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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滿心不領情:“你不要一來就裝酷,大家都喝半天了,當然都多了。現在反倒顯得你清醒了。”
“喝了多少,這些么?”江海指著旁邊一溜二鍋頭,將打開的兩小瓶拎過來一飲而盡,“公平了,嗯?適可而止吧。”
眾人不再說話,一瞬間冷清下來。阿俊扶著成哥從店后轉過來,“咦,海哥你什么時候來的?剛才我們一直再唱歌,可開心了,連滿心都喝酒了。”
“也差不多了,她明天早晨要趕車呢。你們早點回去吧,趕不上車,小心誤了飛機。”
他剛要轉身,衣襟被蔡滿心拉住。
“能再彈一次么?”她的黑色瞳仁格外明顯,眉峰聚攏,帶著些祈求的意味,“再彈一次《歸鄉之旅》。”
“不能點歌。”江海搖頭,但仍然拿了吉他,站在店堂中央。
是他曾經在旅舍彈奏過的那一支曲子,像疾風翻越林稍吹向大海,又似歡快的步履穿行在青石板的街巷中。而弦上回轉的泛音,聽起來像一聲無奈的輕嘆。
曲調越來越激昂,旋律更加急促。驀然間“砰”地一向,一根鋼弦在江海挑弦時應聲而斷。“這種彈法就是很容易斷弦的。”他將吉他放在一旁,“好了,正好結束。”他大步走出門外,回身囑咐道,“阿俊,你沒喝多吧,送滿心回去,她走路都不穩了。”
她看著他離去,再沒有望她一眼。沒有再見的贈言,沒有臨別的擁抱,一切就這樣悄無聲息落下帷幕。一場轟轟烈烈的盛夏煙火,就這樣隱匿在無邊的夜色中。
走在回去的路上,蔡滿心沉默無言。
阿俊有些不自在,“你沒事吧?”
“沒,”她搖搖頭,“就是不想回去。”
“我陪你走走吧。”阿俊說,“去海邊看星星,怎么樣,你不是喜歡么?”
“好啊!我們帶啤酒過去,如何?”
“哈,你上癮啦。”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還是跑到街邊的便利店,拎了三四罐出來。
坐在沙灘旁的臺階上,微苦的**充滿了口腔。
“我知道你為什么現在才走。”阿俊用易拉罐在沙灘上畫著圈。
蔡滿心輕笑,“人人都知道。”
“我不喜歡海哥這樣對你。”阿俊“哼”了一聲,“他剛剛就來了一下,也不和你說話。還有,他……”
“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是么?”蔡滿心無奈地搖頭,“我知道,我有什么不知道呢?”
“那你為什么還喜歡他?”
“哪個病入膏肓的人想生病呢?這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她笑,心想,愛情有時候真的就是臆想癥吧。
“那為什么不能喜歡我呢?”阿俊有些不平,“我最開始就說讓你作我女朋友。”
“你這個小弟,別開玩笑了。”
“我是比你小,但這有什么關系呢?”阿俊言之鑿鑿,“你看過報道吧,都說女人比男人長壽。我比海哥年輕很多,我能比他陪你更久。”
蔡滿心失笑:“傻瓜,我不是缺一個人陪我。我從來不覺得一個人孤單。只不過是……”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蔡滿心也問自己。
只不過是飛蛾撲火,自負且盲目。
她看著腕上的表滴滴答答走動,內心無比惶恐。這場盲目不需要自省,就將如魅影般,在日出時魂飛魄散。
阿俊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用方言回答著,蔡滿心隱約聽清幾個詞,“沒事”,“到家了”,“睡了”。
“是海哥。”放下手機,阿俊扭過頭來,印證了她的猜測,“他問我是不是已經把你送回去了。”
“你說是的?”
“嗯,我告訴他咱們已經到家了,你已經睡下了。”
這時蔡滿心的短信提示音響起。
來自江海,“一路平安。”
“咱們回去吧?”阿俊問。
走到岔路口,蔡滿心停下腳步,“你回去吧,我想再走走。”
“這么晚了,還去哪兒?”
“哪兒都不去,隨便轉轉。明天這個時候,我就已經在北京了呢。”
她再三勸說,阿俊總算同意讓她自己再轉兩圈,反復叮囑,“走大路,還有沒收攤的,安全,有事情立刻給我打電話。”
蔡滿心目送他走遠,腳步加快,氣喘吁吁出現在江海家的門前。月光透過玄關半透明的遮陽板,拉伸著風鈴模糊的影。
門外懸掛的竹簾上滿是行草書法:長歌吟松風,曲盡星河稀。
曲盡星河稀。
要不要再見他一面,怕是難以自持,會不自禁落下淚來。
忍不住翻到江海的短信,按了回撥鍵。幾乎響到要掉線,對方才接起來,聲音混濁,“喂?”
“你在哪里,還沒有睡?”
“哦,在家,已經躺下了,又被你吵醒了。剛才喝得太急,頭有點疼。你怎么也沒睡,明天不是趕車?”
“本來睡了一半,被你的短信吵醒了。”
“哦……”
二人握著手機無聲沉默。
“還有什么事么?”他問。
“沒,你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么?”蔡滿心捉緊電話。
“也沒。我想明天見不到了,一路平安。”
“謝謝。”她喃喃自語般低聲,對他的一句寄語,不知應該惆悵,還是釋然。
隔著竹簾,蔡滿心將額頭抵在木門上,聞著竹篾特有的氣息。自始至終,她講不出再見。再見,再見,或許便是再也不見。而沒有道別,是否就可以當作不曾遠離?
然而心底難免生出山高水遠的寥落來。她在門外踟躇良久,悵然收起電話,轉身向著陸阿婆的旅館走去。
路過一條空曠的小巷,是從江海家到旅舍的必經之路。兩旁分別是小學和賓館,都立著一人多高的圍墻,繁盛錦簇的三角梅和雞蛋花開得密集,爭先恐后從欄桿的空隙探出枝條來。兩段巷口各有一盞微弱的路燈,蔡滿心剛走過轉角,不禁一愣,又摸出電話按了重撥。
“喂,”江海疲倦的聲音傳來,“還有什么事么?”
“你很困了吧?”蔡滿心輕聲問,“要不要出來和我打個招呼?”
“啊。”他短短應了一聲,又是長久的沉默,“你在哪里?阿俊不是送你回去了?我的確困了,不出去了。”
“是很困呢,”她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我已經看見你在揉眼睛了。”
她收了線,踱到路燈下,兩手抓著雙肩包的肩帶,歪著頭站在小小的青白光圈中。在小巷的那一端,江海正走過明暗相間的路口,他舉著手機,驚訝中略帶一絲赧然。
在此后的此后,每當蔡滿心回憶這個場景,都覺得自己的心仿佛長了一雙翅膀,盤旋在半空,看他將手揣在口袋里,緩慢而從容地走過去,逆著光,身姿挺拔;而她抿嘴側頭,微揚著下巴,頑皮而得意,雙肩圓潤,側身的弧線美好修長。
走到巷子中央,江海止住了腳步,悄然無聲,向著她的方向張開雙臂。蔡滿心忍不住飛奔上前,撲進他的懷中,將他緊緊擁抱。
作者有話要說:
江海的懷抱寬闊堅實,她把臉埋進去,嗅到煙草和白酒味道掩蓋下,他干凈溫暖的男子氣息。這種感覺讓她深深地眷戀和迷醉,蔡滿心翕動鼻翼,側臉貼住他的胸膛,閉上雙眼,頭頂的發絲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擺動。
我在你的家門口站了很久,你知道么?如果不是這樣,是不是就錯過此刻擁抱的機會了呢?
你是否也站在陸阿婆旅舍的樓下,仰頭望著二樓我的房間,對著熄滅的燈光說再見?
你是否喜歡我,哪怕只有一點點?
你是對未來有太多顧慮,還是并不想對我付出真情?
但你也想要再見到我,是不是?是不是!
蔡滿心有許多問題,但此刻她并不急迫地想要知道答案。
答案無從改變人生既定的方向。她更怕一開口,他會焦躁地蹙眉,會冷淡地將她推開。平素爽朗跳脫的女孩,此時瑟瑟顫抖,仿佛一個單薄瘦弱的孩子。
一個念頭忽然清晰。并非莽撞或一時沖動,卻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她不知道這是再見,還是永別。她不希望就這樣平平淡淡的用一聲“再見”來了斷一切。
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跳動,各種被壓制的情緒頃刻釋放出來,蔡滿心來不及一一體會,也不想追究那些細枝末節的情緒,她只希望能這樣抱著江海,擁得緊一些,更緊一些,恨不能將彼此融入到對方的骨血里,便不必面對即將到來的分離。
“你舍不得我走,對不對?”她環住江海的脖頸,踮起腳來,附在他耳畔,輕聲說道。她呵著氣,這句話有些虛無飄渺,伴著濕潤的呼吸滑過他的耳朵。耳廓癢癢的,她帶著醉意的慵懶聲音像一片撩撥心弦的羽毛。
“別鬧。”江海擺頭,“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
“我是喝了不少,但我還不糊涂。我只是有勇氣,做我想做的事情。”她不依不饒,濡濕柔軟的嘴唇落在他輪廓分明的下頦線上,隨著他的側頭,淺淺地滑過他的脖頸,“不要再躲開我。”
江海不置可否。“你想要的太多。”
“你不知道我要什么。我現在又能要什么?明天我走了,真的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只希望離你近些,更近些。”她囁嚅著,“至少我確信,有些什么是你想要的。”
“別這樣貼在我身上,”江海的呼吸有些急促,拍著她的背,“乖,讓我冷靜一下。”
“不。”蔡滿心果決堅定。
“滾!”他試圖將她甩開,“你知道自己現在像什么,嗯?”又惡毒尖刻地罵了她一句。
蔡滿心抓緊他的雙臂不放手。她揚起頭,深深地凝視著江海的眼睛,微張的雙唇,幾乎和他的貼合在一起。便只隔了若有若無的距離,交換著彼此的呼吸。在天真懵懂間露出驚人的風情,“我可以去你那里。好么?”她反手拉過江海的掌,緩慢卻毫不遲疑,將它覆在自己柔軟的胸前。江海悶聲低嘆,呼吸凌亂起來,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糾纏在她的長發間,托著她的頭頸,深深地吻下去。
蔡滿心無法分辨這其中有多少□,多少愛戀。她不給兩個人猶豫的機會,踮起腳,扳著他的后頸,和他唇舌糾纏。
甜蜜的對白,傷人的言語,出于同一張嘴。而有什么無法言說的,便用細膩敏銳的唇舌去溫柔探究。描摹了彼此唇線的輪廓,讓牙齒的咬嚙帶來細小的刺痛。二人口腔里濃郁的酒氣蒸騰在涼薄如水的夜色里,在深藍天幕下幾乎燃燒起來。
濃密的長發自枕上散落開來,窗外透進的月光將發稍映得剔透亮澤,也浸潤著她□的身體。她的皮膚細膩光滑,在月色中有曖昧的光暈。年輕緊致的身體繃緊著,卻又渴望著他的輕柔撫摸,沒有一絲猶疑與羞澀。
身前落下他細密的吻,炙熱的溫度幾乎要灼傷了她。蔡滿心微微戰栗著,纖細的胳膊搭在江海結實寬闊的背上。他的手滑過她優美的脖頸,飽滿起伏的胸線,玲瓏的側腰。她感覺到呼吸的凝滯,小腹凹下去,顯出髂骨微凸的輪廓。
她在綿長的親吻中迷失,幾乎忘記呼吸。身體像稚嫩的花蕾,此刻煦風吹來,戰兢兢緩緩舒展,在風中綻開。
而下一刻,強烈的疼痛讓她一瞬間清醒過來,幾乎擺脫了酒力帶來的暈眩。她咬緊下唇,仍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痛啊,可是莫名的沉醉感席卷著她,在江海的臂彎里,她如同找到停泊的港灣。他粗重的喘息,迷亂的神情,讓她的心變得溫柔而愉悅。
身體被充滿,心也如是。
撕裂的感覺似乎也不是無法忍受的,疼痛的呻吟聽起來像無助的嚶嚶哭泣。江海的神色仿佛無比憐惜,溫柔吻落在她眼角,又輕輕吮著她的雙唇。他寬闊的臂膀蒙了一層細密的汗,沾了她的發絲。蔡滿心感覺自己的手臂和雙腿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身體,要伸出寄生的根來,緊密地貼合在一起。
他們在靜謐的夜里不發一語。
蔡滿心在月亮的光影中不忍睡去,江海從身后緊緊擁著她,和她雙腿糾纏。蔡滿心枕著他的胳膊,背貼緊堅實的胸膛,端詳面前修長有力的手,干凈的指甲,忍不住伸出自己的,覆在他攤開的掌心,交錯了手指,緊緊握住。指尖微微的溫熱起來,淡淡的粉白色,和他有一樣的溫度。
江海喃喃說了句什么,翻了個身,環著蔡滿心的胳膊,讓她枕在自己肩頭。額頭蹭在他青色的胡茬上,微刺,癢癢的。蔡滿心輕聲笑著,手指搔著他的腋窩。他夾緊胳膊,她的手抽不出來,就這樣放在他的肋骨旁,暖暖的,手心下能感覺到他有力的脈搏,溫暖的體溫。
“你說什么?”她低聲問。
“你會后悔的。”
“不,我不在乎。”
江海眉頭緊蹙,半夢半醒間似乎還有不安。
“又睡不好?”
“頭疼。”他迷糊地答道,語氣像個無辜的孩子,“老了,熬夜就疼。”
“是你喝太多酒,又那么急。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蔡滿心淺笑,“我幫你揉揉。”
她的指尖在江海太陽穴上畫著圈,又撫過他蹙緊的額頭,他烏亮的頭發微微潮濕。蔡滿心忍不住撐起身體,仔細打量著江海的臉龐,輪廓分明的眉骨,微闔的眼瞼,挺直的鼻,堅毅硬朗的唇。心中無比愛憐,又略生了酸楚,她捧著江海的臉頰,輕輕地吻著他的額頭,他的眉眼,他的雙唇。
江海擁住她的背,她便伏在他身上,臉頰貼著他的胸膛。
“痛么?”他問。
“沒事。”蔡滿心學著他吻她的樣子,稚拙地啄著他的脖頸和身體。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雙手游移到她的胸前。
她想要再一次和他纏綿,縱然身體只有痛楚,沒有愉悅。
只因為,這是她能夠到達,距離他最近的姿態。
天光漸明,風揚起白色絲麻窗簾,看見天邊粉紅淺紫的霞光流轉。
原來自己也如此肆無忌憚,想起剛才的潑辣,蛇一樣的纏繞,蔡滿心赧然地拉高腰間的薄毯。身體被分成兩半,裹緊,再裹緊,才不會裂開來。
江海仍在熟睡中,光滑堅實的身體,大理石雕像般流暢健美,卻更溫暖柔韌。蔡滿心環著他的腰,臉頰貼在麥色皮膚上,她濕著眼睛,最后一次輕吻他的雙唇。
“你不要擔心了,那個糾纏你的大麻煩,現在就走了。”
她已經預知了分離的結局,心中并不覺得無限凄涼。
雖然告別后天高海闊,然而這么大的世界,竟然有緣在如此小的城鎮相逢,笑著記取曾經的快樂時光,已可滿足矣。如果不再相逢,那么這個擁抱再久都不是永遠;如果可以重逢,那么何必在此時拘泥于一個親吻的長短呢?
便沒想到要牢牢捉住他,好像永不重逢般不放手。
然而。
如果,如果我知道,這是我們最后的告別吻,會不會更久更用力。如果我早知道結局,會不會選擇在一起,甚而是最初的相遇?
回憶過去,無限唏噓。蔡滿心漸漸認清,當時在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堅信有重逢的那一天。
酒醉后一夜不眠,她歪歪斜斜走回旅館,這才覺得腿軟。已經沒有時間昏睡,好在前一日行李已經收好,她最后檢查一次,將大背包背到樓下。
陸阿婆聽到響動,披衣起身,打開昏黃的門燈,欲言又止,“你剛剛……”
蔡滿心咬著唇不說話。
“何苦啊。”陸阿婆嘆氣,抱了抱她。
望著在門前不斷揮手的陸阿婆,蔡滿心幾乎要哭出來,只覺得這一生都不能再回到那里。她搭上從峂港開往儋化的長途客車。旁邊也是來峂港小住的背包客,似乎看出了蔡滿心的不舍,安慰她道:“這里很好。然而該離開的時候就離開。停留太久,也就會厭倦。”
真的如此么?蔡滿心不知道。
通往白沙鎮的岔路口,悠長的隧道,一一在窗外掠過,碧波萬頃的大海消隱在身后。只有在飛機起飛后,還能俯瞰蔚藍的水面,以及綿延的海岸線。
這航班晚點了將近一個小時,再晚些也無所謂,畢竟此刻她還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蔡滿心幾次有沖動,想要轉身奔到門外,叫一輛出租返回峂港,回到他身邊去。
在你身邊一天,勝似世間一千晚。
抵達北京,領取了行李坐上大巴時,已經是傍晚。在機場高速路上,天空呈現出不同于往日的遼闊幽藍,蔡滿心看到北京難得一見的火紅夕陽。不知此刻在峂港,是否有人記得她。每天重復不變的輝煌落日,觀看的人卻再也不同了。
她聽著mp3里的錄音,江海演奏的《歸鄉之旅》,木然地看著窗外寬闊的柏油馬路和川流不息的車輛。繁華的都市有些陌生,而峂港的一切也驟然飄忽得如同一場海市蜃樓。
剛剛走出機場片刻,炎夏的熱浪就讓人大汗淋漓。任由她如何懷念海邊的宜人氣候,當飛機帶她離開,似乎一切,便真的就此結束了。
八月初的北京熱得像要燃燒起來,柏油路融化變軟,熱氣蒸騰。蔡滿心錯過畢業期,朋友們都已離校。她還有幾天就要去華盛頓實習,在母親的催促下整理行裝,翻出那件ET紀念衫,衣服上隱隱約約還有著海風的味道。蔡滿心想了想,將T-shirt塞到箱子里。
何洛從家鄉來到北京,即將赴加州讀書,幾個好友相聚在學校附近吃飯。最后只剩下她們兩個,坐在當年宿舍樓前的紫藤花架下。
“你還有愛一個人的力氣么?”蔡滿心問。
“有。”何洛笑,拇指和食指比劃著不到一兩厘米的距離,“但只有這么多,不知道夠不夠用。”
“我常常在想,你和章遠,或許不該分開。就算現在分開,也未必就是結束。”
“這不像你原來的語氣呢。”何洛笑,“你說過,世上不只有愛情。”
“我還不知道怎么判斷,什么是愛情。”
“你提過的那個‘wekissed’呢?”
“不知道,這個人我很喜歡,很喜歡。我很迷戀他,迷戀那種心動的感覺。”蔡滿心凝神,“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即使我……即使我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即使我可以為他付出一切。
“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懷念以前的時光,還是懷念那個人。”何洛握緊她的手,“但是,又何必拘泥于一個詞語呢?無論什么原因,結果都一樣。”
“結果。對,這已經是過去式了。”蔡滿心站起來,抻了抻胳膊,“有什么可悲悲戚戚的?我就當是一段艷遇,占了一個帥哥的便宜,也沒什么不好。”
何洛嗔道:“咿,就是個kiss,讓你說的這么流氓。”
“我們都要keepmovingforward!”蔡滿心回身看著她,笑意盈盈,“我會找一個比他更好的男朋友,好一百倍。”
她試著讓自己相信,生活回到正軌。
一切重新開始。
她居然找到了三年前的那條淺藍色吊帶裙。大概因為一直暴露在海邊濕潤的空氣中,顏色已經沒有剛買時亮麗,水洗過后老舊的棉布裙,料子也不再挺括,手一捏上去就會留下褶皺般。
但蔡滿心還是很開心,她依稀記得,在出國期間,這條廉價的裙子已經被整理房間的母親拋棄了。
洗發水的味道也很熟悉,頭發濕漉漉披在肩頭,當她赤腳走過長廊時,滴落在身后的木地板上。和她擦肩而過的房客回頭打量,蔡滿心沒看清他的相貌,只是心頭忽然有熟稔的依戀感。她忍不住駐足轉身,卻看不見那人的身影,只有何天緯和桃桃站在樓梯口向她招手。
似乎一出門,就轉進了成哥的大排檔,陸阿婆竟然也在廚房,慈愛地笑著,問滿心要吃什么。那個一頭亂發的住客也在,低聲說:“當然還是螃蟹了。”他從旁邊桌上拿了一只,掂了掂,拋給蔡滿心,打開來,果然連尖角里都是滿滿的蟹膏。
她滿腹狐疑,和他并肩而坐,對面一對情侶竟是在美國時熱情的澳洲同事,和她恩愛體貼的先生。兩個人挽著臂,幸福地依偎著。蔡滿心垂下手,指尖和那亂發的男子相碰。他修長的手指忽然勾住她的,指尖若有若無劃過她的掌心。
蔡滿心一怔,還不知如何回應,對方已經拎著吉他盒起身,說:“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她來不及出言挽留,只能孤零零一個人踅回旅社。
將人字拖甩在門廊里,正要上樓。他忽然氣喘吁吁疾步闖進來,卻不同她打招呼,只是坐在大廳里大口喝著水。
“你不是要走?”蔡滿心試探著問。
“你在這里,我又能去哪兒呢?”他放下水杯,笑著轉身,將她緊緊擁在懷里。她幸福地幾乎落淚,“讓我看看你,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他撫著她的頭發:“別急,我一直在這里,讓你看到厭煩為止。”
蔡滿心想要抬頭看清他的容貌,又舍不得懷抱的溫度。她在恍恍惚惚中猶疑不定,只希望這一刻永不結束。
“難得滿心姐今天賴床哦。”桃桃站在廚房窗口,向著木屋張望,“昨天我走之后,你們又唱到幾點?”
“也沒有很晚。”齊翊將牛肉片倒入白粥里,小火煮著,“你走了我們也散了。”
“那,這都十點多了耶。”桃桃指指睡眼惺忪的何天緯,“你看他都起來了。”
“我還想睡,是他一早就在隔壁走來走去,把我吵醒了。”何天緯眼皮發沉,“砰”地趴在客廳的桌上,“好不容易又睡過去,他又開始烤松餅……”
“然后你就爬起來偷吃。”桃桃撅嘴,“我要回來住。”
“你和回來住有什么區別?”何天緯笑她,“昨天不是賴到半夜才走,如果不是你媽媽三番五次打電話找你,恐怕都不動步。”
“那當然不同。那樣我就可以隨時見到齊大哥啊!”她繞到齊翊身邊,“我要和你學彈吉他,好不好?”
不待齊翊說話,何天緯就譏嘲地笑:“咿,他那兩下子,只能騙騙你。幼稚!”
“那你也說滿心姐幼稚咯?”桃桃揚頭,“你有沒有發現,她很寶貝她那把琴呢。”
“也許,那是別人送她的禮物呢。”何天緯蹦起來,戳著她的腦門,“別把滿心和你相提并論。”
桃桃“哼”了一聲,轉身跑到齊翊身邊。“齊大哥,不如白天我過來,你教我做點心,回去我就可以找一家bakery打工了。”
“你想學什么呢?”
“簡單一些的,比如buttercookie,cheesecake,muffin,我都會。”桃桃歪頭抿嘴,“讓我想想……”
“提拉米蘇吧!”有房客路過,興奮地圍上來。
“我幾乎吃過城里每家店的提拉米蘇,最喜歡的居然是樓下便利店的,她們都說我很沒品。”
“哈,本來就是,你那個頂多算撒了可可粉的布丁。沒見過市面的丫頭。”
幾個年輕人七嘴八舌討論著。
“大家早,在討論什么?”蔡滿心微笑著走過來。
“滿心,讓大師傅做提拉米蘇吧。”有人建議。
“好哦,不知道對原材料要求是不是很高。這個還要問他本人的意見。”
“等我一下。”齊翊將雞蛋液倒入粥里,輕攪幾下,撒了些蔥花。他盛了一碗放在滿心面前,和聲問:“怎么,不舒服么?”
“早就醒了,偶爾想要賴床而已。”她笑笑,“你們不一起吃?”
“已經吃過了。”齊翊關了火,坐在桌旁,立時被房客圍住。
“不如中午你來教我們啊。反正天氣這么熱,中午哪里都不去。”
眾人隨聲附和。
“啊,似乎需要一種特別的cheese吧。”有人醒悟。
“Mascarponecreamcheese。”齊翊道,“這個在峂港可能是買不到的。怎么,現在很流行Tiramisu么?”
“名字很浪漫呀!”
“哈,你是小資,吃東西都要看名字。”
“我才不矯情!”
“公平點說,確實味道不錯。”眾說紛紜。
“不是說,Tiramisu是意大利語,它的英文解釋是‘pickmeup’,帶我走吧。”有人插話道,“據說是二戰的時候,一個意大利士兵的妻子把家里各種食品混雜在一起,讓丈夫一直記得家的感覺。說起來,倒也寄托了一種思念呢,很適合放在這店里做。”
“我在歐洲看過一些老版本的烘焙書,上面反而沒有Tiramisu。”齊翊微笑,“不過這個浪漫的解釋,應該也是它大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我曾寄宿在一座小鎮,房東是年過古稀的老夫妻,女主人很喜歡烘焙。她也是小鎮上womenclub里的活躍成員,曾經上過當地的電視節目,就是下午教大家做菜的那種。還組織鎮上的居民們編寫了一本homemade的食譜。”在一眾住客的簇擁下,齊翊娓娓道來,“我們還真的說起過提拉米蘇的來源。她自小就喜歡在廚房里打轉,但是在年輕時并沒有聽說過提拉米蘇,大概是到八十年代之后,才漸漸從同樣愛好烘焙的朋友那里聽說了這個方子。Tirami-su如果是直譯成英文,大概是pull-me-up,因為在這種蛋糕里,放了能讓人振奮的濃咖啡Espresso。雖然有一些方子例說明要放酒,不過最初似乎是不需要的,因為它本來是為了老人和孩子準備的。”
“咿,被你一說,什么意境都沒有啦。”頭上架著白框太陽鏡的游客撅嘴。
“是啊。”她旁邊吸著冰可樂的女孩也搖頭,“我寧可相信原來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歡Tiramisu這個名字,那種節奏有點像Cinderella,聽起來像個童話里的姑娘。我想她一定很安靜地等著自己的愛人回來,然后伸著雙臂說,‘啊,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白框太陽鏡配合她的語氣,伸長右臂,左手捂著胸口,一臉期盼狀:“啊,羅密歐,你為什么是羅密歐。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女孩子們笑成一團。冰可樂的男友坐在蔡滿心對面,支著下巴搖頭:“我說大老板,你這個廚師請得真劃算。她本來嚷著要去玩什么水上降落傘,現在也沒出門。看來我可以省錢了。”
“而且手藝真的不錯。”蔡滿心笑著,舀起一片牛肉,入口順滑香軟,“不過讓她們說的,我也有些想吃提拉米蘇了。”
“是啊是啊!”冰可樂交叉雙手捧在胸前,“被酒香和乳酪香環繞的手指餅,又透出一點點苦澀來,但又有咖啡綿長濃醇的香氣。多讓人陶醉啊,上面還有一層可可粉,想起來就覺得很幸福。”她蹭到蔡滿心身邊,“買材料來吧,很適合‘思念人之屋’呢。”
“是啊!”白框太陽鏡配合道,“這個‘帶我走吧’蛋糕,不就是思念一個人時最沖動的想法么?”
“那不如換一種,”何天緯在人群外挑著眉,“有沒有什么蛋糕叫做‘等我回來’。”
齊翊溫和地笑:“地道的Mascarpone很細滑,脂肪含量很高,其實是最適合在天氣冷的時候吃的。而且也不容易在炎熱的天氣里保存,哪怕就是運輸過程中的升溫,都會很大影響它的品質。而且在峂港,真的買不到。”
“啊,那誰來‘pick-me-up’啊?”冰可樂嘆氣。
“我啊!”被無視的男友略顯無辜,舉高手,“如果你在談論了蛋糕之后,還記得我的存在的話。”
“我可以試試看提拉米蘇口味的冰激凌。”齊翊想了想,“味道差不多,而且可以用冰激凌自身的口感,來彌補沒有Mascarpone的不足。而且,也比較適合這里的天氣。”
眾人散去后,齊翊在電腦上瀏覽提拉米蘇冰激凌的配方,桃桃坐在他旁邊坐了一會兒,起初齊翊還耐心回答她的問題,后來全神貫注,回復就越來越簡短。桃桃打個哈欠,拿出阿俊寄放在“思念人之屋”的吉他,纏著滿心教她最基本的指法。
“這個琴還需要再調一下,等我去峂港找一家琴行。”蔡滿心接過來,“阿俊一直沒怎么保養。”
“是啊,他就沒有你那么細心。”桃桃附過來,“滿心姐,那是不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你的?”
蔡滿心一怔,想了想,搖頭笑道:“算是吧,但也不完全準確。”
“是一個男孩子?”
“嗯……哦,不,不是。”她微笑,“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不是一個孩子。”
“哇哦,聽你的語氣,就很有故事呢。”桃桃曖昧地笑,“講給我聽吧,女孩子之間的悄悄話哦。我不會說給齊大哥和大尾巴的。”
“毛桃!”何天緯在樓梯口大聲喊她,“就知道來白吃白喝,不知道要幫忙嗎?和我去院子里澆花。”
“拜托,這兩天夜里都有下雨,好不好。”
“那就拔草,你也知道又熱又濕,雜草都長瘋了!”何天緯沖進來,不由分說將桃桃拉走。
“喂喂!”她不斷抗議,在庭院中甩開天緯,“我正問到關鍵時刻,你就來打岔。”
“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不要問滿心這些事情么?”他板著臉,一字一頓,“和感情相關的任何事。”
“我也是想知道些原因,才明白能怎么幫到她啊。”桃桃有些委屈,“她也需要找人聊天談心,都藏起來怎么好?”
“那也不是你。”何天緯翻白眼,“你如果能安慰她,大概我就可以得諾貝爾和平獎了。”
“我覺得可以讓齊大哥和她談談啊。”桃桃建議,“他似乎去過很多地方,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想,他會知道如何哄滿心姐開心。”
“再說一次,他是危險人物!”何天緯斬釘截鐵,又補充道,“憑我的直覺,還有我的推斷力。”
“他是危險人物。”桃桃揶揄地笑,“他一來,你就覺得自己的地位很危險,是不是?”她跳開,笑得彎了腰,“不過沒必要,本來你也沒什么希望的。”
何天緯張牙舞爪去揪她,兩個人也顧不得拔草。
庭院邊緣的野草已經過膝,但和三年前她最初抵達淚島時的景象已經大有不同。蔡滿心托著腮,想起那繁茂植被覆蓋的小徑,江海走在前面,用砍刀開著路,她不發一語緊隨其后,唯恐被向導看扁,手腳并用,荊棘在小臂上留下淺淺的血紅色劃痕。那景象不斷晃動,并不曾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湮沒在歲月的荒蕪雜草中。
她總是做夢,不同的夢。
有時時光倒流,有時恍如重逢,如同今晨一樣。每一次都讓她流連在夢與醒的邊緣,舍不得睜開雙眼。
她怔忡不語,回過神來,看見齊翊望過來,沉靜的凝視中有一絲探詢。
“你找到想要的recipe了?”她叉開話題。
“嗯,這兩個都值得一試。”
蔡滿心探頭過去:“咦,你還看了好多網站呢。呵,雖然說很多好廚師都是男性,但我還是很好奇,你怎么會喜歡這些。因為在小店里打雜,和做大廚的感覺還是不一樣。”
齊翊笑:“你是說太居家,太女生氣?”
“有一些。”
“比起做一個大廚,我更喜歡一些homemade配方。我相信,好的食物是可以撫慰心靈的。”齊翊耐心解釋,“有的人為什么會吃東西來減壓?因為除了身體的饑餓,還有mindhunger。食物可以帶來飽足感。不過真正好的食物,合適的烹調方式,帶來的不僅僅是腸胃的滿足感,還有一種生活的幸福感。我喜歡的不僅僅是這些配方和烹調,我喜歡所有能給別人帶來喜悅感的事情。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還是有價值的。”
“聽起來很博愛呢。”蔡滿心微笑,“可當人真正惶恐無助的時候,恐怕會廢寢忘食地難過。”
“那你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么?”齊翊問,“感到幸福快樂?”
“怎么說呢,很幸福,很幸福……”蔡滿心連著說了幾次,“但是快樂……似乎更多人覺得快樂是淺表的,幸福是深層的。但我認為幸福是一種生活狀態,快樂是一種心情,更加純粹,更加直接。需要無憂無慮,有點什么都不計較的味道。我沒那么超脫。”
什么是快樂呢?
快樂是在大巴上靠在他肩頭裝睡,坐在木屋里聽他說藍屏山有兩種猴子,搬著椰子滿頭大汗跑去海邊和他一起看落日,感覺他凝視自己的側臉,和他穿過光影交錯的芒果林,看他安靜睡在大排檔角落的吊床里,知道他小時候是小淘氣,哪怕低聲笑說自己是個壞小子,在月光下凝視他的睡臉,手指劃過他的眉骨。
那些快樂。
交錯著憂傷的快樂。
就像醇厚的提拉米蘇一樣,一層蛋糕,一層奶油,滲透著濃咖啡的馥郁香滑和微苦。她戒不掉對這種緬懷的癮,就好像明知暴食對身體絕無好處,仍對美食嗜之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