī)矩!”
安清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連著旁邊的**奶林氏也跟著笑,婆媳之間倒是第一次這么隨便。
蕭老夫人卻是瞪了瞪眼,作態(tài)道:“怎么著?難道你們還就喜歡在婆婆房里立規(guī)矩,每次都在一邊兒伺候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