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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圣旨已被迎到前廳,宣旨的還是吳才。

詠善來到前廳,一眼掃過去,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吳才站在廳中,捧著圣旨長身而立,身后竟還有八名侍衛,一字排開。

那侍衛服色和尋常宮廷侍衛不同,腰帶系的是紫紅色,分明是體仁宮里炎帝身邊的親隨近侍,這些皇帝身邊的近侍每一個都是從官宦世族挑選出來的驍勇子弟,在皇帝身邊伺候,只聽皇帝一人調遣,此刻在吳才身后一站,個個腰間佩刀,殺氣騰騰。

吳才見詠善到了,高聲道:“詠善接旨。”

常得富不敢逾越,趕緊在門外走廊邊上跪下,低著頭下敢抬。

詠善趕前一步,從容地立定、理裝、跪下叩拜。

吳才等他跪好了,展開手里裹著黃綾的圣旨,正要開口宣讀,門外傳來動靜。

詠臨恰好此時急匆匆帶著太醫回來,他步子急,進門前也沒空先聽聽門里的動靜,一腳跨進來,才發現一個內侍捧著圣旨在廳中央站著,本人則跪著。

他這才知道自己亂撞了,輕輕“啊”一聲,要把伸進去的一只腳縮回來。

吳才卻開口道:“詠臨殿下不必回避,皇上吩咐過,若詠臨殿下也在,一并聽旨。”

詠臨愣了一下,走進來和詠善并肩跪了。

吳才等他們兄弟跪好,定定神,把剛才合上的圣旨再穩穩展開,臉上端起正容,一字一字地念。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命吳才代問御史恭無悔一案,詠善須據實回奏,不得隱瞞。”

詠善微微驚訝,恭無悔不過是個小小御史,已經人了天牢,怎么問案子問到頭上?滿心里想不出個究竟,只能兵來將擋,磕頭道:“兒臣領旨。”

吳才把讀完的圣旨卷起來,因為還要奉旨問話,這是皇帝口諭,所以仍舊讓兩位皇子跪著,聲音沒有起伏地把皇上要他問的話,一句接一句的拿來問。

“詠善,你有沒有曾到天牢去和恭無悔見面?”

詠善一聽,就知道皇上那邊一定已收到什么風聲,去天牢的事絕抵賴不了,毫不遲疑地答道:“有。我是,輔助父皇料理朝中事務,恭無悔是御史,因構陷朝廷大臣入獄,這是朝中之事,所以我到天牢見見恭無悔,過問一下。”

炎帝還有一個問題,是問他為什么要去見恭無悔。

吳才見詠善已經徑自答了,就點了點頭,直接跳到下一個問題。

“恭無悔在朝中有什么人要害他,你知道嗎?”

詠善心如電轉。

恭無悔彈劾了詠升的舅舅,詠升要害恭無悔,他是知道的。

但如果牽扯到詠升,萬一詠升反咬一口,又拽出詠棋偷偷給冷宮里的麗妃送信的事來,那又怎么辦?

況且給詠棋送信的人,就是正和自己并肩跪著的笨蛋弟弟詠臨。

這不能說。

詠善裝作沉吟片刻,答道:“恭無悔是御史,得罪的官員不在少數,自然有不和睦的。不過這都是朝廷公務,也不該到要害他的份上。我不知道有誰會要害他。”

“你和恭無悔私下有無交往?是否有宿怨?”

“過去只在朝堂上遠遠見過,除了天牢一面,并無私下交往,更無宿怨。”

“天牢見面時,有什么人在旁?”

“沒有。只有我們兩人。”

“說了些什么?”

恭無悔說的那番炎帝故意將詠棋立了又廢的話,是絕不能說的。

詠善神色一點也不露端倪,從容道:“我說他雖然是御史,但上奏彈劾也要有證據,不該莽撞,勸他以后做事小心謹慎,不要再犯錯。”

“在天牢里,有私下交予恭無悔什么東西嗎?”

詠善腦子里閃電一樣掠過恭無悔拿出的小白瓷瓶,口里道:“沒有。”

“剛才說的這些天牢里的事,有何人證?”

“有。恭無悔就是人證,他可以證實我的話。”

吳才沉默一下,木板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帶著不敢太明顯的嘆氣,低聲道:“殿下,恭無悔不能給您作證,他今早死在天牢里了,是被毒死的。”

詠善大吃一驚,地磚上的寒意直透進膝蓋,冷得渾身一顫。

死了?

怎么可能!

正驚疑不定,耳里又鉆進吳才又平又冷的聲音,“詠善,你為何逼死恭無悔?”

這是炎帝要吳才代問的,想也想得到炎帝當時冷漠無情的神情語氣。

詠善俊臉微微抽搐一下,勉強保持平靜,搖頭道:“我沒有逼死恭無悔。我到天牢,只是勸他謹慎辦公,改過自新,絕沒有要逼死他的意思。”

“你在天牢里,有交給他毒藥,迫他自盡嗎?”

“沒有。”

“你有威脅恭無悔,若不在牢中自盡,就禍及家人嗎?”

“沒有。”

“恭無悔的兩個兒子在京師外郊被人打至重傷,是你派人指使的嗎?”

“沒有,這事我根本不知道。”

“恭無悔被囚在天牢,除了你外,沒別人和他私下見過面。過問,可以召刑部官員詢問,不該輕易到天牢禁地,你為什么偏偏要親自去見他?”

“這”詠善咬著雪白的下唇,沉聲道:“這是我想得不周到,疏忽了。確實應該先召刑部官員來問的。我認這一條不謹慎的罪。”

“恭無悔曾經上奏,力諫皇上不要過早冊封淑妃為皇后,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恭無悔和你談話后就服毒了。這你怎么解釋?”

一陣冰冷掠過詠善挺直的脊背。

這些問題個個里面都藏著刀子,串起來就是個天大的陷阱,要把他困在里面活生生弄死。

詠臨在旁邊跪著,聽著吳才奉旨轉達的父皇問話,也是一臉驚惶。

他雖然不知道恭無悔是何方神圣,不過只聽著這一句接一句的責問,就知道詠善成了逼死恭無悔的最重要嫌犯。

殺人,殺的還是關押在天牢中,曾經力諫不要冊立自己親母為皇后的御史,這條罪名如果坐實了,詠善哪里還有活路?

“我用不著解釋,”詠善英俊的臉像雪一樣蒼白,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吳才,

“神目如電,善惡必報。我不知道恭無悔上奏的事,也不知道誰指使人打傷了恭無悔的兩個兒子,我到天牢,是去過問恭無悔擅自彈劾大臣一案,勸他躬身反省,謹慎辦事,不要辜負皇上信任,沒有給他毒藥,也沒有逼他自盡。”

吳才被他黑如琉璃的幽幽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心里不由一悸,皺起眉嘆道:“殿下只管放心,小的會把殿下的回答全部據實向皇上回復。唉,可惜沒有人證,若是……”

“有物證。”

“什么?”

“我有物證,”詠善猶豫片刻,才道:“我在天牢里勸告恭無悔一番后,恭無悔很懊悔自己的所作所為,還親自手寫一封書信,上面言辭恭謹誠懇,表示要躬身自省,以此信為約,要我留下這信,好日后看他的改進。”吳才皺緊的眉頭略松了松,掩不住替詠善而發的一絲驚喜,只是因為正奉旨辦事/不敢輕忽,面上還保持著肅容,點頭道:“既然是恭無悔親筆書信,該能算是確鑿的物證了。書信在哪里,請殿下立即取出來,我一并呈給皇上。”

“就在內室,我去取。”

詠善站起來,出了正廳。

詠臨一直扭頭看著他,見他跨出門:心里放心不下,也顧不上自己是不是該繼續跪著聽旨,猛然站起來叫道:“哥哥,我和你一道。”追上詠善,和他一起朝內室走。

吳才也沒有叫住他,耐心地在廳里等。

常得富遠遠跪在門外,被北風吹得直哆嗦,見詠善和詠臨出來,經過身邊,忙攏著袖子起來,縮著頭小心翼翼地跟在兄弟倆后面。

到了內室,詠善扳動機括,露出密格。

密格里面放了好些東西,光是信箋就有好幾封,另外還有些零碎東西。

詠善看著那密格,半晌沒動靜,眼眸里一忽一忽閃著幽暗的光。

詠臨卻又急又怕,耐不住性子,“那恭無悔給哥哥的信就在里面嗎?我來找。”

伸出手把里面看似書信的東西一把撈了出來,一封一封地拆開,匆匆一溜眼,就丟開一封。

不到一會兒,一迭書信都被他打開看過,沒有一封是的。

“怎么沒有?”

詠臨疑惑地問了一句,性急起來,索性把整個密格全抽出來放在地上,將里面的東西細細篩過一遍,還是沒有。

詠臨也知道這書信找不到后果有多嚴重,不由擔心起來,站起來握著詠善的肩膀扳了扳,“哥哥再想想,是不是放別的地方了?”

詠善身子僵得像石塑似的,一直漠然看著詠臨徹翻密格,被詠臨一扳,吐出一口涼氣,輕輕問:“找不到,是嗎?”

“找不到,”詠臨著急地道:“哥哥,這可怎么辦?你是不是忘在別的地方了?放的地方不對?”

“不對?”詠善緩緩咧開嘴,慘然一笑,喃喃道:“這才是對的。這么好一個絕命局,怎可能漏掉這一環,不在這里戳我一刀子,他們怎么絕我的命?我真是個傻子,怎么事到臨頭才想到這個。”

一會兒,又猛地變了口氣,皺眉道:“不會,不會,他不會這樣害我。他從不害人,一定是他們逼他的。難道他恨透了我?恨透了我……”語調傷心到了極點。

一會兒忽然又面露微笑,“不可能,不可能。”

詠臨被詠善弄得心里發毛,戰戰兢兢起來,“哥哥,你快想想辦法,吳才在廳里等著呢,哥哥,你別笑了。”

詠善烏黑的眼睛盯著他,緩緩的,終于凝起焦距,慢慢斂了笑容,開口喚了一聲,“常得富。”

“在。”縮在角落的常得富站出來一點。

詠善平靜地問:“詠棋來過這里,是嗎?”

詠臨心臟怦通一下驟跳,又驚又詫,“哥哥,你是說詠棋哥哥他……不,他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他不能接受地搖頭,眼睛盯在常得富臉上,看見常得富一臉悔色地點了點頭,頓時僵住,呼呼地開始喘粗氣,喘了一會兒,猛地跳轉了身子叫道:“我要他還你,我要他還你!一沖出門去。”

詠棋和詠善和好如初:心里重擔煙消云散,被詠善好言安慰著睡下,正做著這些天都不曾得的安詳美夢,忽然天地變色,耳邊響起一聲巨雷,直轟頭頂。

詠棋驚出一身冷汗,猛地嚇醒。

“哥哥!詠棋哥哥!”

身子被誰粗魯地搖晃著。

詠棋睜開眼睛,看清楚是詠臨,詫異地剛要發問,詠臨已經急切得不行地開口,“是不是你拿了詠善哥哥的信?那個御史恭無悔的親筆信?”

恭無悔的親筆信?

詠棋仿佛被一條冰冷的毒蛇鉆進了耳朵里,驀地渾身透骨的寒意。

那感覺,就好像剛剛從刑場上被赦免的死囚,下了刑臺又忽然被重拽上去再次處斬一樣。

他猛地哆嗦一下,“什……什么恭無悔的親筆信?”

詠臨握著他細弱的肩膀一陣亂晃,幾乎哭出來,苦苦央道:“哥哥快還出來。我求哥哥了,人命關天,開不得玩笑,就算詠善哥哥再對不起你,你打他罵他,從今以后不理他都行,就是……就是不能這樣害他!”

詠棋心臟一縮,“什么人命關天?我怎么害他了?”

“恭無悔死在天牢里了,父皇疑是詠善哥哥逼死了他,派了吳才過來宣旨查問。”

詠棋腦子里轟一下,全懵了。

“吳才說那個恭無悔和詠善哥哥見過面,又說什么冊封母親當皇后的事……”事情太急,詠臨又知道得不多,說也說不清楚,一跺腳,“反正……反正現在只有那封恭無悔的信可以說清楚這事。哥哥,你把信還出來,求你了,哥哥。”

拉著詠棋的袖子,兩眼乞求地看著他。

見詠棋直瞪著眼睛,一點聲息也沒有,詠臨只道他還不肯原諒詠善,撲通一下跪在床前,嘶聲道:“好哥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犯不著要他的命啊!你把信還給他吧,饒了他這次。好哥哥,我代他給你磕頭了,求你大發慈悲,高抬貴手……”彎下腰,在石地磚上叩叩叩地磕起頭來。

“詠臨!”詠善閃入房中,一把將詠臨從地上強拽起來,仔細一看,弟弟額頭已經磕出鮮血,再看看坐在床上木然的詠棋,說不清的滋味全在胸中燒著疼,肝肺心腸全像被石磨碾過一般,疼到極點,竟有些麻木了,也不發怒,只舉起衣袖,幫詠臨稍稍拭了往下流到眉毛的鮮血,拍拍他肩膀,要他冷靜一點。

然后坐在床邊,探進被中,握住詠棋的手,輕輕道:“我知道,是哥哥把信拿?”

詠棋驀然一抖,手往里縮。

詠善牢牢握住了,凝視著他,靜靜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哥哥這樣做,我也不怪哥哥。是我自己不謹慎,猜不到他們把箭頭拴在恭無悔這件小事上。求哥哥告訴我,你從密格拿了信后,交給了誰?”

詠臨在一旁呆呆的,聽著詠善這話,猛地一凜,腦海中忽然飛快地閃過接走詠棋的那一天,詠棋堅持要去冷宮的情形。

原來。

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他那天一直拗著要去冷宮看望麗妃。”詠臨瞪大眼睛,心痛憤怒地看著詠棋,“我以為你是想念母親,原來你……你是要害人!”

“詠臨,你別吵。”詠善回頭,輕輕訓斥了詠臨一句,感覺詠棋的手在自己掌中顫抖得愈發厲害,聲音更加柔和,低沉地道:“哥哥,你把信交給麗妃了嗎?她把信藏在哪里?我知道,你不想害我,你只是不能違逆母親的話,是不是?你不會這樣害我,哥哥,是不是?”

他越溫柔,詠棋越驚慌失措。

聽了詠善最后一句,眼淚奪眶而出,沿著臉頰潺潺流下,顫栗的視線對著詠善,只是不吭聲,一味地搖頭。

“不是?你是說,信不在麗妃那里?”

詠棋一直搖頭,隔了一會兒,似乎明白過來,又點了一下頭。

詠善心里生出一絲希望,“哥哥沒把信交給麗妃?信在哥哥這里?”

看見詠棋搖頭,詠善微愕,“不在哥哥這里,難道哥哥把信交給了別人?”

詠棋死咬著下唇……口不發,眼淚如珍珠斷線似的流淌。

詠臨忍不住,暴躁地道:“哥哥你就說句話啊!信到底在哪?吳才還在正廳里等著復旨呢!”

“燒了……”

“什么?”詠善和詠臨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燒了,”詠棋的視線彷佛失去了焦距,木頭人似的喃喃道:“燒了,我燒了它,燒了,連灰燼都不剩了……”聲音越來越低。

驟然渾身一震,連吐兩三口鮮血。

兩眼一閉,昏死過去。

吳才在正廳中靜靜等著。

他常年在體仁宮伺候,跟在皇帝身邊,對這位剛剛才十六的略比外人了解一點,心里對他的為人行事向來頗為欣賞。

這次皇上忽然下旨嚴查恭無悔一案,還點名著落到頭上,不但震懼,連他這個被派來宣旨問話的,也是一心惶然。

歷數前朝,天家慘劇代代不絕。

去年才把大皇子詠棋整得生不如死,難道現在又輪到了二皇子?

吳才雖然日日伺候炎帝,卻怎么也不明白炎帝到底在想什么。

天心,果然難測。

詠善和詠臨說去取物證,去了半個時辰也沒見影子,吳才雖然疑惑,也不忍心派人去催促。

耐心再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兄弟倆才腳步沉重的進門。

吳才一看他們臉色:心里就打了個突。

果然,詠善跪下,抿著唇沉默了半天,最后,似乎下了決定,開口道:“沒有信。”

“沒有?”吳才驚問:“是不見了嗎?”

“不,是沒有。”詠善垂下眼,盯著泛著冰冷光澤的地磚,咬牙道:“恭無悔根本就沒有寫什么親筆信,我剛才是慌了神,害怕父皇責罰,所以信口搪塞。”

吳才更為愕然,“信口搪塞?”

詠臨臉色青紫難看,跪在詠善旁邊,頭動了動,彷佛要抬起來說話,被詠善暗地里扯了一把,苦苦忍住了,雙手攥成拳頭,死死抵在地上。

詠善語氣比剛才更為堅定,磨著齒道:“是。”

吳才滿心不信,卻不敢多問,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內侍,奉旨辦事,一點也不能逾越,只好點了點頭道:“明白了。要問的都問完了,兩位殿下請起。”

詠臨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從地上一骨碌站起來,低頭看看,發現身邊的詠善還跪著,僵得像個冰人似的。

“哥哥。”詠臨彎腰伸手去扶。

詠善抬起手,按在他伸過來的火熱大掌中,卻沒有讓他扶自己起來,靜靜沉默了一會兒,把手縮回去,緩緩自行起身。

旨意已經傳完,吳才恢復恭謹神態,慢慢道:“小的現在就去向皇上復旨,想來,皇上還會有新的旨意過來。請兩位殿下暫時不要四處走動,耐心在這里等候。”

吩咐身后的八名體仁宮侍衛,“你們留下伺候兩位殿下,千萬小心著點,不要無禮。”

說罷去了。

他一走,八名侍衛挪動幾步,腰間佩刀,一字排開,門神般沿著房門內沿站開,儼然就是把守門戶,把詠善詠臨兄弟看管起來。

有他們在,殿的內侍連一杯熱茶都不敢往廳里送。

詠臨灼灼雙目銅鈴似的掃視著守門的一溜侍衛,一臉悲憤,極想找個茬泄火。詠善瞧穿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低聲道:“有人巴不得咱們這個當口再鬧出點別的,你別遂了他們的愿。坐下,沉住氣。”

把詠臨輕輕按在太師椅里坐了,自己揀了另一張隔壁的,也端端正正坐下,閉起雙目靜靜等待。

詠臨親眼在里頭目睹一切,明知道確有書信,明知道信被詠棋偷了,甚至被詠棋燒了,卻眼睜睜看著詠善把實情咽下,心里被瘋貓亂抓一樣難受。

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悲惱,被軟禁在廳里等候圣旨,對面站著八個面無表情的看守侍衛,身邊的詠善哥哥竟還能眼觀鼻、鼻觀心地閉目養神?

詠臨憋屈得恨不得用頭往石墻上撞出個窟窿。

年輕貴氣的臉苦忍得直抽搐,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攥得掌心全是濕漉漉的冷汗,大半個時辰,好像一輩子似的難熬。

胸肺憋得幾乎快要爆開時,門外遠遠傳來一聲,“圣旨到!”

靜坐的詠善倏然睜開雙眼,爆出精芒。

詠臨早從椅上掹蹦起來,緊張地喘氣。

腳步聲漸近,把門的八名侍衛從中間撤開,讓出道路。

進門的第一個人就是詠升。

他穿著皇子上朝時的宮廷正裝,肩上系一襲玫紅色披風,又暖又厚的狐貍毛在脖子處翻出,顯得異常貴氣,神采飛揚地高舉著圣旨,來到客廳中央站定。

吳才垂著頭,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詠善、江中王詠臨接旨!”

兩人見竟然是他來宣旨,心里已經一沉,不得已過去,按著禮數跪下,靜候旨意。

詠升打開圣旨,抑揚頓挫地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御史恭無悔遭毒斃天牢一案,經查詠善,于案發前擅入天牢,難脫嫌疑。暫將詠善關入內懲院,詳加詢問。另,江中王詠臨自回宮后,朕常聞有嬌縱肆意之為,頑劣放縱,今一并關入內懲院,以為教訓。欽此。”

詠臨強忍著跪著把旨意跪聽完,一等詠升合上圣旨,立即從地上跳了起來,大聲道:“恭無悔死了就死了,關詠善哥哥什么事?父皇那么英明,怎么連這點小事都看不透?”

詠善剛剛雙手高舉過頭接了圣旨,聽他言語犯上,臉色一變,立即站起來扯了他一把,低喝道:“詠臨,快閉嘴!”

詠臨一腔怒火吼出來,再難收回去,不顧一切沖著詠升嚷道:“我不服!不服!我要見父皇!父皇為什么要留著內懲院這種禍害?就為了折騰我們這些兒子?哥哥做了什么要被關進去?我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錯事要被關進去?他要這么不喜歡我們,索性我們面君,當著父皇的面自盡,也算痛痛快快,好過這樣……”

詠善忍無可忍,掄起手,一個耳光狠狠甩過去。

啪!

響亮的巴掌著肉聲一起,全廳頓時死寂一片。

“哥哥……”詠臨嘴角逸出血絲,呆呆看著眼神凌厲的詠善。他舉起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臉,突然哇地放聲,跪下抱住詠善雙腿哭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只會給你惹禍。我要有一點用處,現在也用不著干瞪眼,看這些小人欺負你!我沒用!我是個孬種!你打死我好了!”

詠善被他緊緊抱著腿,心里悲涼,長嘆一聲,問詠升道:“是立即押進去?還是可以留下收拾一下東西?”

詠升掩著滿心的得意歡喜,裝作為難地皺眉,搓著手低聲道:“哥哥見諒,父皇旨意里面沒有說可以收拾東西,本來我拚著兄弟之情,答允下來也沒什么,大不了被父皇責罵一頓,但這里還有許多外人,若以后藉這個茬又給哥哥栽上一個關押前消滅證據的罪名,豈不更害了哥哥?唉,這次過來,我也是迫不得已,這道旨意,我真是一邊讀一邊痛心,人道兄弟同心……”

詠善聽得心里厭惡,輕輕擺手,阻止他再說下去,“明白了。”

俯身,把哭得哽哽咽咽,眼珠子通紅的詠臨扶起來,強笑道:“虧你還是個皇子,遇到一點風浪就哭得像個娘們。內懲院是關押皇親國戚的重地,不是我們這種身分,尋常人還沒那個福氣呢。走,哥哥帶你去見識見識。”

攜著詠臨,邁著矜持高貴的步伐,昂首向門外走去。

被八名侍衛前四后四的押著,詠善和詠臨在雪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內懲院走。

今日天氣放晴,積雪被太陽曬得欲化不化,踩上去就滋滋出水,將他們腳上的鹿皮靴濺得污跡斑斑。

到了內懲院,里頭早得了這天大的消息,內懲院中管事的官員及獄卒通通到了門前,恭候這兩名新被皇帝打發過來的“貴客”。

詠善和詠臨被押過來,在內懲院門前站定。

眾人里走出一個身材略胖的矮個子,朝他們微躬身子,施了一禮,例行公事地道:“小的內懲院副院官孟奇,見過兩位殿下。既然兩位殿下奉皇上旨意到了此處,恕小的無禮,要先給兩位殿下說說內懲院的規炬。請殿下看這門坎上的黃線。”

他指著前面門坎上刺眼的黃線,一字一字地道:“此乃太祖烈皇帝御筆親劃,太祖皇帝圣命,這是專門懲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關進來的,不管什么身分,就是金枝玉葉、龍子鳳孫,來了這里就是犯人。兩位殿下過了這道門坎后,照規矩,小的就不能向兩位殿下行禮了。”

詠善從容一笑,“放心好了,這地方我也不是頭一遭來,自然不教你為難。趁著末過這道門坎,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要能答就答,不能答就別說。”

“殿下請問。”

“怎么不見內懲院正院官張誠?”

孟奇倒不隱瞞,答道:“皇上有旨,張誠受賄瀆職,貶到宮里當賤役,他已經調去別處了。內懲院的事情現在暫時都給小的管。”

“什么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

詠善抿唇不語。

孟奇問:“殿下還有別的事嗎?若沒有……”側過身,擺個請動步的手勢。

詠善本想再問問,眼角一掃,前后既有侍衛又有獄卒,不知多少敵人安插的好細耳目在里面,就此打住,轉頭道:“詠臨,我們進去吧。”

宛如灌了鉛的腳,緩緩抬起。

跨過了那道劃了黃線的內懲院門坎。

負責押送的八名侍衛到了此處就算交差,把人給了內懲院,返回體仁宮復命。

孟奇領著兩個小吏在前面帶路,后面跟著四個小卒,七個人把詠善詠臨圍在中間,領著他們向牢房走。

開了牢門,詠善走進去,環顧一眼,淺笑道:“還算厚待我們兄弟了。”

朝著孟奇,領情地頷首。

孟奇一本正經道:“殿下誤會了,內懲院里按規矩辦事,向來沒有厚待不厚待的,誰來住這牢房都該干干凈凈。飯食等一下會有人送來,兩位殿下請暫歇,小的先告退了。”

退出房門,從懷里取出叮當作響的一大串鑰匙,從中選了一把,親自把牢房的門給鎖了,還試著晃動一下,確定鎖好后,這才走了。

牢房里只剩詠善詠臨兩人,接下來好一陣死寂。

詠善在牢房里緩緩踱了一圈,走到床前坐下,試了試褥子,這種質料厚度,若遇到又一個大雪天,雖不致凍死人,卻也夠受的。心里琢磨一陣,抬頭看著詠臨,語氣輕松地道:“虧你平日還夸自己膽大如斗,什么都不怕,現在不過進個內懲院,就嚇得話都不會說了?這哪里像那個到處惹事,天皇老子都不怕的三皇子?”

詠臨自進來后就僵硬地站著,聽了詠善這話,也走過去,往床邊重重一坐,偏過頭對著詠善擰起眉,嘆了一聲,“如果只是我自己入了內懲院,那算什么?我現在愁的是你,還有母親。哥哥,母親要是知道我們哥倆都被父皇關進來了,不知會哭成什么樣子。你不是說她正病著嗎?”

想起淑妃,詠善心境更為沉抑。

父皇一天之間翻云覆雨。

不但對付了他這個,連弟弟詠臨也硬是栽個罪名關了進來。

內懲院的院官張誠只是和自己一派有點瓜葛,也已經逃不過父皇的羅網,何況母親這個位置敏感要緊的人物?

估計現在淑妃宮也傳了旨意,不是打發到冷宮,就是軟禁。

對這些,詠善心里清清楚楚,卻不想讓弟弟也跟著一塊憂愁,淡淡道:“母親在宮里活了二十年,什么沒見識過?她在外面,一定會為我們兄弟想法子的。你安心在這里待幾天,等父皇氣消了,自然會放你出去。”

“我出去了,那你呢?”詠臨憂心忡忡,“我是頑劣欠教訓,那是小事,父皇總不能關我一輩子。哥哥你那個什么御史,牽扯到的是命案,可以證明清白的信又……唉,詠棋……我真……我真錯看了他!”

詠棋這兩個字,扯得詠善心窩一痛。

那痛是長長的,好像胸膛上一個很深的傷口,勉強擱在腦后,暗示自己只有一點隱隱的痛了,會過去的,又忽然被人在傷口上拿鐵鉤子鉤住裂口處的皮肉,猛地一扯。

痛得人眼前發黑。

詠善把手摁在胸前,一點也攔不住里面的痛。

靜靜坐著,半晌才強笑道:“你看看你,一會兒和我過不去,一會兒又說這輩子都不理母親,現在又嚷嚷錯看了詠棋,身邊的親人都被你嫌棄個遍,說不定明天你又會重新嫌棄我……”

“不會!”訪臨當真了,眼睛瞪得老大,極為認真的道:你是我親哥哥,這輩子我就你一個親哥哥,誰要敢害你,我和他拚命!”

詠善一怔,嘴角扯出笑來,伸指頭往他鼻尖上輕輕一點,“你就那么一條小命,為這個拚,為那個拚,能拚幾次?對了,孟奇不是說有飯食送來嗎?怎么還沒到?”

站起來走到牢門前往外張望。

借著背對詠臨的空當兒,舉起手,把眼角沁出的一點熱淚,悄悄的用指尖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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