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弓箭手的指揮者經驗非常老到,在他的號令下,射上城頭的羽箭節奏均勻,落點密集。每一波羽箭下來,都能給城頭造成極大的殺傷。特別是對於戰鬥最激烈的魚梁道附近,叛軍的羽箭居然能斜向上方高升,然後於半空中拐出一道堪稱完美的弧線,越過他們自己的弟兄,越過城牆,整整齊齊地砸向守軍的頭頂。
敵我雙方的損失都堪稱慘重。從雙方的士卒正式發生接觸到現在不過是數息之間的功夫,倒在魚梁道上的屍體已經超過百具。而在正對魚梁道的城牆上,守軍也換了三波。宇文士及不斷把躲在敵樓中的將士派出去,又不斷地看見弟兄們的屍體被擡進敵樓。
“該死,我沒機會佈置陷阱!”宇文士及喃喃地罵,恨不得將敵軍弓箭手的指揮者拖出來,活活撕成兩半。
“此人必定出身於大隋府兵!”旭子皺著眉頭,對指揮叛軍弓箭手的將領做出如是判斷。據楊夫子的筆記記載,越公楊素煉兵時,對武將和射藝和士兵的射藝要求完全不同。他對武將的要求是準,五十步之內可以射中冒出地面的野兔頭顱者爲優。而對於士兵的要求卻是可以在最短時間,以最快速度,將最多的羽箭射到武將的指定區域內。
這個要求聽起來令人費解,但看到眼前的景象,你就會對楊素的用兵造詣大加歎服。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爲將者不可能有時間爲每名弓箭手指定目標。所以,他會判斷敵軍與自己之間的大概距離,然後讓麾下士兵將羽箭都射到那個距離上。幾百支羽箭鋪天蓋地的砸下去,壓根兒不需要準確,憑著密集程度也能讓敵人無處遁逃。
又一輪羽箭從半空中砸下,砸得城牆上碎石飛濺。在白羽升空那一瞬間,旭子看到樹枝編造的盾牆後,有一面角旗晃了晃。
“在那了!”旭子躬身,拉起第二支羽箭。瞄準角旗前的盾牆,射出。然後快速躬身,拉起第三支羽箭,與第二支羽箭以同樣的軌跡射出。重箭無風,第一支箭無聲無息撞在盾牆上,將敵將面前的樹枝盾撞飛出去。第二箭尾隨而來,結結實實地射進被盾牌保護者的胸口。
旭子扔下三石弓,他沒有力氣把這樣的強弓連開三次。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射第三次了。指揮弓箭手對城頭進行壓制的敵將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令旗脫手飛上半空,引得弓箭手們一片混亂。
“把油桶刺破,從城頭推下去!”宇文士及與旭子配合非常默契,趁著敵軍羽箭間歇的剎那,大聲命令。
長矛手同時前刺,將迫近城頭的鐵甲步卒逼開數尺。後排的士兵衝上來,兩個人擡起一個裝滿菜油的木桶,用匕首胡亂捅上幾刀,齊心協力將油桶砸向魚梁道。
“骨碌碌”油桶順著斜坡,快速下滾。撞翻數名鐵甲步卒,將菜油灑得滿道都是。幾個快衝到城垛口的叛軍破口大罵,腳下一不留神,又被灑了菜油的土袋子絆了一跤,滾地葫蘆般順著魚梁道的邊緣溜向了地面。
“再扔,多刺些洞!”宇文士及不依不饒。
“第二批裝滿菜油的木桶被扔下城頭,將魚梁道上的鐵甲步卒撞了個東倒西歪。憤怒的鐵甲軍揮刀猛剁,將木桶砍出一個個巨大的口子。明澈的菜油淌出,水一般地潤溼鋪建魚梁道的泥沙。油香味撲鼻而來,誘得人直流口水。
血腥味被沖淡,空氣中瀰漫著菜油香。“閃開了!”在敵軍驚愕的目光中,李安遠用角弓挑著一支火箭衝出敵樓。一鬆手,他把火箭射到了魚梁道上的鐵甲步卒腳下。緊接著,二十多名老兵舉著火箭衝出來,將魚梁大道射成一條火龍。
正在前衝的鐵甲步卒從來沒遇到這麼無恥的戰術,亂哄哄地向後逃去。“火上澆油!”宇文士及瘋狂地喊。更多油桶被刺破,滾下魚梁道,追著鐵甲兵的腳步,將烈火引到他們身上。
戰鬥瞬間停止。擡著雲梯前衝的叛軍驚詫地停住腳步,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精銳,全身裝備造價過萬錢的鐵甲步卒在火海中翻滾掙扎。剛從主將陣亡打擊下恢復過神智的弓箭手們張大了嘴巴,無法判斷眼前接踵而來的災難是惡魔還是事實。
城頭上的守軍也驚呆了,他們沒想到烈火的殺傷力有這樣厲害。靠近城牆的三百多名鐵甲步卒只有隊尾的十幾人平安逃離,剩下的全部被捲入了火海。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到魚梁道邊,縱身滾落。沾滿了菜油的鎧甲卻把火苗帶到了魚梁道下的油窪中,在那裡引發了另一股烈焰。
還有三百多名幸運的鐵甲步兵作爲第二梯隊,沒有參加強攻。失去了主將,又目睹同伴慘死的他們喪失了勇氣和理智,一個個靠著盾,柱著刀,站在魚梁道尾端如泥塑木雕。無論身後催戰的鼓聲敲得多急,都沒有人肯向前挪動半步。
“繼續進攻,繼續進攻,用沙土滅火!”一名騎著戰馬的金甲將軍帶著幾十名侍衛衝到城下,用皮鞭將呆立的叛軍將士抽醒。像剛剛從惡夢中醒來的叛軍將士發出一聲慘呼,亂哄哄向城牆涌去。
有擡著泥土的步卒從敵軍本陣跑上前,試圖用沙土撲滅魚梁道上的烈火。但火勢太大了,他們的行動一時半會兒收不到明顯成效。金甲將軍憤怒地在城牆下跑動著,直接給各個低級將領下達指令。在他的督促下,雲梯又開始向前挪,人流又開始向前蠕動,盾牆後的弓箭手又開始向城頭髮射白羽。只是所有的動作節奏都緩了下來,喊殺聲也不再如先前一樣有力。
旭子抓起普通步弓,把破甲箭再度搭上弓臂。長箭飛向金甲將軍,卻因爲戰馬的跑動而走了個空。羽箭帶出的呼嘯聲嚇了那個人一跳,快速向敵樓看了看,他打馬跑出了羽箭攻擊範圍。
“此人就是韓世萼,要是你剛纔能射死他,今天咱們這仗就勝了一半!”宇文士及走上前,指著那名金甲將軍,大聲喊道。
李旭用一記苦笑來回答宇文士及。在極短的時間內開了三次強弓,到現在他手臂還在發軟。否則,最後這一箭也不至於走偏。
第一批雲梯搭上了城頭,叛軍冒著滾木擂石快速向上攀爬。數名勇敢的守軍從城垛口探出身體來,試圖用撓鉤拉翻雲梯,卻被叛軍弓箭手一一射死。
“能不能派人用火箭破壞盾牆!”李旭指著城下敵軍保護弓箭手的樹枝盾牆,衝著宇文士及大喊。
“你說什麼,火箭,讓我想想!”宇文士及用手遮住耳朵,迴應。片刻之後,他開始命人收集布條,將軍的披風,士兵的衣袖,褲腳,周圍所有能扯下來應急的葛布都被他收集了起來。然後,他取來一桶菜油,將布條沾溼,命人將油布條裹在羽箭上,一支支散發給弓箭手們。
各個垛口處開始發射火箭,陸續釘在城下敵軍的盾牆上,引起一股股輕煙。樹枝編就的盾牌不防火,敵軍的盾牌手驚惶失措,從盾後探出兵器,拼命拍打。輕煙卻逐漸轉濃,隨著射到盾牌上的火箭數量增加,烈焰終於騰了起來。
光著膀子的盾牌手陸續丟下“火把”,楞在了原地。他們的上身立刻引起了城頭上守軍的注意,無數支羽箭飛來,圍著他們的胸口呼嘯。“我的娘咧!”光膀子大漢們慘叫一聲,轉身逃走,把弓箭手的隊伍給衝了個七零八落。
“繞行,繞行到二百步外集中,本陣馬上會送盾來!”韓世萼的鼻子都被將士們的表現氣歪了,在幾名侍衛的保護下,策馬去攔截臨陣脫逃者。李旭擡起弓,瞄準韓世萼的脖頸,沒等羽箭脫手,一名侍衛已經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將箭尖下指,瞄向韓世萼的胸口,目標很快又變成了侍衛的盾牌。將弓臂稍稍調整了個角度,旭子鬆開了弓弦,穿甲箭流星般掠過戰場,直直地扎進了戰馬的脖頸。
韓世萼的身影一下子從戰場上消失,數十名侍衛同時圍了上去。“韓世萼中箭了,韓世萼中箭了!”張秀在敵樓中大聲喊。緊接著,周大牛帶著李旭的侍衛同聲喊了起來。將這個消息傳到了戰場上每個人的耳朵中。
叛軍的攻擊又是一滯,幾乎所有人都向韓世萼落馬的位置看去。趁著這個機會,城頭上的守軍舉起撓鉤,將剛剛架起來的雲梯向旁邊盡力一拉,雲梯不情願地,發出一陣咯咯吱吱地抗議,然後轟然而倒。
“放火,放火!”宇文士及大聲命令。
事先擺放在各個城牆段的菜油都被潑了下去。守軍從城頭上丟下引火之物,將城下的屍體、雲梯還有來不及逃開的傷兵一併點燃,滾滾升起的濃煙中,慘叫聲不絕於耳。
“韓將軍沒有死,韓將軍沒有死。大夥別上當,別上當!”韓世萼的侍衛齊聲呼喊,試圖穩定軍心。敵人太卑鄙了,從雙方開始交手到現在,他們沒有一招能見得人。可偏偏這些見不得人的招術十分有效,居然讓反手之間連取虎牢、滎陽兩座險要城關的韓將軍對於無險可據的黎陽城奈何不得。
“本將軍尚在!”韓世萼從侍衛的包圍中走出來,舉刀高呼。話音剛落,一支羽箭“嗖!”地飛過來,在他的腳下濺起一溜塵土。侍衛們趕緊上前,將盾牌韓世萼包圍,簌擁著他,緩緩向後退去。
李旭惋惜地放下了弓。那一箭不是他射的,有人搶先嚇了韓世萼一跳。他扭過頭,剛好看見周大牛舉著步弓,將另一支穿甲箭放到了弓臂上。“別浪費,射近處的目標用普通箭!”李旭趕緊提醒。“噢!”沉寂在興奮中的周大牛聞言轉身,抱歉地放下破甲箭,躲到了敵樓和城牆的交界處。
“鐺,鐺,鐺鐺鐺!”敵軍本陣響起了清脆的鑼聲,李密把所有士卒都撤了回去。士氣大沮,城牆下火太大,第一波攻擊繼續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不是有勇無謀的悍將,知道如何調整進攻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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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預備隊上來,替換今早守城的將士下去吃飯!”李旭放下弓,伸手抹去額頭上的油汗。
西城牆各個地段陸續響起了抽泣聲。很多被強行編入雄武營的降卒都是同鄉,彼此從小玩到大,上次大夥僥倖一起死裡逃生,好日子沒過幾天,卻又被拉回到死亡面前。
“把死者擡下去,放到空院子裡。等敵軍退走後,好生安葬!”宇文士及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這個命令讓很多士兵哭得更加傷心,幾乎變成了嚎啕。“號什麼,號什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低級軍官大聲呵斥著,將哭聲壓了下去。大夥抽泣著站起來,擡著自己的鄉親、同伴,穿過各城段之間的小門,順著馬道走到城下。負責伙食的弟兄擡來熱氣騰騰的白米飯,燉馬肉,士兵們端起碗,用筷子夾起平生沒吃過幾次的美味,卻無法將食物放到嘴中。
“吃吧,這仗啊,且打呢!”一個剛當了夥長的雄武營“老兵”拍拍自己面前的新卒,安慰。
“還打?”新卒瞪大淚眼,發出無聲的抗議。“不打成麼?”他低下頭,小聲嘀咕,“沒冤沒仇地!”
“你以爲我想打啊!要不是他們造了反,老子在遼東都不知道立了多少戰功了!”老兵放下飯碗,恨恨罵。
新卒低下頭,不再說話了。夥長大人的話他不理解。他就知道,地裡莊稼長得正喜人得時候,楊大人說來大人造反了,讓大夥當兵爲國除奸。然後奸賊又變成當今皇上,罪名寫了好大一張紙,很押韻,可惜自己一個字都聽不懂。然後自己的身份就變成了義士,由元大人帶領堅守黎陽。接著元大人又變成了反賊,被眼前的官軍抓住,砍了腦袋。然後,自己的身份也從反賊變成了官軍,面對的敵人則從義士變成了反賊。變來變去,整個人都變糊塗了。只是長官的許諾越來越好,身邊的死人也越來越多。
“總之再堅持一天半,活著領到米,就是勝利!”老兵刨光碗裡的飯和肉,放下筷子,交代了一句大實話。
“活著領米!”新兵抹了把淚,將肉塊囫圇吞進了肚子。領米的承諾,元大人也說過,但他死了,承諾就做不得數了。眼下這夥人兌現承諾的日子最近,自己無論如何要活下去,活到承諾兌現的那一刻。
“旭子,你信不信,打完了這一仗,咱們雄武營將成爲可以縱橫天下的精銳!”宇文士及放下筷子,指著正陸續走回城牆的老兵新卒,低聲說道。
“啊,精銳!”正在埋頭吃飯的李旭差點噎到,遲疑地問。他心中的精銳,就是步校尉口中的虎賁鐵騎。人家馳騁塞上很多年了,自己麾下這才上戰場的幾天的新兵如何能比?但是,被宇文士及一提醒,旭子真覺得眼前這些士卒變了樣。原來他們之中大數人看上去茫然木吶,毫無生機。眼下,這些人身上的生機還是不多,卻帶上了一股濃濃的殺氣。
“這將是咱們兩個在朝中立足的之本!”宇文士及望著一隊隊忠勇的士卒,默默地想。沒有家族的支撐,有一支完全歸自己掌控的家底也不錯。憑著這支勁旅,不愁無法建功立業。
功名但在馬上取。
同一個時間,不同的人卻做著不同的夢想。
剛加入雄武營的新兵想著如何捱過最近兩天,活著取得主將答應的十石精米,兩石穀物。宇文士及想的是如何帶領麾下這支慢慢成型的大軍建立更多功業。而旭子想的卻是,如何在此戰結束後,偷偷地保全恩師楊夫子和好友吳黑闥的性命。
他故意用強弓在近距離射傷吳黑闥,爲的就是讓對方離開魚梁大道。雖然那一記重擊有可能讓吳黑闥趴上數個月,甚至永遠失去一支胳膊。但無論哪種結果,都比率衆攻城,被油火活活燒死要好得多。
可現在,旭子又開始擔心吳黑闥能否平安逃走。叛軍將領李密不像是個顧惜他人生命的傢伙,這一點,從他驅使沒有鎧甲和武器的民壯參與攻城的瘋狂舉動上就能推測得出來。一旦大隋各路兵馬趕到,李密在戰敗逃走時肯定不會擡著傷員。而重傷在身的吳黑闥萬一被俘,以他的倔犟的個性和尖利的嘴巴,下場絕對不會好過元務本。
怎麼辦呢?旭子望著城外的煙塵,開始心事重重地替敵人的失敗擔憂。他不是一個合格的主將,做不到視人命如草芥。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新晉士族,狠不下心來拿朋友的性命換取自己的功名。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骨子裡的他依然是那個有些一廂情願地善良、有些懦弱的旭子。他知道自己的弱點很要命,可是一時半會兒改變不了。
在吃飯的時候,旭子甚至幻想過李密能意識到黎陽城是塊難啃地骨頭,在其他三十萬大隋府兵沒殺來之前,果斷地撤離。這是最好的結局,他不用再去追殺昔日曾經同生共死的夥伴,黎陽城內的這些弟兄們也不用再面臨死亡的威脅。但這個想法顯然有些幼稚,李密和韓世萼只是把隊伍拉下去略作修整,半個時辰後,他們又展開了下一輪攻擊。
站在黎陽城頭的旭子看不到數百里外發生的情況,實際上,李密已經不能失敗。小小的黎陽城此刻已經成爲叛軍的救命稻草,失去這根稻草,三十萬起事者將萬劫不復。
數日前,楊玄感的弟弟楊玄挺在與衛文升交戰時被流矢射死。楊玄感悲痛過度,進退失矩,又被手下敗將樊子蓋抄了後路,損失了親信幕僚數百人。楊玄感大怒,回師猛攻洛陽,衛文升又返身殺回來,做勢欲從他背後突襲。待楊玄感回頭攻擊衛文升,樊子蓋又帶著兵馬出城,銜尾廝殺。
自詡爲知兵善戰的楊玄感被兩名“無恥”的隋將折騰得疲憊不堪,就在這個時候,細作又送來更令人沮喪的消息。得知黎陽被雄武營攻下,原來各路遲疑不前的大隋府兵星夜兼程,正從四面八方向洛陽和黎陽兩座城市涌來。
總領平叛軍務的左翊大將軍宇文述派遣武賁郎將陳棱增援宇文士及,前鋒據說已經到達清河郡,距離黎陽只有兩日路程。武衛將軍屈突通先向西穿過井陘關後掉頭向南,沿著河東諸郡的官道直撲河內。而掌管大隋水師的來護兒將軍也正沿著黃河逆流而上,氣勢洶洶地向洛陽殺來。
爲了讓楊廣放心,來護兒派遣了其他兩個兒子去面見聖上,充當人質。並且當衆宣佈,將投敵的兒子來淵從家族中除名。他這番大義滅親的舉動得到了朝廷的高度讚賞,楊廣在收到來護兒的奏摺後當即下旨,給他加爵一等。並對所有官員宣佈,百官家族中有子弟迫於兵勢降賊者,朝廷不追究其家族責任。而那些已經投靠楊玄感的官員子侄,只要能翻然悔悟,逃離叛軍,朝廷亦會念在其父輩的功勞上既往不咎。
洶涌而來的援軍,朝廷的大度舉止和黎陽失守的消息作用到一處,使得叛軍軍心大亂,很多人都對前途感到絕望。趁著楊玄感不備,投降了他的那四十多名貴胄子弟中,居然十七個人偷偷地逃出軍營,不知所蹤。剩下的二十餘人裡,除了被他委以重任,正在前線廝殺的少數幾個外,其餘的都表現得有些躁動不安。而那些企圖在亂世中建立功業,出兵響應楊玄感的土匪流寇,在失去了黎陽倉軍糧的誘惑後,也再不肯聽其調度。衆匪自行其是地在洛陽周圍的郡縣燒殺搶掠,反而更加重了楊玄感軍的補給難度。
楊玄感手足無措,問計於前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李子雄認爲有李密和韓世萼二人攻打黎陽城,破城已經指日可待。而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曉習兵事,若他率衆從河內郡渡河,則勝負難決,不如分兵拒之。屈突通不能濟河,則樊、衛失援。楊玄感以李子雄的計策爲善,將兵馬分作兩路,一路由李子雄帶領繼續在洛陽城外與衛文升和樊子蓋周旋。另一路由他自己帶領,北上河陽去阻截屈突通。
結果,他剛一分兵,李子雄就被衛文升和樊子蓋聯手打了個大敗。不得以,楊玄感只好掉頭殺回來,將兩支兵馬再度合併,全力應付樊、衛二將。另一方面,則派人以八百里快馬送軍報給李密和韓世萼,命二人必須在武賁郎將陳棱的兵馬到來之前,拿下黎陽。
“若無黎陽之糧,軍心盡散。軍心散則你我身敗名裂,法主兄高才,好自爲之!”楊玄感在給李密的加急軍書中,聲淚俱下地寫道。
情況萬分危急情,李密絕不願自己的英名和夢想俱化爲流水。因此,他動員士卒,對黎陽城發動了更猛烈的攻擊。
在激烈的戰鼓聲中,叛軍再次迫近黎陽西牆。李密顯然總結了第一波攻擊失敗的原因,這輪攻擊,他指揮得很慎重。所有兵馬幾乎是齊頭並進,不給守軍任何單獨擊破的機會。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當然還是擔任掩護任務的盾牌手。他們依舊光著膀子,只有樹枝編就的巨盾做武器。但是,每一面巨盾上都塗滿了溼泥。
黎陽城夾在黃河和永濟渠之間,地下水源豐富。隨便找一個地方挖下七尺,都可以挖出井水來。這一點,曾經擔心敵軍切斷城內水源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很清楚,組織進攻的李密也很清楚。
李密不光把溼泥用在了盾牌上,很快,雄武營的弟兄們就意識到了敵將的高明之處。但對他們來說,這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他奶奶的,李密這個王八蛋,這種髒招,虧他想得出來。”張秀指著城下的敵軍,氣哼哼的罵道。
在他手指方向,數以萬計的民壯,光著膀子,用草袋擡著溼泥,越過本隊兵馬,無視頭頂上落下來的羽箭,快速衝向黎陽城牆,衝上魚梁大道。
守軍毫不客氣地將數百名民壯射死在半途中,黑色的溼泥落在地上,與紅色的血混在一起,一堆堆甚爲醒目。沒被羽箭射中人卻絲毫不肯停步,擡著草袋,嘴裡發出絕望的吶喊,繼續衝向目的地。
“噗!”第一波衝到黎陽城下的民壯丟下泥巴,轉頭,繞過本方攻擊陣列。第二波繼續衝上來,在前人的屍體和血跡上,蓋住一層厚厚的泥巴。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前仆後繼。弓箭手射得胳膊都軟了,卻不能阻止泥漿在城牆下和魚梁大道上延伸。城牆下到處是跑動的民壯,時間在無窮無盡、反反覆覆的搭箭、拉弓、鬆手的過程中流失。攻擊著的梯隊越來越迫近城牆,通過民壯與守軍之間的“消耗戰”,他們獲得了充足的準備時間。
油易燃,不能以水圖之。覆之以泥,立滅。居家過日子的人都有這樣的常識,李密很聰明,他先用溼泥將黎陽城根兒變成了無法點燃的沼澤地。混雜著血肉的沼澤基本成型後,民壯們擡起更多的泥巴,在距離城牆七十步外堆起數座泥山。如果守軍在交戰時再次放火,這些民壯將利用如山的泥巴破解他們的詭計。
突然,鼓聲停了,戰場上一片寂靜。運送泥巴的民壯在付出了兩千多條性命爲代價後完成了任務,排起隊,緩緩地退向遠方。盾檣、雲梯、弓箭手、鐵甲軍都在距黎陽城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仰頭看向被血染紅又被煙燻黑的城牆。然後,,天崩地裂般的鼓聲再次涌起,叛軍們爆發出一聲吶喊,爭先恐後向黎陽衝來。
羽箭先於士卒的腳步到達黎陽城頭,嘈嘈切切,奏響死亡的音符。這一次的箭雨比上一次的射得還密集,守軍被壓在城垛後面,幾乎擡不起頭來。而李密則如一個突然爆發的乞丐般,恨不得一次將口袋裡的積蓄全部揮霍掉。“射擊,繼續射,不要停下來。”他站在二百步外的安全之所,搖旗吶喊。“雲梯,雲梯也不要停。鐵甲軍,鐵甲軍衝上魚梁道!”
靠近城牆的叛軍士卒中有人被自家的羽箭射傷了。他們之中大多數人身上只有布甲,根本擋不住失去準頭從半空中落下的流矢。前方督戰的校尉、旅率們卻沒有讓隊伍停下來的意思,用刀刃威逼著自己的弟兄,冒著敵我雙方的箭雨,將雲梯貼上青黑色的牆面。
城頭上立刻有撓鉤探出來,拉住雲梯的邊緣。沒等撓鉤的主人用力,密集的羽箭落下去,將他射死在垛口處。很多羽箭偏離了方向,將扶著雲梯的自己人一併送上了黃泉路。城上城下,無數雙不冥的眼睛對視著,一齊接受這悲愴的命運。
“弓箭手轉換目標,集中力量射殺魚梁道上的守軍!”見到自己一方被誤傷嚴重,李密終於仁慈了一回,命令弓箭手暫時停止對雲梯上空的壓制。
箭,風暴一般扭向魚梁道,更密,更急。城牆垛口一瞬間如刺蝟般長出了厚厚的白毛,藏身於垛口後方的守軍弓箭手低著頭,縮卷著身體,瑟瑟發抖。對方的攻擊太激烈了,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反擊。行走在魚梁道上的鐵甲步卒高舉盾牌,大搖大擺向前,偶爾有來自雙方的流矢射在他們的鐵甲上,“鐺!”地濺起一串火花,起不到任何其他作用。
各個雲梯下的叛軍開始爬城了,速度非常快。失去先機的守軍用石塊和滾木拼命阻攔,卻無法挽回自己一方的頹勢。泥巴盾牆後,有弓箭手在自己一方盾牌手的掩護下,直接衝到距離城牆只有十步遠的地方,擡頭仰射。中了箭的守軍士兵軟軟地趴在城牆上,血順著城牆溪水般下滑,在已經變黑的血跡上重塗一層厚厚的紅。
“嗚-嗚-咕嚕嚕嚕嚕!”鼓角之聲,聲聲催人老。魚梁大道上踏著泥漿前進的鐵甲步卒距離城牆已經不到六十尺了,正對著魚梁道的守軍還是被壓得擡不起頭來。李旭在敵樓中組織士兵,幾次試圖對敵軍弓箭手進行反制。但敵樓中能容納的人太少,雄武營士兵的射藝又沒經過嚴格訓練,根本無法給對方構成有效威脅。
“多點強攻,擇重點突破!”這是李旭在攻打遼陽時,私下總結出的攻城戰術。當時他人微言輕,無法讓自己的建議被朝廷知曉。而現在,李密採用了同樣的策略來對付他,卻大見成效。把攻擊重點放在魚梁道附近,其他各處以羽箭掩護雲梯強攻,分散守軍的兵力和注意力。一旦某處雲梯攻擊得手,則非重點處轉爲重點,讓守軍促不及防。
遼陽戰場,攻擊方人多,守軍人少。黎陽戰場,叛軍的數量是守軍的三倍。造化小兒躲在天空上,偷偷嘲笑烘爐內的“銅塊”。他們快被融化了,爐門已經關閉,最後一塊炭已經加入,所欠的,不過是一點點風。
風,突然從東方吹過來,吹得戰旗呼啦啦作響。旭子從腰間慢慢拔出黑刀,用城磚抹淨刀刃上的紅色。
“我想把魚梁道上的弟兄們撤回來,緩解其他方位的壓力!”宇文士及衝到李旭身邊,低聲建議。
“傳令魚梁道上的弟兄們撤入敵樓。命令李督尉,堵死魚梁道段城牆和左側城牆之間的小門!”李旭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迄今爲止,宇文士及還沒給他出過餿主意,所以旭子對自己的監軍非常信任。
傳令兵弓著身體跑了出去,數息後,正對魚梁道的弟兄們用盾牌彼此掩護著,退進了敵樓。敵軍鐵甲步卒敏銳地捕捉到了戰機,突然加速,衝完最後幾步,手臂一撐,翻上了黎陽城頭。
“傳令弟兄們,強攻魚梁道!”李密看見鐵甲軍的身影出現在城牆上,高高地舉起的羽扇。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化身成爲了古代智者,談笑間,敵軍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