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很多很多年,即使兩個人早已經沒有了當時的心境和模樣,顧薔還是不能忘,是他將上衣脫下,露出肩頭上那一塊無比清晰的牙印時,看到她滿臉的心疼,於是彎下腰,輕輕地撫摸她的頭,說的那一句話。
你看,你的印記在我身上,而你在我心上。
任此後歲月綿長,再不能忘。
第二天顧薔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發現宋北城果真在看返程北京的機票,於是氣呼呼的拿走他的手機,“你幹什麼?我還沒玩夠呢?”
宋北城是很無辜的,“不是你說要今天回去的嗎?”
一句話,便頓時令顧薔會想起自己昨晚狼狽和脆弱的樣子,以及那驚天動地的哭嚎聲。只覺得無比的丟人,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將他的手機放在自己的衣服裡,故作鎮定的反駁:“我昨晚是說笑的,都多久的事情了,你還記得。真是一個小心眼的男人。”
牀上的男人看著轉身離開的背影,只覺得冤枉,哭笑不得的在心裡抱怨:明明是你昨天說的,也不是特別久啊……
於是兩個人便又在倫敦停留了幾天,去大英博物館裡度過了一整天悠閒時光,原本總是少言的顧薔在這時變得活躍起來,將她喜歡的館藏一樣一樣的講給身邊的男人;他們站在倫敦塔橋上,俯視著綿長的泰晤士,看著城市上空的夜空,以及遠處繁市中的燈火輝煌,她聽他說,以前的時候每當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他都會來到這裡,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的吹著風,心情總就能得到緩解;他們去了熱鬧的卡姆登市場,讚歎著這個前衛與古樸相互碰撞又和諧融合的地方,讚歎著他們在這個機械化大批量生產的年代,還能守著內心的信仰,安靜的待在自己的小小天地。
所以當兩個人最後路過大本鐘,登上飛機之前,宋北城聽見她說:“醫生,我有點能夠理解你爲什麼這麼喜歡這裡了。”
她在關上手機的前一刻,在記事本里打上這樣一句話:《氣象計劃》,真的是一副很偉大的作品。
……
晚上八點到早上八點,漫長的十二個多小時,睡了醒,醒了睡,反反覆覆的輪迴,每個人都會覺得身心格外的疲憊。顧薔翻著相機,輕輕的笑著,將頭靠向身邊在認真看書的男人肩上。
這裡有他們關於這短暫的旅程和寶貴的回憶的所有記錄。
他的攝影技術是很棒的,每一張照片,無論是兩個人的合影,還是風景,他都照出了一種專業攝影師的感覺。照片中的顧薔還是不擅長笑的,許多照片都是醫生在另一邊,忽然喚她,然後在她轉頭的一瞬間,看見閃光燈明亮的光,有些微微錯愕的表情。
所以她最喜歡的,是那張她靠在他的肩頭,輕輕微笑的照片,照片裡,醫生在旁邊轉過頭看著懷中的女子,輕輕一笑,無限溫柔。
恰好這時醫生也轉過頭看她,於是顧薔輕輕笑,將相機遞給他看,“醫生,回去之後把這張
洗出來,我要畫一幅寫生掛在我家。”
宋北城就著她的手看去,玩笑般的開口:“我覺得也很不錯。只是……你怎麼選了最醜的一張?”
“怎麼醜了?這張明明是我笑的最好看的一張。”她有些吃驚地看他,“不然你喜歡哪個?”
他皺著眉思考了一會,忽然勾脣輕笑,在相機中找到一張照片遞給她,“這張。我覺得這張最可愛。”
顧薔好奇的看,隨即便不想和他說話了。那明明就是風中凌亂的地主家的傻兒子的既視感。直男審美,真是沒得救了。
宋北城到宋家時已經將近九點,家中只有宋先生一個人,正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見到宋北城推開門,推著沉重的旅行箱滿臉疲憊的回到家時,微微訝異,隨即沉聲的打招呼:“你回來了。”
宋北城望了父親一眼,輕聲說:“嗯,家裡就您一個人啊?爺爺和母親呢?”
他一邊說,一邊推著箱子向樓梯方向走去。卻只聽見身後的男人沉聲開口:“阿城,你先等一下再上去。”
“爸,有什麼事一會再說吧。我先上去把東西整理一下,休息休息還不行嗎?”他只得轉過身來,對著父親笑的有些疲憊。
“不著急,怎麼?你有精力去遊山玩水,卻沒有機會聽我說幾句話?”
也許是宋先生常年做領導的原因,他不笑的時候身上總會散發出一股無形的威嚴,令人無法忽視,宋北城看出了父親的認真,便也大致猜到了父親想要和自己談的內容。
於是只得聳了聳肩,“那我把東西放回房間。”
宋北城小的時候是很畏懼宋先生的,那時宋先生面對他的時候總是板著臉,一副不茍言笑的嚴父形象。只會過問他的功課而很少過問他的生活。
也許正這是中國父子普遍的相處模式,是宋北城更早的成熟,開始學會獨立,明白“自己的是要自己幹”的永恆定理。
後來父親開始變的越來越溫柔,漸漸地開始增加對他的關愛。所以他並沒有絲毫的怨恨自己的父親,反而在敬畏的同時,多了一絲嚮往。
他希望成爲像父親一樣的男人。
宋先生摘下金絲框眼鏡,習慣性的替宋北城倒了一杯水,語調輕緩的問:“這趟旅行,玩的還好嗎?”
年輕的男人輕輕的嗯了一聲,“挺好的,倫敦許多地方還是沒什麼變化。”
“那麼這次是和誰一起出去的啊?”
宋北城眉梢輕挑,看,重點來了。
輕聲反問:“您不是都知道了嗎?”
“那是他們說的,我想聽你自己說。”
兩個年齡不同的男人目光相互碰撞的瞬間,彷彿是在進行著一場心理上的較量,一位深愛著妻子的丈夫與叛逆的兒子之間的較量。
當然,最終的結果還是宋北城敗下陣來。
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也沒有遲疑地給出乾淨簡明的答
案,“我女朋友。”
“我知道那是你女朋友,重點是你女朋友是誰?”
宋北城擡眼看看父親,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倒也沒有了小時候的那種敬畏之心,尤其是在這種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的情況下,也就更多了一份坦然與理直氣壯。
“顧薔。”
宋先生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沒有發火,只是和顏悅色的跟兒子說:“阿城,我記得你母親說過,那個女孩子不適合你。她不是在開玩笑,得知你和她在一起之後,她雖然沒有打擾你,但是這兩天的心情一直很不好。”
“爸,”男人平靜地聽父親說完,才冷靜地開口:“我以爲以您的身份和地位,會客觀地看待她。”
“您很愛母親,所以也很看重母親的感受,這我一點也不反對。”他平靜地對上父親的眼睛,“可是你爲什麼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爲了我,公正的去評價一次我喜歡的這個人呢?我一直記得爺爺曾經說的一句話,考古人員如果不能客觀的看待那一段歷史,那麼廢鐵就永遠是一堆廢鐵。”
“可是你怎麼就確定你自己已經瞭解那個人了?畢竟我們誰都不能否認一個家庭對一個孩子的成長是起著很重要的作用的。”
“我知道。可是母親一直在說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我不明白,爲什麼就因爲和她母親有一些矛盾,就要阻止我們之間的交往?”宋北城輕輕的笑出聲來,但是那笑容裡,卻是沒有多少快樂的,“我喜歡她,想要和她在一起,甚至是想要和她結婚。我又不是和她的母親過日子。”
宋先生看得出兒子臉上的認真,只得嘆氣說:“阿城,我知道你很喜歡她。可是你母親有一句話說的是對的,結婚是兩個家庭之間的事情,而不只是你們兩個的事情。”
他忽然覺得無力。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回來之後面對母親或者是爺爺的責問,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第一個要勸說的人竟然是他覺得最明事理的人。
“父親,我記得以前問過你,什麼是愛情。”他將茶杯握在手裡,仔細地看著茶杯上的紋路,目光卻是虛無的,“那時母親說一定要找一個和自己相似的人結婚,我問你爲什麼,您說因爲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想要在一起是很困難的,註定有一個人要改變,要放棄些什麼。”
“我遇見了顧薔,願意爲她去改變,而她也正在爲了我在改變。”他輕輕的笑,再想到那個人時沉重的心情微微輕鬆。
“我很愛她,而她可能也正在愛我。所以從這點上說,我比您要幸運,因爲母親愛上您時,您還沒有愛上她。”
宋先生有片刻的沉默,只是靜靜地看著桌子上還冒著熱氣的茶杯。
直到宋北城已經重新走到樓梯口,他忽然停下腳步,對著身後的男人平靜的說:“這個家裡,母親不支持我,爺爺也不會支持,我一直以爲,至少父親是站在我這邊的。”
彷彿失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