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人聽著趙煦召見,不由得神情一動,相互看了一眼,尤其是韓宗道,忽然緊張了起來。
章惇靜坐片刻,將韓宗道的那道公文遞還給他,站起來說道:“走吧。”
趙煦召見,自然沒什么說的。蘇頌,章惇,蔡卞,韓宗道,蘇軾五個人陸續出了青瓦房,轉向垂拱殿。
這時候樞密院內的章楶已經在安排接下來事宜,準備前往北方各路巡視‘軍改’。聽見黃門的傳話,兩鬢的白發輕輕飄動,又交代了幾句,便也前往垂拱殿。
此刻,垂拱殿內。
趙煦已經得到了比韓宗道更為詳細的調查報告,看著一個個名單,面無表情,心里卻暗自警惕與憤怒。
他對熙寧年間的事情基本沒有什么印象,最多從一些資料里看到一鱗半爪。
但這個試點試出來的東西,還是讓趙煦心驚。
開封府下轄十六個縣,從‘火燒開封府’一案中,牽扯出一個提點公事,四個知縣,相當于開封府的高官中十分之一的人反對變法,這還是章惇等人精挑細選的結果!
放到全國,會怎么樣?
趙煦想到了熙寧年間的一些事情,眉頭深深皺起。
幸好他謹慎的選擇了先行試點,真的要是像章惇等人要求的全面復起‘熙寧之法’,后果還真是不可想象。
這時,蘇頌領著身后五個人邁入垂拱殿,六個人不動聲色的抬頭看著趙煦,見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桌上,沒有以往那種平易近人的熱情,神情各有異色,來到近前,齊齊抬手道:“臣等參見官家(陛下)。”
趙煦沒有任何反應,繼續低頭看著。
這里的六個人,章惇與趙煦最有默契,默契在于對朝局的清洗,對‘新法’的布局。但最了解趙煦的,還是要數蘇頌。
這位七十多歲的老大人,宦海沉浮數十年,與趙煦屢屢交鋒,對很多事情看的十分透徹。
他見趙煦不說話,就隱約猜到趙煦已經知道了。
感覺著風暴即將來臨,這位慣常求穩的老大人開口了,抬起手,道:“官家,蘇軾前來請罪。”
趙煦這才抬眼,看向蘇軾。
蘇軾雙膝跪地,舉著奏本,道:“臣蘇軾知罪,請官家降罪?!?
趙煦看著他,冷哼一聲,道:“知罪?你知罪,那寧遠侯也知罪,所有人都知罪,但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朕的旨意,在你們眼里,連擦屁股紙都不如吧?”
擦屁股紙這般粗鄙之語都出來了!
蘇軾,章惇等人看著趙煦,越發謹慎小心。
蘇軾臉色微變,匍匐跪地,一個字不敢說。
他沒有像對蘇頌那樣解釋是關于廢除科舉的原因,老老實實認罪。
趙煦見著,臉上平淡的轉向章惇,道:“寧遠侯府,你查封了?”
章惇平靜躬身,說道:“是。皇城司已經圍住了寧遠侯府,正在清查?!?
蘇頌瞥了眼章惇,沒有說話。他心里很清楚,這件事,多半還是他們君臣合謀,沒有趙煦點頭,章惇不敢抄家一個勛爵。
趙煦盯著章惇,雙眼漸冷,神情微微變化。
自從他親政以來,朝廷里發生的各種事情是從未斷絕,哪怕高層被清理干凈,但中下層依舊復雜難明。
尤其是這一次,暴露出了‘新法隊伍’之中也存在嚴重問題,令趙煦更加明白——變法,是少數人中少人數的人的事情!
章惇這個‘新黨’領袖,一如王安石,哪怕再三斟酌,推敲的人選,該叛變的還是叛變了!
韓宗道感覺著氣氛有些壓抑,舉起那道公文,抬手道:“官家,‘火燒開封府一案’有了進展,請官家過目?!?
陳皮看著他,上前接過來,轉身遞給趙煦。
趙煦根本沒有看,放到一邊,依舊盯著章惇,道:“章卿家,你是不是該給朕一個解釋?火燒開封府的人是你選擇的提點公事,十六個知縣,四個結成了秘密反對新法的同盟,這還是查到的,沒有查到的還不知道多少!”
眾人聽著趙煦平淡的話語中蘊含的怒意,全是神情立變。
章惇沒有解釋,跪到地上,道:“火燒開封府一案,是臣識人不明,認人不清。開封府出現反對‘新法’的同盟,是臣能力不足,德行有虧,不足以服眾,臣請陛下治罪。”
蘇頌聽著眉頭慢慢皺起,這件事最大的實際上的責任人自然是章惇,但章惇不能走!
章惇作為‘新黨’領袖,‘新法’實際的操刀人,在朝廷改制伊始,‘新法’即將復起的緊要關頭,他要是被罷,‘新舊’兩黨的平衡會被迅速打破,朝廷可能會崩潰!
那樣的后果不可想象,蘇頌當即肅色抬手,還不等他說話,趙煦的話已經砸了過來。
“蘇相公,這朝休馬上就要結束了,您老作為宰相,不在政事堂待著主持大局,跑到城外研究你的發明創造了?政事堂就這么清閑了嗎?朝廷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與事情,就不足以讓蘇相公多關注兩眼?火燒開封府一案牽出新法派的內訌,您老是不是很開心?是不是希望這種事再多一點,朕就放棄了,大家一起馬放南山,你研究你的發明創造,朕在宮里驕奢淫逸,醉生夢死,生前該享受的享受了,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天塌地陷……”
垂拱殿里的幾個人心頭震驚,不敢抬頭看向趙煦。趙煦對近臣,向來親近溫和,從來沒有這般冷嘲熱諷,極少口出重言!
蘇頌老臉抽了下,放下拐杖,跟著跪下,道:“臣……知罪。”
趙煦冷冷的盯著蘇頌,又看向蔡卞。
蔡卞沒用趙煦說話,當即跪下道:“臣督查不力,以至于出現這么大的紕漏,懇請官家治罪!”
趙煦冷哼一聲,轉向韓宗道,道:“韓相公,你是參知政事,開封府知府,這些人,這些事,你就真的一點沒有察覺嗎?還是察覺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是新黨內部的爭斗,你坐山觀虎斗,任由他們斗吧,反正這天下姓趙,跟你沒什么關系。要是朕哪一天幡然醒悟了廢除了新法,你還能乘機邀功,做第二個司馬光,成就‘三賢之臣’,名垂青史……”
韓宗道臉角猶豫掙扎,跪的奇快,聲音顫栗的道:“臣不敢!”
韓宗道一跪,垂拱殿內,還站著的,唯有樞密使章楶了。
趙煦盯著跪著的五個人,神情冷漠,心里飛速的在計較。
‘開封府試點’事關改革大計,必須強力推行下去,任何挫折都不能阻止他的決心!
蘇頌,韓宗道,章惇,蔡卞這四人,對‘新法’各有態度,這次暴露的問題,是下面的人心散亂,也是上面這些人不夠團結!
趙煦雙眼微微瞇起,心里滿滿推敲著,許久之后,在一片冷寂中,他忽的沉聲喝道:“政事堂諸人,大事失節,小事辜恩,臨時畏搪,人浮于事,所有人降級三等,暫留政事堂聽用!”
陳皮在一旁聽著,神情驚變。
政事堂的四位相公,全部降級三等?
陳皮飛速收斂表情,悄悄看了眼趙煦,又忍不住的轉向跪著的四位相公。
這已經降級三等了,要是再出事情,就沒有任何理由留他們了?
陳皮哪怕是冷眼旁觀,也還是有些心慌意亂。
真要是短時間內再出事,這幾位相公,哪怕走一個,對‘開封府試點’都將有著不可預測的影響!
官家這是真的憤怒了,不愿再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