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無色輕輕地將床帷放了下來,遮住了璃雪蒼白卻依然美麗的臉龐。剛剛落草的七皇子因為七月早產的緣故,小小的一團,還沒有一只小貓大,哭聲也是細細弱弱的,叫人揪心。
軒轅無色小心翼翼地將他摟在懷里,輕輕地喚:“聿璿,璿兒……”
聿璿靠在父親的懷里,細細弱弱地啼哭不止,也不知他是否知道母親已經離世。
隨行的軍醫將孩子抱了下去,又來請軒轅無色診脈。軒轅無色揮手將他遣退了,他深深呼吸,抬步走了出去。
門外的將領還在等著他,留給他悲傷的時間并不多。
“陛下。”眾將齊齊俯身行禮,腰間的長劍與盔甲相撞,發出金鐵交擊的聲音。
這聲音沉悶、肅殺,如山一般。
“免禮。”軒轅無色負手面對著他們,他的衣服還沒有換過,衣襟上一片暗紅色的血漬,頭發也有些凌亂。這樣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狼狽,但他就這么站著,竟宛如一柄出鞘的寶劍,寒光凜冽,令人莫敢直視。
“情況如何了?”他開口問。
傅錫中出列道:“回陛下,紹……左將軍已領兵去追了。”
“整兵拔營,開赴代州。”
赫連翼與柏煜殺出城外,匯合了突破重圍的殘軍,在離城十里的一座小山坳里休整。點兵之后發現,原本的十萬雄兵,如今只剩不到兩萬,而且遭此重創之后,士氣低迷,若不是赫連翼還在,只怕便要有人叛逃了。
赫連翼左肩的傷口猙獰,鮮血還沒有止住,幾乎染紅了他半個身子。隨行的軍醫上來替他止血包扎,他不甚在意,只在分析如今的形勢,還有沒有力挽狂瀾、反敗為勝的機會。
山坳里靜悄悄的,他們已經在這待了半個多時辰了。令他詫異的是,齊軍竟然沒有追上來。
他有些摸不準軒轅無色的心思了,為什么要放棄這么一個一網打盡的好機會?難道是因為蘇璃雪重傷垂死,他顧不上別的?不,不可能,軒轅無色從來都不是一個只顧兒女情長的人。
天色微明,柏煜上前來請示:“王,我們可要去代州與隨將軍匯合?”
赫連翼冷笑一聲:“云州既然出事,你以為代州還會平安?軒轅無色,當真是好算計!”
“這……”柏煜一時語塞,“請王示下。”
赫連翼決然道:“強攻遼州!遼州此時已被困一個多月,早已山窮水盡,我們未必就攻不下。這也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柏煜望著他,望著他們的王,王的眼中此刻只剩下背水一戰的決絕!
他大聲應是,隨即傳令三軍。
啟云軍晝伏夜出,向遼州方向急行軍。一連走了兩天,都還算順利。這天夜里,前方探路的斥候回來稟報:“王,前面已到廡城。”
聞言,柏煜開口道:“王,只要過了廡城,就是遼州地界了。”
赫連翼“嗯”了一聲,眼中劃過一絲極淡的喜色:“眾軍加速前進,天明之前趕至廡城!”
“是!”
夜色如墨,這破曉前的一個時辰黑得尤其濃重。山風呼嘯,寒風如刀,抽打著每一個人的臉龐。赫連翼眉頭緊鎖,不知怎的,他的心里忽然涌現出一股濃烈的不安。
他在馬上甩了甩頭,像是要將這不安甩掉。但下一刻,這不安就化作了現實。
無數道破空聲忽然響起,利箭道道,在漆
黑的夜中泛起金屬冷冽的光澤。啟云軍猝不及防,片刻之間,慘叫聲四起,空氣中頓時彌漫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幸存的啟云軍反應過來,舉起盾牌擋著如蝗的箭雨,在重壓之下慢慢變換出一個陣型。
赫連翼咬著牙,寒著臉,雙目之中幾乎噴出火來。他終于明白為何在云州城外軒轅無色會放過他了,原來伏兵早已等候在這里!
箭雨一時止歇,喊殺聲四起,齊軍如鬼魅一般,從各處冒出,揮舞著長刀,收割著一個個性命。啟云軍面如土色,云州的慘敗,連夜的奔徙,無情的箭雨,而現在從天而降的齊軍催垮了他們最后的心理防線。
戰斗幾乎從一開始就呈現出一面倒的局勢。不多時,便有齊兵沖到了赫連翼的身邊。
赫連翼武功高強,長劍揮舞,割下一串串人頭。但能站著的啟云兵越來越少,有越來越多的齊兵沖到他的身邊。到了最后,他只是機械地揮舞著長劍,血肉在他面前橫飛,左肩的傷口再度迸開,他的身上也添了越來越多的傷口。
他看見啟云士兵一個又一個倒下,他看見柏煜被四五個高手纏住,最后被一劍捅進肚腹,緊接著被第二個人砍下了頭顱。
他的內心在顫抖,他的傷口在滴血!
這十四年前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又在今天再度上演了!
軒轅無色啊軒轅無色,他跟他斗了一輩子,卻接連兩次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他很想仰天長嘯,但鮮血糊進了他的喉嚨,他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這時,圍攻他的幾個人忽然收手跳了開去,他一怔,就看見齊軍陣型變換,從中奔出一騎。
馬上的將軍一身鮮艷的紅色鎧甲,在這將要破曉的天色中,宛若一輪鮮紅的太陽。
赫連翼握著劍幾乎呆立在原地。那紅衣將軍離他甚遠,天色昏暗,那人又戴著頭盔,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樣貌。但他卻覺得那人是如此的熟悉,宛如他身體的另一半。
紅衣將軍挽起一張強弓,弓如滿月,白羽箭帶著隱隱的破空之聲向他射來。
赫連翼不躲、不避。
白羽箭直直射進他的胸口,恰在這時,一輪紅日跳出地平線,映襯在紅衣將軍的身后。那人的身姿光芒萬丈,令他不敢直視。
一陣大風吹過,吹落了那人的頭盔,露出一頭漆黑的發,一張冷麗的臉。
赫連翼瞪大雙目,看著那張他魂牽夢繞的臉。他的喉頭上下動了兩下,然后發出一聲破碎的嘶喊:
“岫——妤——!”
明道十四年春,啟云王赫連翼戰死廡城。
明道十四年夏,軒轅無色平定北疆,設鎮北、撫順二都護府,班師回朝。
乾元宮?明陽殿
“你說——赫連翼死的時候,最后一句話叫的是妤兒的名字?”
白幽恭謹道:“正是,當時微臣為了保護長公主,就在一旁,聽的真真確確。”
軒轅無色冷笑一聲:“將這話傳去玉屏宮。朕很想知道沐氏聽說之后,她愛了一生、付出一切的男人臨死前卻喊著她最恨的人的妹妹,會是怎樣的表情。”
白幽低聲應是。
“嗯……長公主還是不肯回來么?”
白幽低聲道:“回陛下,長公主已于今日在大佛寺落發出家。”
“妤兒……妤兒……”軒轅無色低低喚了兩句,忽然覺得心口有些
難受,便抬手揉了揉。
白幽擔憂道:“陛下的傷還沒有好利索?”
“無礙。”軒轅無色緩了過來,聲音恢復先前的冷硬,“這深宮中的有些人也該料理了。”
明道十四年夏,淑媛沐氏病逝。
從此,大齊的皇宮中少了一個妃子,北苑的冷宮卻多了一個最低賤的灑掃宮女。
儲月宮
靈妃扶著侍女的手,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看著面帶微笑的朱廣成,只覺得完全不敢置信。
朱廣成一如既往地笑微微的:“靈妃娘娘,陛下的口諭,老奴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靈妃面色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不,這不可能!陛下怎么可能這么對我……他怎么可能不念多年的情分……”
“鄭藝昕,在你害死了朕好幾個孩子之后,你以為朕還會對你有情分?”隨著這清淡的話語,軒轅無色慢慢走了進來,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襯著他衣服上寶藍色的團龍繡紋,仿佛活了過來一樣。
靈妃如遭雷擊,雙眼一翻就要暈過去。軒轅無色輕飄飄的話卻如重錘一般,一下一下砸進他的心里:“看在聿惜的面上,朕可以給你留最后的體面。飲了這杯毒酒,你的兒子將會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他的語氣平平,卻森冷如刀,“靈妃,你心胸狹窄、陰險狠毒,不是中宮之選,不能母儀天下,朕不能留你。”
靈妃強撐著站住了,慘笑道:“陛下一諾,重于千金。”說罷,拿過毒酒一飲而盡。
明道十四年秋,靈妃鄭氏薨。次年正月,皇長子聿惜立為太子。
明道二十年冬,帝舊疾復發,吐血昏迷,遂命太子監國。
軒轅無色養病之時,不見群臣,只見了定國公蘇珩一人。
看見自己最信任最倚重的臣子,軒轅無色的面上總算顯露出了一絲蒼老的疲態:“潤之,待朕死后,你就回通州去罷。”
蘇珩一怔,只聽軒轅無色繼續道:“朕已為璿兒安排好了后路,可若蘇家還在京中,只怕將來……”
“是,微臣明白。”
“嗯。”軒轅無色微微抬手,朱廣成會意,取過一卷明黃卷軸,雙手奉給蘇珩:“定國公跪接陛下密旨。”
蘇珩一掀袍服跪了下來:“臣蘇珩接旨。”
軒轅無色道:“這一道密旨,朕想來想去,也只能托付給你了。若干年后,若是帝位有變,你再將圣旨宣讀。”
“是,臣定不負陛下重托。”
軒轅無色微微一笑,說起了家常:“潤之,聽說你家閨女身子不好?”
“是,生了五個小子才得這么一個閨女,沒想到卻自小病殃殃的。”
“小孩子么……慢慢養,總能好的。不如朕賜她一個封號,也算是為她壓壓福,嗯……就封為和安郡君罷。”
此時此刻,殺伐無數、戰功赫赫的定國公蘇珩竟覺得眼中微有淚意:“微臣代小女謝陛下厚恩!”
說完話,軒轅無色有些疲憊地闔上雙目。蘇珩跪安告辭,剛走幾步,忽聽軒轅無色幾乎是無意識地從口中逸出一句話:“珞兒已離開我六年,我是該去找她了……”
蘇珩迅速地拿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大步走了。
明道二十年冬,明道帝軒轅無色駕崩,謚神武大圣大廣文皇帝,后世亦有人稱其廟號齊世祖。
太子聿惜于靈前繼位,次年改年號為啟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