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這兒吧。”
自那日逃出皇宮后又過了幾個城池。如今每過一個城都能在黃榜上找到他們的通緝令。
避過正在從大街上走過的一隊搜查隊, 他對那個即使是在逃亡中,也依然沒有摘下面具的人這樣說道。
這些天若不是因為他,他早就可以遠走高飛了吧?他知道他在猶豫, 那就由他來為做決定:
“按照當初的約定你只要帶我離開皇宮就好, 如今你也算仁至義盡了, 讓我自己走吧!”
他還要去交任務, 帶著他確實不方便……這幾日查得也日益緊了, 在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不就按他說的,先分開?等我完成任務就回來找他好了。
他聽見他的心音如是說著,呵, 真是善良的人呢。如此……他更不能連累他了。
最后蒙面刺客留下幾十兩銀子,臨走時果然讓他在此處等他, 承諾還會回來。
不愿連累這個自出生后唯一讓他有些好感的家伙, 他決定自己一個人獨自闖蕩——
可無論如何, 那時他還太小,就算再怎么早熟通曉世事, 他也不過是個從未離開皇宮見過外面的世界,沒有任何生活常識的孩子罷了。
他終于明白,所謂“外面的世界”,不過是從一個牢籠里逃出,跳進了另一個更大的監獄罷了。
最終走投無路的他倒在城外的雪地里, 身上是因為趕路一直未曾好的傷, 潰爛的傷口再次流出鮮血。可是這次他突然不想再試圖包扎挽救那些似乎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了。
好累啊……
就讓他這么永遠休息下去也不錯吧?
“一世千年一世殤, 一語相思一語狂;一種逍遙載酒遠, 只謂興亡亦滄桑~!”
仿佛是十分遙遠的地方飄來的歌聲, 恍恍惚惚、忽近忽遠,神志模糊的他聽得不真切……直到一片火紅突然竄入他的視線, 那明艷的顏色刺痛了他的眼。其實那時他已經看不清眼前,依稀有一只手伸到面前,隱約聽到那人說著:
“……吶,你愿意跟我走嗎?”
本能的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抓住那只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那唯一的浮木。
兩手相握的瞬間,便是注定了一生的糾纏與羈絆。緣起緣滅,這一刻誰也不會知道最后的結局是什么。
那年,他十歲;
那年,他十八。
※ ※ ※
那個自稱是他師父的人帶他去了他住的山谷,他為他療傷,甚至每日泡藥浴服藥,還說什么一定要醫好他的“白發病”——隨后就剃光了他的頭發。
說來奇怪,不知為何,能聽見人心的他,無論如何卻聽不見這個人的心音。這是從沒發生過的,就算有時心音與說出的話一致,也能聽見兩個重疊的聲音響在耳畔……
那人卻不管他的疑惑,指著他的光頭,十分不厚道地笑他。無妨,他是他救得,這條命都是他的,他想要如何都可以。何況……他一定是上天派來,對他的救贖。
也許是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某人一個人也鬧不下去,于是轉而又好奇得看向他:“對了,你叫什么?自你醒來還沒聽過你說話呢!”
“……”名字?他沒有名字。“凰兒”本該是他母親、昭華公主的閨名,不是他的。他不知道他該叫什么。他沒有名字。
“嘛~方正我是在雪地里撿到你的,那時天上又正在下雪……好吧,那就叫你上雪好了!不許對我起的名字有意見!”
上雪?
上雪……
我終于也有名字了。我不叫明凰,我叫上雪。我是……師父的上雪。
仿佛冰川融化般,臉上總是隱忍著表情的他,露出自出生后第一個笑容,就像曇花綻放的一瞬,那是生命極致綻放的絢麗與繁華,美得奪人心魄。
再后來,師父真的治好了他的頭發,重新長出的頭發烏黑烏黑的,短短的豎在頭上,像刺猬般可笑;身上的傷也被醫好,雪白的肌膚上看不到一點痕跡;被師父好好“養著”的這幾年,他飛快的長著個子,終于不再像以前看上去總比實際年齡小的樣子……可他注意的從來不是這些外表皮相,他在意的只有師父的看法——那時的他,對師父只是滿心的傾慕之情。
師父教他醫術、教他武功。
相處越久,他越感到師父的才華橫溢,越感到自己的貧瘠無知。他像一塊海綿一樣,努力跟著師父學習知識,閱讀大量的書籍。不為超越他,只為能做到與之比肩。
一日師父用從沒有過的興奮的語氣說著,有人要來拜訪,那人就是師父的師兄,他的師伯。看著師父那溢于言表喜悅的心情,他有些黯然,他還做不到能讓師父幸福,現在的他還給不了承諾,便只能沉默。
向師父說自己到最近的小鎮采購些日常所需品就一個人出了門。
如今的他已經學會忽視一些周圍的心聲,不被困擾;同時,就算努力,他也依然聽不見師父的心音。
回來時下起了小雨,所幸他帶了傘。
春天的雨總是細細密密的,那么溫柔的落在臉上,總有種有種被撫|摸的錯覺。
撐起青色的傘,走進雨霧里。只是走到進山谷的谷口時,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哎,怎么就突然就下起雨了?對了,這進谷的八卦陣怎么破來著?」
似曾相識的心音,似乎只聽到過一人有過這樣干凈,聽起來就像這被春雨清洗的翠竹一般讓人頓感清新的心音。
抬起傘,山谷口的長青松下,站著一個身穿藍衣的俊朗青年——原來他長這個樣子啊……
在那人看過來時,對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那一瞬間,春暖花開。
走到那人面前,卻不知道為什么,從剛才對方看見他起,就覺得他的心音一片雜音,就像有無數念頭瞬間涌出來一樣,似乎很混亂的樣子。有些好奇的問:
“你是要進谷找師父的嗎?”仿佛是夜鶯歌唱的聲音,又像是聲音極為輕盈的風鈴被春風拂過。
以前據師父說,那是因為自己的喉間曾在幼年時受過傷,又被煙嗆過,損傷了喉嚨,于是當初治病時也順便醫好了他的嗓子。
“啊……是的、我是找炎陽的。”心音依舊很雜。
也許這人只是在詫異自己的頭發,隨便掃了眼自己披散著的還未長齊、長度只到肩頭的“短發”。于是不再在意抬頭問,“要共用一把傘么?”
“嗯、我來撐傘吧!”
順從的將傘遞給對方。
※ ※ ※
原來他叫鯉漣。
自那之后鯉漣來的次數也逐漸增多,每次總與師父商謀些什么,他們從不避諱他,于是他知道了,原來,他們商量著的事是起義。
這些年來他也知道,自從他離開那個皇宮后,那個人執政暴虐有增無減,民間反抗的聲音也越來越強。近來起義之事時有發生,只是他不知道,原來師父他們也在起義軍的行列。
那個人如何,他亦不關心。他從沒將他當做兒子,他也從未將他當做父親。這個國家該怎樣就怎樣吧!只要他能追隨著師父就好。
※ ※ ※
也是近日才知道……鯉漣居然對他有那樣的感情……每次他來時,那樣絲毫不加掩飾心跳總讓從沒經歷真正情/事的他略微感到臉紅。
只是不知道為何,最近師父對他的態度也開始有些奇怪,似乎總在有意無意的疏遠他?聽不見師父的心音,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這樣竟讓他剛到不安起來——
第一次,他在為不能聽到別人的心音而煩惱。
直到那一日,似乎戰事也到了最后的緊要關頭,鯉漣是來請師父出山的。在走前的那一晚,鯉漣將他一個人約到小屋外的樹林里,他說著一如當年他離開時說過的話:
“等我回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并沒有告訴鯉漣,他就是當年被他帶出皇宮的那個“妖孽”。也許是他自己害怕面對過去……但對鯉漣來說,他們就是兩個不同的人吧?為什么會對不同的人說出這樣同樣的話?
樹林里沉浸在各自心事的兩人,竟都沒有發現不遠處的一棵樹后,一閃而過的紅。
次日,師父與鯉漣離開前,擁抱住他,然后在他耳畔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量說道:“不用等我了,去江湖上闖蕩一番吧!”
于是他便離開了生活多年的小屋,沒有師父,這里也不值得他多留念。
※ ※ ※
【昭華第十六年,軒轅王朝滅,景帝自焚于太子殿】
※ ※ ※
四年的時間不長,但可以改變很多。朝代變了,百姓也似乎忘了多年的戰亂,至于皇帝是誰,他們不管,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讓他們豐衣足食的,便是好皇帝。
四年的時間也將他磨礪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早已在江湖闖蕩出一番名堂的他打算重新去找他的師父,他要告訴他藏在心底從沒有說出的話:
炎陽,我喜歡你。
然后……他找到了他,總是一身紅衣的他不知為何卻換上了只有他才常穿的白衣。可這樣的你一點都不好看,炎陽。你更適合那樣鮮艷明麗的紅色。
但轉眼間不斷涌出的鮮血,便重新將那人雪白的衣裳染紅!他倉皇間上前抱住那個搖搖欲墜的人。就在觸碰到炎陽的瞬間,強大的怨念鋪天蓋地的襲來——
「為什么!為什么他就是喜歡你不能接受我?!!就算我再怎么模仿你,他都不會看我一眼!!!我恨、我好恨——當初為什么要救了你!為什么!!!可我知道你喜歡我——哈哈!可我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你!我還會恨你……我恨你啊啊啊!!!!」
突如其來的強大怨念讓他不能承受,一下子抱著炎陽跌坐在地上,那么大的聲音震得他有些愣怔:這、這究竟是誰的執念?!!
“上雪……上雪。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感情……可是我忘不了他……我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坦然面對,但是……卻輸得很慘……”
「我喜歡的人是鯉漣啊鯉漣!可你說!我那么有恩于你為什么你要搶走我的鯉漣?!!而我又哪點會輸給你這個妖孽?!!」
妖孽……?
“答應師父,好好練武……為我、為我……報仇吧……”
「鯉漣!!!是你不要我的!!!是你害我現在這樣的!!!就讓你嘗嘗被自己喜歡的人殺死的滋味吧!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會?!
看著這個虛弱的靠在自己的懷里的青年,就算現在已是將近彌留,但仍然是自己熟悉的、對自己無微不至關心的表情。
可耳邊還在不斷回旋的心音不會騙人,就算已是暴虐幾近瘋狂的聲音,但他仍能聽出那聲音是屬于炎陽的……
可是為什么……?
“答應我……”
「快回答我!快答應我!」
“……好。”
“不要讓我失望啊……”
「我在地獄等著你們!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
“嗯。”
……
其實現在他早已深處地獄了啊……懷里的抱著的人早已絕了呼吸,可那死前瘋狂的笑聲好像還在耳邊回蕩。抬頭仰面對著陰霾的天空,此生唯一的一滴淚,悄悄流進了鬢角……
※ ※ ※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
“啊。”
“炎陽……”
“死了。”
“……”他也知道以炎陽的性子,再加上那無解“情殤絕”……可……
“上雪,你可知我對你……”
“多說無益,納命來。”不等鯉漣說完,上雪就提劍攻上前。完全是搏命的招式,鯉漣也無暇再分神說話。
※ ※ ※
……
“……為什么不躲?”
“這是、我、欠你們的……”
他的畫翦從那人的身體透體而出,鮮紅的血液順著劍身滑落,流在地上、匯成大片的嫣紅。
卻也因為這,鯉漣才有機會靠近這個自己用全身心去喜歡、去愛的人。伸手拂過眼前的人風華絕代的精致容顏,那句話終于有機會可以說出口:
“上雪……我愛你。”
“……當初你不該帶我走。”
不管那人因為他這句話瞬間放大的瞳孔,上雪面無表情的拔出刀,溫熱的血濺了他一臉,可他此刻卻不想躲。
臉上仍殘留著屬于這個人的溫度,他看著他緩緩的倒下,眼里閃過無數情緒,最終定格在無限的不舍與深深的愛戀上。還有那句嘆息似地——
「我愛你啊……」
※ ※ ※
他累了。雖然才僅僅是雙十的美好年華,可他的心卻好像早已是垂暮的老人。
他回到了那個最初是為了炎陽而建的遇雪山莊,遣散了家仆,一個人整日像一抹游魂般在莊園里游蕩,頭發也一夜間重新變為了白色——盡管如此,他已無心關注外面鬧鬼的傳聞。
他開始像上了年紀的老人,記不清事情發生的先后順序,就像有誰趁他睡覺時打亂了他的記憶拼圖,然后踮著腳竊笑著離開一般……思緒混亂。
有時他會挖出埋在樹下的梅子酒,然后擺上三個酒碟,等都倒滿酒才想起,原來只有他一個人啊……
這天他難得清醒,剛沐浴過換了一件由火紅的云錦絲織成的長袍,上面是用金絲繡著不死鳥——這件好似嫁衣的華服本該是送給炎陽的。
御赫找來時,他正在對鏡梳妝。
從鏡子里看到有人來的上雪轉身,“沒想到最后找來的人是你。”
直到上雪說話,御赫都沒有清醒過來——這樣的上雪實在是言語不能形容的震撼美麗!傾國傾城也不足以形容其容貌的一分,那仿佛不屬于人世的容顏啊……
領著人到后山的懸崖邊,上雪重新開口:“說吧,來找我做什么?”聲音中隱含著內力,終于將人震醒。
御赫面色復雜的看著他:“我沒想到你就是‘軒轅明凰’。”白發血眸,那個傳聞中毀了軒轅王朝的妖孽——本來他還懷著一分僥幸前來,如今什么都不用說了。
“那又如何?”
“可你為什么要殺了我父親?!難道就因為當年他刺殺過前朝皇帝?你父親?!”少年突然激動的說,“這四年里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可你呢?你明明知道鯉漣是我的親生父親為什么你還……?!!”
無所謂的看著眼前激動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再次重復著:“那又如何?”
“啊——軒轅——上雪!!!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啊!!!——”
御赫襲來時上雪并沒有躲,其實自御赫踏入那件屋子起,他就點放了擾亂人心神的熏香。他的生命由他來終結再合適不過了,而今的他也終于可以解脫了……
看著那仿佛被擦洗得十分干凈明亮的天空……
今天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