峂港零公里的路標出現,大巴從船塢一樣的收費站旁疾馳而過。空氣的味道瞬間熟悉起來,像他懷抱的溫暖。
“我真的希望,有一個江海的孩子。就算為此更加無法解脫,我也不在乎。”蔡滿心凝視著遠方的青山,“看他長大,一樣的淘氣;去摘芒果,去白沙鎮附近的瀑布,去紅樹林看螢火蟲,一起出海捉魚。”
齊翊不說話,握緊她的右手。
“我知道即使這樣,他也不會回來了。但現在,他消失得這么徹底,他和這個世界的關聯,他和我之間的聯系,就完完全全被割斷了。”她捂住胸口,心痛得幾欲落淚。
市郊荒山的輪廓在深藍的天幕下黝黑深邃。江海,就在半山腰,山嵐蒸騰的地方。
他長眠于此,已近三年。
在蔡滿心來到美國工作的那年秋天,幾位在附近讀研究生的大學同學約好在華盛頓特區小聚。當年同班的一位男同學在Georgetown大學就讀,出面組織聯絡,預定了城市西北角的一家青年旅舍。
“這是我能找到最便宜的地方,距離地鐵也不遠。”他在電話里將地址告訴蔡滿心,“你知道怎么去那邊么?”
蔡滿心猶豫片刻,說,“不大清楚。”聽著對方將地鐵換乘線路報上,下了車如何左拐右轉。
“如果還不知道,可以去mapquest查查看。”對方叮囑道。
她手邊的記事本上,除了旅店的名字,干干凈凈一個字都沒有寫。Adams Morgan,這個華盛頓最有名的拉丁區,酒吧林立,不少頗具特色的樂隊在其間演出。她怎么會不熟悉?
每逢周末,蔡滿心都會和同事們去那一帶小聚,直到有一天她喝得微醺,跑到Blue Moon的臺上去清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一雙藍眼睛在臺下注視著她,那個身材高大的棕發男子走上來問:“Michelle,真的是你?!”
她不記得自己那天喝了多少,只記得自己大聲說笑,和每個人碰杯,跳到吧臺前的高腳凳上,仰頭將馬丁尼一飲而盡。頭暈暈沉沉,順勢就倚在奧利弗的肩膀上。
“你在世行的實習期結束時,我正好在墨西哥出差,回來后你已經離開了,當時我以為再也見不到那個可愛的中國女孩了,我甚至沒有你的email。”他笑著撫摸她的頭發。
奧利弗送她回家,在凌晨的街邊他擁抱了她。蔡滿心沒有躲避。小公寓外繁茂的花樹,隱約散落風中的草木香。她好像漂浮在半空,看見星空下的自己,歪著頭站在路燈下的光圈里,隨后奔跑起來,穿越繁花盛放的小巷,撲入江海的懷里。
又在寬闊溫暖的懷抱中,這樣的力度和溫度讓她心神恍惚。她渴望擁抱,仿佛這樣就能將不可觸及的思念牢牢環在懷里。她也渴望親吻,那細膩纏綿的觸碰,仿佛自己是對方最珍愛的寶貝。她渴望被憐惜,被疼愛,渴望用這一切證實自己依然存在。
她喝得太多,在恍惚中甚至不在意自己吻的是誰。
想到這里,蔡滿心拿出手機,對方接起來,笑著喊了她一聲“Honey”。
“我周末不去Blue Moon了,”她說,“有幾個大學同學來DC玩,我們要聚聚。”
“可以帶他們一起來么。”
“哦,他們只來一個周末,日程安排得挺滿。”蔡滿心找了個借口,“你們玩得開心些。”
她拉開衣櫥,翻了牛仔褲和T-shirt出來,這并不是她平時去Adams Morgan的裝束。當老同學們近在咫尺,她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足夠的勇氣,讓他們看見今時今日自己的世界。
幾位老同學周五沒什么課,當天傍晚陸陸續續抵達華盛頓。蔡滿心下了班,和在Georgetown讀書的同學約在地鐵站口,準備出發去唐人街吃晚餐。
“我們還是去他們的旅店吧。”見面時,那男生說,“老楊沒趕上下午那班車,現在還沒到,我們又都沒有手機,所以約著在旅店見,不會走散。如果老楊到的晚,咱們就在Adams Morgan附近轉轉,找點吃的。”
蔡滿心并不愿去Adams Morgan附近,但也找不到推脫的理由。她的擔心不無道理,果然,老楊八點多才風塵仆仆趕到,眾人已經饑腸轆轆,嚷著要出去覓食。
便有人說:“來的路上看到許多飯店呢,這一帶似乎很熱鬧啊。”
負責聯絡的男生面有得色:“那當然,這里是DC夜生活最豐富的地段了,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你來了美國就腐化了,說起夜生活來眉飛色舞。”
“喂,不要想歪了。去聽聽爵士樂,坐下來聊聊天,你都想什么呢?”
一群人興致盎然,除了旅店,沿著熱鬧喧囂的街道一家家走過去。
“這里看起來不錯。”前面幾人已經選好了一家墨西哥餐館,街邊的露天座位用半人高的木柵欄和人行道隔開,餐桌上鋪了深綠色臺布,透明玻璃燈罩中蠟燭安靜燃燒著。
蔡滿心和幾個女生坐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著各家百貨商店的化妝品促銷活動。男生們擺出一副“女人就是購物狂”的不屑神色,轉身也討論起如何在網上購買電子產品來。
“Michelle。”有人隔了木柵欄,將手搭在她肩上。
蔡滿心聽見奧利弗的聲音,猛地回頭,險些和他貼近的臉頰撞在一起。
“你怎么今天就過來了?”她有些吃驚。
“哦,沒有人和我晚餐,所以來找些朋友。”奧利弗拎起手中的琴箱,“我們在Blue Moon排一個新曲目。”
蔡滿心點點頭。
“這幾位是你的老同學吧?”奧利弗抬起頭來,笑著和大家說了聲“嗨”。
眾人的目光投射過來,蔡滿心不能視而不見。
“這是奧利弗,”她緩緩開口,“我的朋友。”
他溫暖的手掌還在肩頭。抬起眼,看見奧利弗深邃澄澈的藍色眼睛中有一絲失落,她心中自責,補充道:“男朋友。”
同學們沉寂片刻,隨后爆出一陣驚嘆聲。
奧利弗笑得天真滿足:“你們先吃,一會兒如果有時間,不妨一同去Blue Moon。”他和眾人道別,在蔡滿心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保密工作做的不錯哦。”女生們霎著眼睛湊上來。
“是美國人么?怎么認識的,說來聽聽。”
“他是瑞士人,我在世行實習時,他從研究所過來幫我們審核項目,算是專家組的。”蔡滿心答道。
奧利弗自幼學習薩克斯,在大學時曾經是爵士樂隊成員,閑暇時便來Blue Moon和幾位樂手一同演奏。幾曲爵士樂后,他拿過麥克風:“下面的兩首曲目獻給Michelle,還有她的朋友們。如果我早知道今天他們會來,前段時間就應該更努力練習。還有一些需要打磨的地方,請大家包涵。”
輕快的旋律響起,是眾人耳熟能詳的《茉莉花》。奧利弗吹得俏皮,大家拍著手,和著曲調輕聲哼唱起來。一曲罷了,旋律又變得遼闊深邃,眾人多數聽過民樂版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此刻換了薩克斯,別有一番渾和悠遠的韻味。
奧利弗一邊吹著,一邊望向蔡滿心,嘴角似乎還掛了一絲笑意。
“他真的很愛你呢。”身邊的女同學羨慕地慨嘆,“如果有人這樣為我吹上一曲,我的心肯定就醉了。”
蔡滿心微笑。她也曾醉過,迷醉在與對方四目相對的瞬間,在清朗的樂曲聲中,一顆心都隨著琴聲飛揚。
不應該再想他了。一切都是過去了。你不是告訴自己,要向前看么?你不是已經明白那一晚的再見就是永遠的道別么?為什么還在這樣溫馨浪漫的夜晚,又想起那個在你心中留下傷痕的人?
之后不幾日,蔡滿心便收到何洛的電話。
“有沒有什么要向我交待的?”好友聲音中帶了笑意,“不是你們班上同學大嘴巴,實在是這個消息太具爆炸性。不僅我,好多你的熟人都知道了。”
“因為,奧利弗是老外?”蔡滿心笑,“這有什么好驚訝么?”
“這倒沒什么,哪怕你找個外星人,我也不會很驚訝。”何洛斂了笑意,“我只是,有點擔心你。”
“放心,沒什么可擔心的。我說過,以前的事情,我就當是一段小插曲,沒什么可耿耿于懷的。我會找一個比他更好的男朋友。奧利弗博士畢業沒多久,已經很有建樹。他有穩定的工作,對未來有計劃。更重要的是,他在乎我,尊重我的感受。”蔡滿心輕笑,“怎么說,都比原來那個條件好。”
何洛沉默片刻,緩緩道:“但是,你沒有告訴我,你怎么想。你甚至,沒有主動告訴我。滿心,我當然不是要你抱著過去不肯放。但我知道,要控制自己的心,是很難的事情。我希望,你真的能看得開,放得下。”
“有什么放不下?”蔡滿心輕哂,“他不值得。他要自由,隨便誰陪在他身邊都無所謂。我不會為了這樣的人,無謂地傷心。”
“你總是比我灑脫一些。”何洛笑,“你不是說感恩節來看我?現在有了奧利弗,還要來么?還是帶他一起來?”
“我是重色輕友的人么?”蔡滿心也笑,“說好看你,就一定會去。”
掛了電話。她踱到窗邊,月亮清冷的光輝落寞地灑了一地。蔡滿心抽出煙盒來,里面已經空了,她嗅了嗅,扔到一旁。自來到美國后,她開始對尼古丁有一種成癮的迷戀。并不是為了在吞云吐霧中填補心靈的空虛,她只是在不斷地追尋一種味道。買不同的香煙,卻沒有哪一種是她熟悉的氣息,在江海的懷抱里能找得到的,那種讓她揪著一顆心,卻又感覺安心的氣息。
她出門買了煙,不想回到逼仄的公寓里,于是在街頭閑逛。拐進地鐵站,隨便選了一趟線路,搖晃到自己不曾去過的終點站。不知轉了幾次車,在地下兜轉了多久,邁出車門,忽然站臺上傳來清亮的吉他聲,伴著閑適的口哨。
正是那一曲,江海曾經撥響的Wind of Change。
似乎還能想見,他當時聚精會神低頭演奏的模樣,神情嚴肅地彈出一段華彩,然后抬起眼來,像孩子一樣輕松釋然地微笑,目光掠過她的臉龐。似乎是不經意的,眼神交錯的一瞬,卻好像是永恒一般長久的凝望。
蔡滿心攥緊手中的煙盒,在那一刻,心被掏空了一樣。她在行人寥寥的地鐵站里蹲下身來,夾雜了稀落腳步的吉他聲在空曠的長廊中回響。
那一刻,她自離開峂港便積蓄的淚水,終于無法再隱藏。
奧利弗買了NBA的籃球票,約蔡滿心去MCI中心看比賽。喬丹復出加入華盛頓奇才隊,主場比賽幾乎場場爆滿。然而這一場對手西雅圖超音速隊表現神勇,以101比95贏得比賽。蔡滿心想著心事,從賽場出來,一路低頭不語。
奧利弗以為她為了輸球而懊惱,安慰道:“喬丹今天表現得不錯,他得了27分。”
“但是劉易斯有37分。”
“可他才二十幾歲,喬丹已經年近四十,歲月不饒人啊。”
他見蔡滿心神色郁郁,帶她到路邊的餐廳小坐。
“過幾天感恩節,你有什么打算?”他問。
“我要去加州看朋友,已經買好了機票。”
奧利弗笑:“如果對方是個英俊的男生,我會嫉妒的。”
“是個可愛的姑娘。”
“原來這樣,那我明白你為什么不帶我去了。”
蔡滿心失笑:“不會發生任何事,她是個死心眼的姑娘。還有一些拋不開的心事。”
奧利弗不再提感恩節的事情,他拿出一本相冊。“你圣誕到元旦這個假期有安排么?我們可以去瑞士滑雪。”他說,“我家就在阿爾卑斯山腳下,住在山坡上,推開窗就能看見外面的湖水,夏天是寶石藍,冬天白茫茫一片,一塵不染。”
“這是你小時候?”蔡滿心指著一張照片,“真可愛,像個小天使。”她又抽出另一張,火車在半山坡蜿蜒,駛入白雪覆蓋的小鎮。“這兒真像童話里一樣。”她感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奧利弗握住她的手。
在溫暖的掌心中,她的指尖越顯冰冷。蔡滿心勉強維系著微笑的神態,緩緩將手抽出來。“聽我說,奧利弗,有件事情,我需要和你談一談。”
“你不想見我的家人?”他問,“我不是給你任何壓力,你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那邊玩。”
她點點頭,又搖頭:“不是壓力的問題。你對我太好了,讓我很有負疚感。”
奧利弗不解地看她。
“我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因為種種原因我們不能在一起。”蔡滿心斟酌字句,“我以為來到美國后,一切就是新的開始。但我發現,我并沒有辦法徹底遺忘他。對你對我,這都是不公平的。”
“你是想要,回到他身邊?”
“我不知道。”
“他也沒辦法遺忘你么?”
“我不知道。”
“你們之間的感情很深?”
“我不知道。”蔡滿心搖頭,“或許只是我自己耿耿于懷,但我不想在自己還沒有放下一切前,就開始另一段認真嚴肅的感情。我以為自己可以很輕松地和別人交往,然而,我錯了。”
“Michelle,這聽起來很殘忍呢。忽然我就要面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對手,而且還沒有比試,就成為了一個失敗者。”他扯扯嘴角,笑得無奈。
“奧利弗,這都是我的錯,我真的很抱歉。謝謝你這兩個月來對我的照顧,但我想,早點坦白一切,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你想怎么責怪我,都可以。”
“我怎么會責怪你。”奧利弗握住她的手,“我們都會有看不清自己的內心時候。當然,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不想失去你,我想把你留在身邊。然而,似乎你也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一切。我挽留不了你,只能給你最好的祝福。”
“謝謝,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你這么說,對我而言就足夠了。”奧利弗張開雙臂,“來,讓我抱抱。”他輕輕擁著蔡滿心,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我的中國小姑娘,希望你一切如愿。”
他要送蔡滿心回家,她搖頭拒絕。奧利弗也沒有堅持,將她送到地鐵站。蔡滿心坐了兩站,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自己上次聽到吉他演奏的地方,她下了車,果然那位滿面風霜的樂手依然在彈奏著Scorpions的歌曲,只不過這次換成了Always Somewhere。
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回蕩在清冷的地鐵站里,顯得格外蒼涼,那一句I’ll be back to love you again,隱忍壓抑,似乎將無窮的思念束縛在胸口,比聲嘶力竭的吶喊更顯滄桑。
蔡滿心說不出內心的情緒,略帶釋然,又滿是惆悵;開始期待,又無限彷徨。她知道時光不能倒轉,卻又無可救藥地希望一切都停留在峂港那一段最美好的時光。她在海邊吹風寫著明信片,他坐在身后不遠的地方。夕陽中他凝視她的側臉。
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感恩節即將來到,蔡滿心飛抵舊金山。下了飛機,她在化妝間整理了一下妝容,在眼尾抹上淡金底色的眼影,讓自己看起來神采奕奕。
何洛還沒有駕照,于是叫了堂弟何天緯開車,一同去機場接她。
“怎么真的就自己跑來加州,”何洛問,“你的瑞士男朋友怎么辦?”
蔡滿心窩在后座,絞著頭發:“我和奧利弗已經分手了。”
“哦……”何洛應了一聲,不再多問。
“這一帶看起來很熱鬧呢。”路過大學校區附近,蔡滿心指著窗外,“你們這一帶好多學生區,富人區,應該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吧。”
“什么樣的地方算好玩?”何天緯問道,“說來聽聽,這邊我熟得很,何洛每天圈在實驗室,什么都不知道。”
話音未落,頭上被堂姐拍了一記。
“酒吧啊,最好是有現場演唱的。”
“我知道不錯的地方。”何天緯努了努嘴,“就在那邊,放下行李我送你們過去,離何洛住的地方很近。”
“好啊!”蔡滿心開心地坐直,“何洛明天你沒課吧?咱們去逛逛。小弟也一起來吧!”
何洛搖頭:“你別發瘋啊。他還沒到21周歲呢,你要他非法酗酒?如果被警察查出來,麻煩就大了。還有,你自己最好也帶證件,美國人看不出我們的年紀。”
蔡滿心笑:“放心,乖乖女,我比你清楚得多。”
二人走進何天緯推薦的酒吧,小舞臺上正有樂手演奏著薩克斯。蔡滿心愣了一下,何洛看出她神情上的細微變化,拍拍她的手臂:“要不要換一家?”
蔡滿心搖頭:“我只是想到了奧利弗,覺得愧疚。”
“我聽他們提起過,在華盛頓他為你準備了《茉莉花》和《小河淌水》。為什么會分開?”
“當然是因為不喜歡,或者說,不是戀人之間那種喜歡。”蔡滿心聳聳肩,“或者當初在一起,就是個錯誤。”
“滿心,是你一直在告訴我,人要向前看,要向前走。就算對方不合適,至少你嘗試了,也算不得壞事。”
“說我說的頭頭是道,那么你自己呢?”蔡滿心笑,“你的章遠怎么樣了?”
“他現在在北京工作。我們說好不再聯系,就真的沒再聯系。”何洛喟嘆,“老同學們說他很忙,但我想,是我們不知道要和對方說些什么好。這樣也好,這段感情讓兩個人都很累,我再不敢對他抱有任何希望。”
蔡滿心又回到剛剛的話題:“那么,你和同一個人糾纏了那么多年,分分合合,有沒有考慮過要和別人開始呢?”
何洛搖頭:“至少現在不會。我還是會時常想起章遠,想他來到北京后,是否會想起我,想起這里曾經是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他下了火車,是否會想到大一時買了站票,千里迢迢來看我;在這個城市里,是否會想到我曾經走過哪一條街,或許經過了他經過的那個路口,聽著他寄給我的磁帶。”她有些自嘲地笑,“明明知道這些都是幼稚的女孩子氣的想法,男生不會對這樣的細節耿耿于懷,更不會把自己困在過去的回憶里。尤其是,他開始自己事業的時候。你是不是又要笑我我太矯情,太酸了?”
“你的確是很酸呢,聽起來躊躇滿志的章遠同學,就是徘徊街頭的文藝小青年。”蔡滿心大笑起來,捧著高腳杯斜靠在沙發上,“其實,我也很想知道,在我離開后,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他是否記得曾經發生了什么,是擔心我會繼續糾纏,還是會很得意。畢竟,我覺得自己還不算難看。你都不覺得章遠思念你,那么我怎么能指望他還惦記著我?我不想給自己無謂的希望。”
何洛疑惑地看她。“什么叫‘他是否記得發生了什么’?”她問,“我以為只是一個kiss。”
“不,遠非如此。”蔡滿心蜷在沙發一角,“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以為你很理智,從來不會感情用事。”何洛點頭。
“我也不知道,在他面前,終究是迷失了自己,還是找回了另一個自我。”
希望,是對未來的期許。若沒有它,便仿佛在夜航的海上失去了繁星和航標燈,一切都將沉寂,隨時會被黑暗的現實吞噬。
然而,要有足夠的智慧,才能區別希望與妄想。
蔡滿心試圖說服自己,想要得到江海的一句安慰,或者是關懷的問候,都無異于癡人說夢。可她依舊想聽到那個聲音。他會說什么,會冷漠地敷衍,還是粗暴地呵斥?
就算是拋棄了自尊吧,她也想問江海,如果我還回到峂港,我不要未來不要承諾了,你是否就能放下戒備,像最初一樣,我們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相處?
蔡滿心喝了兩杯雞尾酒,微醺中神智依舊清醒,但因為那一絲絲暈眩,給了自己勇敢的借口。
何洛已經睡下了。
蔡滿心拉開房門,穿過庭院的草坪,走到停車場的路燈下。她按住胸口,一顆心在掌心下急促不安地跳動著。熟悉的號碼,跨越大洋的距離,在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一聲,兩聲,三聲,五聲……始終是沒人接聽,一直到電話斷線。
蔡滿心松了一口氣,又倔強地繼續撥打過去。這次只響了兩下,聽筒中“嗒”地一聲,對方接起了電話。
“喂,是我。”她選擇了最簡單的開場白。
彼端沒有回應。
“我現在在加州,離海邊不太遠。所以,想起來給你打個電話。”她有些緊張,找了個蹩腳的理由。
對方仍然沒有回應,但似乎一直拿著電話,似乎還貼在耳旁。在聽筒中,她隱約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我知道你在聽。不要掛電話,好么?如果你不想說,或者你不知道說什么,那就由我自己來講好了。”蔡滿心深吸一口氣,“我想問問你最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又喝許多酒,是不是還把摩托開得很快,那樣都很危險呢。無論如何,我們也是朋友。我還是希望,能和你保持聯系,哪怕就是簡單地聊聊天。
“我來到美國將近四個月了,我很懷念在峂港的日子。如果有機會,我冬天回國的時候想再去看看,陸阿婆,阿俊,成哥……還有,你。”
對方依舊一言不發。
“你果真,對我還是充滿戒備呢。”蔡滿心苦笑,“至于這樣么?是我表現得太像牛皮糖了,沾上了就甩不掉么?是我的介入讓你的生活中多了許多麻煩么?好吧,其實你心里都清楚,我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
“江海,你在聽我說么?”她握緊電話,“我只是不想讓一切變壞,我的回憶,還有我們的關系。你說過我們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是不是?我們并不是陌生人或者敵人。你不要躲開我,哪怕再見一面,讓我們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和大家一起吃頓飯,聊聊天。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吧?”
電話那端的呼吸聲消失了,是清脆地一響,似乎手機被放在了桌子上,又傳來了遠去的腳步聲。
“你還在聽么?”蔡滿心有些驚惶,“如果你不想聽到我的聲音,就把電話掛斷好了。需要這么刻薄地對待我么?好吧,是我自取其辱,在你看來,我就是個糾纏不休的人么?你又何嘗不是幼稚簡單地像個小孩?你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這或許就是我最后一次打電話給你。或許,我根本就不該打這個電話給你。我想,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說你只想快快樂樂,不想想太多。我也一樣,我也不想每天糾纏在過去的事情里。”
“可是,”她聲音哽咽,“當我想到所有的過去就真的只能成為過去的時候,這個念頭讓我感到害怕。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見見你?你只要說一句話,或者是一個微笑,我就覺得這段關系是善始善終。為什么,你不肯呢?”
對方依舊是長久地沉寂。
蔡滿心已然淚流滿面:“我很高興,曾經認識了你;也很高興,你沒有給我一點點希望。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我不會再糾纏你。再也不會!”
她切斷了電話。耳機中不再有沙沙的回音,寧靜,時間凝固一般地寧靜。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就像水滲入沙中。
第二日便是感恩節,蔡滿心隨何洛去參加她叔叔家的聚會。一家人已經來美多年,日常飲食習慣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國口味。為了感恩節的節日氣氛,何洛的嬸嬸烤了南瓜派,又準備了一只火雞,但何洛的叔叔堅決不吃,說:“一點味道都沒有,肉也不嫩。”
“每年都如此。”何天緯聳肩,附在何洛耳邊道,“幸虧我媽早就料到,后院還有一只烤鴨。”
“又在給老爸拆臺?”何洛的叔叔瞪了兒子一眼。
“哪敢?只是夸老媽英明,懂得提前做準備。”
“嗯。說到這兒,我前兩天教你的那句成語,還記得么?和有備無患意思相近。”
“呃,”何天緯轉眼,“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又被瞪了一眼,他連忙改口:“哦哦,我知道不是這個。總之是和天氣有關系,不是風,是雨,是雨。”
父親點頭:“然后呢?”
“未雨……未……”何天緯抓頭,“那兩個字我總記不住啦。”
“未雨綢繆啦,”何洛笑,“你的中文的確需要提高。”
“我都說,要把他送回去,讓他去你家住上幾天,讓大哥好好教教他中文。”
“我的中文已經很好了。”何天緯不服氣,“就不要麻煩大伯了,也并不是所有的中國人就會這些成語啊。何洛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她會的比我多也是應該啊。她父親是歷史教授,我爸爸是民工,怎么能比?”
父親哭笑不得:“書香門第,IT民工,這些詞你倒用的很流利么。”
一家人說說笑笑,何洛坐在桌旁,削好了用來烤派的蘋果,卻發現很久都沒見到蔡滿心。她四下張望,問何天緯:“看到滿心么?”
“似乎在后院。”他答道,“何洛,你這個朋友很有意思。有時候撒歡得不得了,來了就吵著要去酒吧;有時候又一言不發,自己就飄到后院去了。”
何洛繞到后院,蔡滿心盤腿坐在草地上,拿了廚房里剩下的碎肉,和拉布拉多尋回犬玩得不亦樂乎。
“一會兒就開飯了,洗洗手吧。”何洛走上前。
“哦,不好意思,拿了碎肉出來,就忘記回去幫忙了。”她跳起來,做了一個揚手的姿勢,獵犬向著那個方向跑了兩步,意識到不過是虛晃的招式,便搖著尾巴悻悻地跑回來。蔡滿心大笑,又逗著它跑了兩圈,“我這就回去。”
“沒關系。”何洛跟在好友身后,看她笑著走進廚房,興致勃勃地向嬸嬸詢問南瓜派的做法,又跑到門外去看自制烤鴨,還伸手在炭爐旁邊探溫度,被何天緯一把拉住。
她看起來朝氣蓬勃,笑容燦爛。何洛心中越發感到不安。她和蔡滿心相識多年,相對于自己那么多年糾纏在初戀的情感里無法釋懷,蔡滿心一向是理智冷靜,不為感情所困的。
然而正因如此,何洛才更加憂心忡忡。
她還記得蔡滿心在峂港時打給她的電話,語氣那么歡快,那是和平素的開朗截然不同的歡快,簡單的,無法掩飾的快樂,每一個字都帶著甜甜的笑意。而她在離開北京前夕,抻著胳膊說:“有什么可悲悲戚戚的,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男朋友,比他好一百倍。”躊躇滿志的表象下,掩飾著不甘和惆悵。
她寧可蔡滿心在她面前大聲哭泣。然而她沒有,她隱藏著,壓抑著。她拒絕流露傷痛,拒絕表現脆弱,拒絕被情感左右。
她拒絕迷失自己,但她已然無法單純地做回真實的自我。
當晚何洛和蔡滿心在客房住下,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每當這樣家人團聚時,何洛便無法抑制地想起家中的父母,也想起遠在大洋彼岸的章遠。這種思念在寧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不再是尖銳地刺痛,卻會在月光恬靜地籠罩面龐時,想起他溫柔的凝視,胸悶地像被壓住,呼吸凝滯。她睡不著,定定地躺著不動,聽到隔壁房間開門的聲音,透過窗子,看見蔡滿心披著外衣走出門廊,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來。
聽到腳步聲的拉布拉多獵犬警惕地叫起來,蔡滿心走過去撫著它的頭頂。
“嘿,老兄,這么快就忘記我了?”她晃了晃手中的煙,“是這個讓你聞不到我的氣味嗎?還是你不喜歡煙味兒?”她向后退了兩步,“這樣好些么?”
拉布拉多搖了搖尾巴,頭在她腿上蹭了兩下,轉了個身,就在她身側趴了下來。
午夜升起的下弦月,略帶昏黃。
她難免想起曾經有這樣的夜晚,她赤著腳,沿著沙灘的邊緣走。路邊的兩只狗狂吠起來,他扔過來一個空易拉罐將它們趕走,從燈影中走出來。
她穿著淡藍的棉布裙,拎著明黃的人字拖,在他身后輕快地跳躍著,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只不過那天的月色更皎潔。天空中的云朵都被映染了半透明的銀邊,棕櫚樹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蒼茫的海面上。
那是最初的擁抱,最初的親吻,那是永遠不想結束,卻轉瞬即逝的鼎盛的夏日。
她聽到有人穿越院子走過來,連忙伸手抹著臉頰上的淚痕。
“滿心,怎么還沒有睡?”何洛喚了她一聲。
她轉過臉來,眼角仍有淚光。終究,還是不能隱藏自己鬼迷心竅的彷徨和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