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商詩的對角誠惶誠恐地陪著商詩坐了一柱香的功夫的時候吧,我幾乎已經被太平間死寂的氣息同化成一潭死水的心臟突然沒來由地砰地一跳,因為我的眼角余光感覺到了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人不是商詩,是我和商詩之外的另外一個人,而且同時在我已經僵硬的耳膜上還有悉悉嗦嗦的聲音在鼓動,我那一瞬間甚至已經分不清聽到聲音在前還是感覺到人的存在在前,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本來身形一動不動正陷入沉思的商詩也猛然抬起頭來,茫然地歪頭看了一下那個人的方向之后,又把面孔朝向我,展露一臉疑惑的表情。商詩的反應告訴我,我想在潛意識里告訴自己剛才感覺到的只不過是幻景來撫慰自己的樂觀情況已然不可能存在了,我麻木的心臟一復蘇,便將我麻木的身軀猛然帶起,我驚跳而起,駭然轉身。
然后,我的眼神就凝固了,面容就僵硬了,身軀就死亡了,而意識在彌留之際掙扎著晃蕩。
因為,在我前方,我和商詩剛才查看的那口高棺上,上演了這樣一副流暢動人的畫面:一具尸體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起來,肩膀以上全部露出棺面,他在棺材里呆立了片刻之后,就伸出雙手攀上棺沿,然后輕輕一支,他就爬了上來,更有甚者,他高高地立在棺沿上之后,并沒有立刻跳下來,還略微晃了晃,穩定了一下身形,并且還靜靜地站了一會,似乎是打定什么主意了,然后,他張開雙臂,縱身一躍,身形前傾,就從高棺上降了下來,他雙足著地的時候,我分明地聽到了一聲輕響。再然后,他緩緩地轉過身來,邁動凝重的步伐,雙手在無聲的空氣中一前一后劃動,便向著我們徐徐走來,略微近一點了,也就看得真切一些,他眼皮耷拉著,整個面容上象罩著一團模糊的霧靄,隱約當中透射著灰白。
雖然我的呼吸已經停止,但我殘存的意識告訴我,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那位可憐的老鄉親
等我意識到是他的時候,我心底深處不知道從哪里冥冥之中突然冒出一個咯噔,然后,我的心境好象被激活了一樣,竟然開始逐漸回歸了,我恍然之間竟就覺得沒那么可怕了,這只不過是我的鄉親而已,而我本能地相信,我的這位鄉親肯定不會傷害我
商詩是我的朋友,那他自然也不會傷害她
想到商詩,我猛然之間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對了,商詩怎么一點也不害怕呢按理說,在此種情形下,無論她是個多么堅強的女人,也不可能不驚恐啊而且她又不象我一樣曾經和這個老鄉建立過深厚的階級感情
心念及此,我驀然掉頭看向她。
商詩什么時候也已經站了起來,可讓我大感驚詫的是,她并沒有聚精會神地盯著面前那具移動的尸體看,反而是一臉迷惑地凝視著我的臉,眼神里有說不出的茫然不解。
我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道:“商詩姐,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
商詩茫然搖頭道:“害怕為什么要害怕呢李醫生,你是怎么啦你看到什么了嗎”
看到什么了嗎難道她沒有看到什么嗎
我驚得張口結舌完全合不攏嘴了,所以我以一個奇怪的口型驚呼道:“天啊難道你沒有看到我們那位老鄉親正在向我們走來嗎”
商詩皺著眉頭驚道:“老鄉親哪個老鄉親”
完了,我不知道是自己傻了,還是商詩傻了,可是我看商詩的神情,絕對不象是裝出來的,而且我這么溫順真誠的商詩姐,也不可能跟我裝瘋賣傻啊
我想起了她剛才對著那口高棺方向的凝望,便好奇道:“你怎么會沒有看到呢那你剛才為什么扭頭看了過去你是在看什么呢”
商詩茫然搖頭道:“我好象聽到了那個方向有什么響動,可看過去又什么都沒有發現,我以為自己是幻聽了,可看你又是那樣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我還正在奇怪呢”
這可真是見了鬼了,難道商詩眼睛上蒙了霧瘴又或者我那位老鄉親的身影在太平間幽綠的空氣里顯得不夠清晰我又仔細去觀看這會功夫已經走到我們旁邊的那具老鄉的尸體,別說,還真是有點朦朧的感覺,剛才我們查看他的尸體時他的面容還蠻生動的,這會卻是一團和氣的感覺,眼、耳、鼻、口等五官雖然能看見,但感覺彼此的邊界卻不是很清楚,說具體點,就好象我的視線投射在他的臉上產生了重疊一樣,所以讓人覺得他的五官并不是那么實在,而他那單薄孱弱的身形雖然愀然孤立,但乍一看就好象籠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陰影一樣,會讓人有一種迷糊當中看花了眼的錯覺
但不管眼前的這個身影看起來如何模糊,這么近的距離還不至于一點也瞧不見吧而且,既然商詩也象我一樣聽到了響動,那就說明,我眼前所看到的這具尸體一定是具實體,要不,它怎么能弄出聲響
不過我已經沒有時間去進行深入思考了,因為那位老鄉親走過我們旁邊的時候,并沒有停駐腳步,而只是歪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商詩后,便繼續往前走,我大驚失色,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正在無所適從的時候,他突然回頭對我咧了咧嘴,那情形感覺象是在笑,并且緩緩抬起他的左胳膊若有似無地往前指了一下,我迷糊當中捕捉到了這一信息,他那動作意圖很明顯,是想讓我跟著他走。
我想了想,完全可以斷定這位鄉親肯定不會傷害我,而我又對眼前的情景實在太好奇了,便迅即決定跟隨這位鄉親去看個熱鬧。
我轉身對仍然一臉茫然的商詩說:“商詩姐,你剛才也聽到響動了,我不怕嚇著你,那就是我們剛才查看的那位鄉親發出來的聲音,他現在正在我們前邊往前走,而且還示意我們跟著他走,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就看不到他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是看到了他的,我打算跟著他去看個究竟,要不,你先回家去吧”
商詩臉上頓時迷惘一片,她驚訝道:“你說的是真地嗎難道,你真地看到了人的亡魂”
我搖頭苦笑道:“商詩姐,我現在沒有時間給你去辨析這些禪理了,你趕緊跟著我出去然后你自己先回家吧,看起來這太平間里也并不太平”
商詩搖了搖頭,無比堅毅地說道:“不,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也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覺得讓商詩跟著去倒也無妨,因為這位老鄉親看起來對我的態度非常溫和,對我的朋友自然也會文明客氣的。
我點了點頭說:“那好吧,我們趕緊跟上去,他都快走出大門了”
說話間,那位鄉親已經來到了大門口,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卻并沒有繼續往前走,似乎是在等我們走近。
我對商詩招了招手,率先匆忙走了過去。
離老鄉親還有幾個身位的時候,老鄉親又對著我笑了一下,然后左手臂抬起來又往前揮動了一下,讓我驚詫不已的是,我這時才發現,原來他手心里還握著一片樹葉,這是用來干什么的呢
我正在愣頭愣腦的時候,我的那位老鄉親就已經推門而出了,這時商詩也已經來到我身旁,我側身讓商詩先出去,然后緊跟著也走了出去。
走到外邊,此時正是午后,冬日的陽光其實并不溫和,光線非常強烈,將大地照成明晃晃地一片,光芒閃耀、燦爛空明。
然而,讓我驚奇萬分的是,在如此強烈的陽光下,我反而看不太清我的那位鄉親了,他只是在我正前方的空氣中形成一團模糊的霧影,非常清淡,如同一股正要被風吹散的煙云,虛無縹緲、若有似無,若不仔細辨認,根本就如無物,如不是我跟得緊,視線一直伴隨著他,我肯定會以為把他跟丟了呢
老張頭已經不在小院里了,我也來不及跟他打招呼了,就亦步亦趨地跟隨著那團空氣中的淺影,還好,他走得很慢,應該是考慮到了我和商詩兩個要步調一致地跟上他,確實很辛苦,我眼睛死死地凝視著他的影子,生怕一股寒風吹來就會將他吹散,有時候眼睛實在看累了,也沒關系,我還可以放松視線去看那片在空氣中移動的樹葉。看來他手心里拿一片樹葉就是為了給我引路使用的,他垂下手臂盡可能地讓樹葉在很低的位置,而且還將它的大部分隱藏在手心里,如果不是我一開始就留意到了他手心里有一片樹葉,根本就發現不了這一小片在空中兀自移行的怪物,而如果有那眼尖的路人正好看到了,也會以為是微風從路旁樹上吹落的小碎片呢
由于注意力一直在清影和葉片上邊,根本分不出心神來照顧旁邊物事,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出了太平間的小密林和殷紅石徑,我也無心去領會和商詩大美人走在一起會鬧得滿院風雨這一風險了,不過奇怪的是,最終我們已經走出醫院到了大馬路上了,我也未曾聞聽過身邊有熟悉的同事打招呼或者起哄的聲音。
倒是商詩在我旁邊說了一句:“李醫生,你真地是跟著那位老鄉在走嗎他怎么走的路線和我們來時的一樣呀”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還挺聰明的,走的也是隱秘路線,估計他也是不想見人吧
我頭也不回地對商詩說:“是的,你還是看不見他嗎雖然人們看不見他,但他好象也不太愿意見人似的我們得跟緊點,現在到大馬路上了,容易跟丟”
說完,我以最快的速度甩頭看了一眼商詩,我感覺她面不紅氣不喘的,步態沉穩、身姿輕盈,也就放下心來。迅速掉回頭緊走了幾步,因為那位鄉親已經開始過馬路了。我心里一緊,竟然產生了害怕他會被來來往往的車輛撞散的可怕想法,眼睛就更是一眨也不敢眨了。
可是很不幸的是,一輛碩大無比的公交車正好開了過來,將那團影子和我的視線隔絕開來。我模模糊糊甚至感覺到公交車堅硬的車頭好象還帶走了一團殘影,我大驚,心里砰砰亂跳,如來佛爺保佑,我的老鄉親可千萬別被撞飛了胳膊大腿什么的,因為我斷定那公交司機肯定看不到我那鄉親,所以他猛開過來的時候絕對不會考慮要減速。不過讓我稍微心安一點的是,我并沒有看到紅光乍現血灑當場的慘烈場景,這應該也能說明我的老鄉親是安然無恙的。
揪心般地等待公交車及后續奔馳而來的車輛開過,尋找到一個空當,我頭也不回地向后邊的商詩招了招手之后,便迅速穿過馬路。
可來到馬路對面,我便傻眼了,因為這么一會身形滯留和視線中斷,我再主動去尋找那團恍若輕煙的淡影時,發現已經根本不可能了,因為此時陽光非常強烈,晃得人眼花繚亂,而那團霧影又實在太清淡,在如此明亮的空氣中根本無法形成對照,我使勁揉眼睛,用手背在眼皮上搭涼棚擋太陽光也根本無濟于事。
我心急如焚之下,商詩已經來到我的身旁,她好奇地問:“李醫生,他在哪里呢怎么不走了啊”
我無奈搖搖頭,失望地說:“過了馬路,我就看不到他了,他只是一團影子,那影子太淡了,我視線一被車流隔斷,就再也看不出來他了”
商詩驚訝道:“啊,一團影子,是嗎那他是不是應該還在我們周圍只是我們看不見他”
我茫然地點頭。
商詩想了想道:“李醫生,你別著急,既然是他引導我們出來的,那他肯定會主動找我們的,我們站著不動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