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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詠善隔著桌,幽幽盯著詠臨道,“你不呆在母妃那里練騎射,又過來干什么?還是沒把我說的聽進耳朵里?”

“練了!天沒亮就起來,練了一個大早上呢!”詠臨本來興高采烈,被詠善沉著臉問了一句,露出委屈神色,孩子般急著為自己辯解,“是母妃說練功也要悠著點,不能一蹴而就,過了頭反而傷了筋骨,所以我才沒繼續(xù),趁空出來逛逛。哥哥要是不信,問母妃好了,我什么時候撒過謊?”

他是個粗神經(jīng),詠棋卻多少知道詠善氣由何來,擔心詠臨這個笨弟弟再嚷嚷起來,更惹得詠善大怒,只好截了詠臨的話,皺眉輕訓道,“不練騎射,難道功課也丟一邊?有時間就該安心學點東西,哪怕練練字也好。你分明是偷懶,尋個空就溜出來玩,還不向你詠善哥哥認錯?”

詠善在一旁聽著,心里比明鏡還清白,這番話,每個字都能嗅到回護詠臨的味,說不出的畏懼小心。

自忖道,在他心里,我不過是個連孿生親弟也能下手的角色!

五臟六腑一痛,就有一股血摻著酸辣直往上沖,頂著喉頭,竟一個字也說不出。

結(jié)果叫嚷起來的是詠臨,詠棋一說完,他就扭頭看著詠棋,萬般委屈又疑惑地叫道,“詠棋哥哥,你也罵我?這到底怎么了?我這次回來,不是挨打,就是挨罵,母妃這樣,詠善哥哥這樣,現(xiàn)在連你也罵我!我今天干什么壞事了?不過是拿一壇鹿肉過來想讓哥哥們一起嘗嘗,兄弟們一桌子吃個飯,也值得你們?nèi)巳硕剂R我?我就這么討人厭?”

他老虎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大,居然紅了一圈,放開了嗓門,憤憤道,“既然個個都瞧不起我,把我叫回來干什么?索xing讓我死在那鳥不生蛋的封地,豈不干凈!”

詠善臉色早就青得嚇人,聽見詠臨叫喚得一聲大過一聲,說出索xing死在封地上的混賬話,那股惱怒剮心似的實在按捺不住,猛地一聲雷霆大吼,“滾!”

手往桌上發(fā)瘋似的一掃。

頓時,所有菜碟碗筷,連著詠臨辛苦弄來的那壇鹿肉,乒乒乓乓,湯漬淋漓,全砸在地上。

一瞬間,房中氣氛窒息到極點。

詠臨看見詠善發(fā)怒,頓時啞了似的沒了聲音,怔了片刻,已是一臉傷心失望,霍地站起來,咬著牙掉頭就往外沖。

詠棋的母妃只生了他一個,自己沒有同胞兄弟,反而從小就最疼這個弟弟,忍不住一把扯住他,“詠臨,你聽哥哥說……”

詠臨牛高馬大,正發(fā)狠似的往外沖,詠棋坐著伸手去拉,根本拉不住,反而自己被帶歪了,一個坐不穩(wěn)猛地一栽,額頭撞在桌沿上。

砰!發(fā)出好大一聲。

“詠棋!”詠善聽得心臟一縮,撲過去捧他的臉,“撞到哪了?讓我看看!”

詠臨也知道闖禍了,嚇了一跳,趕緊轉(zhuǎn)回來圍著詠棋打轉(zhuǎn),叫道,“詠棋哥哥,詠棋哥哥,是我不好,你沒事吧?”看清楚詠棋額頭上紅了,毛毛躁躁道,“我……我來給你揉揉。”

伸出手,還沒碰到詠棋的額頭,就被詠善一掌揮開,磨牙細聲道,“給我滾。”

詠臨垮下臉,慚愧得幾乎哭出來,“哥哥,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

“詠善,”詠棋輕輕喚了一聲,他細皮嫩肉,這一下撞得不輕,疼得臉色發(fā)白,蹙著眉央道,“太子殿下,他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你別和他計較。”

詠臨卻更為內(nèi)疚,忽然大哭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干的壞事!怪不得人人都嫌我,是我自己招惹的!詠善哥哥你象上次那樣打我出氣好了,連詠棋哥哥的份也一塊討回來,我絕不告訴母妃就是!”

這兩個異母兄弟,竟然比孿生兄弟還有默契。

一個央求,一個痛哭,把堂堂太子夾在中間,連氣都喘不上來。

詠善冷眼看著他們兩個,腸子象被人拿筷子胡亂攪到斷了,連疼都不知道,什么滋味也說不上,驀地一陣心灰意冷,反而冷靜下來,苦笑著道,“不過一頓家常飯,值得你們這樣又哭又叫?不象個王子的模樣。”

他把詠棋扶起來坐好,回頭看見常得富在門外探頭探腦,揚聲吩咐道,“常得富,拿些碰傷的藥膏來,詠棋殿下不小心撞到了。還有,命人重新布菜,除了剛才那幾樣,再加兩個油水重的葷菜,詠臨是個一頓沒肉就活不成的。”

常得富連聲答應,立即跑去辦了,另有兩三個小內(nèi)侍進來打掃,一地狼藉整理完畢,藥膏也到了,詠善拿在手里,叫詠棋坐著別動,親自用指尖挑了一點,在紅腫的額頭上細心擦拭。

詠臨胡亂抹了哭得一塌糊涂的臉,在一邊手足無措站著,訥訥道,“詠善哥哥,讓我來吧。”

詠善心里灰冷,對他也不怎么生氣了,語氣居然比往日溫和,“你坐著就好。練了一個上午騎射,飯都沒吃,還要哭一場,也夠你受的。”一邊說,一邊用指腹輕輕沿著傷處邊緣打圈。

動作溫柔得令人心碎。

詠棋見詠善今天這么好應付,不禁有些驚訝,忍不住偷偷盯著眼前這個手握重權,喜怒無常的弟弟看,剛好被詠善掃到,詠棋微驚,立即把視線下垂。

“疼?揉得重了?”詠善停下手。

詠棋搖頭,“不……嗯,好多了。”

他本來垂著眼睛,睫毛濃濃密密,遮擋了眼底思緒,和詠棋對了這一句,心里忽忽一跳,仿佛石頭掉進湖面,泛起一圈又小,又沒聲息的漣漪,情不自禁又把眼睛抬了起來。

兩顆黑瞳仁潤如寶石,罕見地不帶戒備地瞅了詠善一眼。

詠善正幫他擦藥,離得極近,詠棋這樣輕輕一眼,直看入他魂魄里去。一觸那目光,詠善心肝猛地被扯離了原位,連呼吸都驟然屏了。

他被炎帝挑選出來當太子,多少大事都不能讓他顏色稍變,這會卻激動得難以自持,胸膛漲滿起來,到發(fā)疼了,才知道自己早忘了呼吸。

詠善定定看著詠棋,按捺著他翻騰咆哮的心浪,良久,才對詠棋低聲道,“我說過這輩子都對你好。你放心,詠善說過的話,從不反悔。”

這話說得太過誠摯,直似泛著血色一般凜冽決斷。

詠棋雖然早被詠善三番四次修理得痛不欲生,此刻卻也禁不住心底一顫。

他腦里亂糟糟的,也不知該怎么應這一句,訕訕地又把臉低下去,抿著唇不做聲。

他不做聲,詠善也不做聲,仍舊幫他揉傷口,象恨不得一心一意,就靠著指尖把紅腫的傷口頃刻消整下去,一絲疼都不剩。

詠臨干了錯事,心虛加內(nèi)疚,老老實實聽詠善的,坐到一邊,雖然憋得難受,卻居然也真的很乖,安安靜靜沒亂開口。

兄弟三人都不說話,房中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能聽見。

冬天的暖日子,午后陽光微微斜射,各人想各人的事,卻都覺得有些暖融融,渾身懶洋洋的,安逸舒坦到了極點。

這樣沉默著,象把許多不痛快的事都抹去了顏色,通通變淡。兄弟們彼此看一眼,竟都有些過意不去,目光漸漸柔和。

很快,常得富領著人把新做好的熱菜送上來,一碟一碟擺上桌,小心地笑著解釋,“為詠臨殿下新添的兩個葷菜,一個是蔥油悶三黃雞,一個是鹵酒醬肘子。本來想弄個詠臨殿下最愛吃的牛肚子熱鍋的,但那東西預備耗時,怕做出來時間太長,讓三位殿下等太久……”

詠臨剛才還算老實,但江山易改,本xing難移,不過片刻又故態(tài)重萌,被常得富逗得直呵呵,不等常得富說完,笑罵道,“你也太會巴結(jié)人了,弄兩個菜就能被你捧得笑出一朵花來。嗯,要找個東西賞你。”他探手入懷,掏了半天,笑容忽然古怪起來。

原來今天練的是騎射,小玩意都沒帶身上,掏來掏去,根本掏不到什么。詠臨只好低頭看自己的腰帶,上面栓著兩個玉佩,一個是炎帝賜的,一個是淑妃昨天才給的,當然不能隨手賞人。

但話已出口,常得富又站在面前,拿不出東西,豈不尷尬死了?

詠臨一邊裝著樣子,一邊急得眼睛亂瞄,不掃眼就瞧上了詠棋腰上的佩飾,湊過去作個揖,笑道,“詠棋哥哥,你這兒細的腰,掛著這大串的,沉甸甸的多辛苦,不如借一塊小的給我先使使,以后我弄個更漂亮的還你。”一邊說,一邊毛手毛腳要拆個玉件下來。

很意外的,詠棋竟護著腰間不許他動手,“詠臨,你要東西,哥哥派人去取就是,你快住手,別把它弄壞了。”

詠棋向來對詠臨最大方,只要詠臨央求,縱是心愛之物也肯讓出來給他。只這腰上的玉飾組件,雖然每個部件都不大,做工卻異常精巧,連連相嵌,非常難得,想必也是詠善得到的賞賜中的上品。

詠善也許自己對這個也頗喜愛,卻送了給他,還在不久前親手幫他系上。

如果就這么當著詠善的面讓詠臨拆了一片去,連詠棋都自覺太對不起詠善,一邊阻止詠臨,不由又擔心詠善再次發(fā)怒,移動目光去看詠善的反應。

詠善哪里會生氣?

他見詠棋護著自己送他的東西,早就高興得手腳微顫了,如喝了醇酒般半醉,只在心底反復喃喃,金石為開,金石為開……

瞧見詠棋看他,竟綻開一個燦若驕陽的笑容,快步走過去,攜了詠臨,以天下間最慈愛的兄長都自嘆不如的溫柔口氣道,“弟弟,你要東西賞人,我這里有一堆呢,什么玩意都有,隨著你挑,只要喜歡的,盡管選了,我使人送到你那里去。以后還缺什么,盡管過來我這殿里挑就好。”

摘了腰上一塊極端名貴的玉佩,轉(zhuǎn)身丟給常得富,夸道,“今天的菜做得好,你也算盡心了,拿著這個去吧。”

常得富從察覺詠臨想打詠棋的主意開始,就嚇得腿肚子抽筋,大呼不妙,好幾次想開口求詠臨不要賞了,沒想到好運天降,詠棋一個小小拒絕就讓事情轉(zhuǎn)了個彎,自己最后還得了一個寶貝,歡喜得眼睛瞇成一條縫,連連打躬道,“謝殿下,謝詠棋殿下,謝詠臨殿下。”拿著那玉佩,渾身快活地退下去了。

詠臨卻被詠善的兄長之愛震動了,半天還張大了嘴巴,愣了似的看著詠善,半日感動起來,一把攥著詠善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道,“詠善哥哥,我……我就知道自己再不爭氣,你也是……也是疼我的。”

破天荒地,詠善竟有些許慚愧。

詠棋在一旁道,“要說話,不如邊吃邊說吧。菜都涼了。”

兩個孿生兄弟醒過神來,想起這頓飯吃得真不容易,不禁同時失笑,那一刻,那模樣和表情,活脫脫就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

詠棋看得驚嘆,第一次覺得詠善和詠臨真的極為相像。

奇怪,從前竟看不出來。

于是,氣氛變得極好,兄弟三人竟變得兄友弟恭起來,一起在桌旁坐下,愜意地邊聊邊吃,說得最多的自然還是詠臨,一邊油水淋漓地啃著肘子,一邊嘰里呱啦無所不談,詠善和詠棋慢嚼細咽,聽著詠臨口水亂噴,臉上都帶著微笑,偶爾彼此互看一眼,便有什么輕而暖和的東西撞在心頭一般,不禁暗中生了感嘆,只是一頓飯的光景,怎么就恍如生前身后,截然不同?

天意真是不可測。

詠善心里最清楚發(fā)生著什么,詠棋卻只是模模糊糊,只是覺得眼前這人并不那么可恨可怕了,自己也不貪心,若能如此下去,以后母妃也活得平安,這樣的日子,倒也比自己預想過的要好上一點。

他這個愿望,雖然真的不算貪心,但顯然并不容易成真。

一頓飯還沒吃完,事情就來了。

房門外,忽有人影一閃,在門外站住了腳,往里面稟道,“太子殿下,小的有要事稟報。”

詠善吃飯是嚴令不許打攪的,正和詠棋隔桌相對,笑著聽詠臨夸夸其談,聽見聲音,朝門外一瞥,看清楚那人面目,頓時眼角一跳,放了筷子緩緩站起來,笑道,“你們先吃著,我出去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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