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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伯清手裡託著那張雙規(guī)批文,只是定定地出神。
以前因爲工作上的關係,這個龍飛鳳舞的簽名他倒是時常會見到的,但是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就是這熟悉之極的三個字,有一天居然會成爲指向自己的一柄利劍!
從原則上來講,即便是上級紀委要雙規(guī)本地幹部,也是必須要知會本地黨委一聲的,像是青州市紀委要雙規(guī)楊伯清,就必須要通知青江區(qū)區(qū)委書記劉錦城,而且除非是極其特殊的情況,還必須要徵得他的同意才能行動。
也就是說,如果劉錦城想要保護他楊伯清,那麼至少也是可以爭一爭的,哪怕是拖著不肯簽字,跑到市委書記康如海那裡跟市紀委打打嘴巴官司,不說給市紀委那邊施加些壓力吧,把時間往後拖一點,留給楊伯清一點反應的時間也是好的。
但是,他沒有。
上午臨離開酒店去機場之前,楊伯清還打電話向他彙報了行程,約好了明天上午十點到他的辦公室彙報這次到南港市考察的收穫和一些思考,當時他的態(tài)度也沒有絲毫的異樣,連一點風聲都沒有,但是一轉眼,這張雙規(guī)文件上已經出現(xiàn)了他的簽名。
…………
手裡握著這張紙,楊伯清卻突然笑了。
他一邊掏出一桿筆來刷刷刷的簽上自己的名字,一邊扭頭看看楊睿,“兒子,給爸爸倒杯酒。”
楊睿都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聞言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子拿起酒瓶,給他倒上一杯酒,然後端過去。
突然就有些心酸。
楊伯清收起筆,冷著臉把那份雙規(guī)批文遞給胡悅,然後才伸手接過酒杯,還換上笑臉伸手摸摸楊睿的腦袋,說:“放心,爸爸沒事。我們要相信,清白的,總是清白的。爸爸自信經得起任何調查,也不怕查!”
頓了頓,他又道:“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就是家裡唯一的男人了,十六歲了,也該成個頂樑柱了……照顧好你媽!”
說完了,他一擡手一仰脖,一飲而盡。
把杯子遞給楊睿,他轉身淡淡地對胡悅道:“胡書記,走吧。”
楊睿突然喊住他,“爸!”
楊伯清站住,回過頭來看著他,楊睿深吸一口氣,直直地與他對視著,然後才道:“爸,就算是別人都不信,我和媽也都始終相信,你是清白的!”
楊伯清不知道兒子爲何會突然說這一句,但他還是笑笑,很欣慰地點點頭,然後才轉身走了出去。經過陶慧珍身邊的時候,他還站住看了她一眼,最終卻只是緩緩地道:“看好家,照顧好兒子,等我回來。”然後便轉身走了出去。
楊睿忍不住想:或許在現(xiàn)在這個時候,老爸心裡已經明白網住自己的是怎樣一個陰謀了?他已經能夠猜到等在他人生道路上的,將會是怎樣的晦暗了麼?
或許,即使胡悅已經說了“經查證部分屬實”了,他還認爲紀委會還他一個清白?
是的,最終紀委還是還了他清白,但那已經是八年之後了!
在這一刻,大步邁出房門的楊伯清背影偉岸,但是看在楊睿眼中,卻好像是突然就見到了十幾年之後那個半佝僂著身子、頭髮花白的小老頭兒……
終於,楊伯清跟在兩個紀委工作人員的身後下樓了。
從頭到尾,陶慧珍只是愣愣地站在那裡,目光傻傻地追隨著楊伯清。
一直到楊伯清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她才突然尖叫了一聲,轉身就要往外撲,口中尖利地高喊,“老楊……”
這時候楊睿回過神來,早就已經悄悄走到她身後,看見她的動作,趕緊一把攔腰抱住,嘴裡還低聲地喊,“媽,媽……您冷靜點……”
情緒失控之下的陶慧珍,突然就爆發(fā)出來令人吃驚的力氣,她一把就推開了楊睿,三兩步就要追上去,這時候頓時就有幾個紀委工作人員擋在她面前將她死死地攔住。
楊睿讓她這一推,幾乎沒跌倒,趕緊又追過去抱住,趴在她耳朵邊上喊,“媽,您冷靜點,我爸是清白的,他是個好官,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最後才道:“爸爸已經被人帶走了,咱們倆不能再讓人看笑話!”
陶慧珍驀地停下掙扎,扭頭看看兒子,“你爸……不會有事?”
楊睿趕緊點頭,“媽,我向你保證,我爸肯定很快就會回來的,事情一調查清楚,他就會沒事了!相信我,媽!”
短短半分鐘,幾個負責攔住陶慧珍的工作人員已經有點氣喘吁吁,見此時楊睿把她抱住了,就趕緊皺著眉頭喝斥,“把你媽看住了,否則我們就要把她當成妨礙公務抓起來!”
就這一句話,突然激起了楊睿滔天的怒氣。
或者說,是前世今生加起來所積累出來的滔天怨氣。
此前一直都表現(xiàn)得很冷靜,甚至冷靜到不像是一個十六歲半大男孩的楊睿突然就扭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盯著那人,冷冷地道:“你們要抓人,還不許家屬有點脾氣?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告我一個妨礙公務!”
那人聞言有點愣神,倒是沒想到突然被一個半大孩子給嗆住了聲。
這時候不等他反應過來,楊睿已經又冷哼一聲,道:“既然都是吃公家飯的,做人最好還是別太落井下石了,現(xiàn)在鹿死誰手還不知道的,別弄得將來大家不好見面!”
那人剛張嘴要說話,聞言卻是再次愣住。
這時候,胡悅才咳嗽一聲,有些吃驚地瞥了楊睿一眼,然後才道:“行了,小王,家屬有點不能理解,也很正常嘛,要注意工作態(tài)度!”
胡悅是從青江上去的幹部,知道陶慧珍在市一中任教十幾年,名聲一向極佳,此時楊伯清已經被帶走,他就不願意節(jié)外生枝,要真像楊睿嘴裡說的那樣,留給人一個欺負孤兒寡母的印象,那可就不好了。
再說了,他的公事還沒辦完呢,還需要楊睿母子倆配合。
所以在呵斥了那個小王一句之後,他就又很快扭過頭看著楊睿,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道:“你叫楊睿是吧?是這樣的,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要在你家裡搜查一下贓款的,所以你看,是不是你勸一勸你媽媽,我們也是工作嘛,職責所在。”
他這番話聽起來就順耳多了,至少在表面上會給人一種和藹的感覺。
但是很可惜,楊睿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他聞言之後毫不猶豫地反駁道:“首先,我爸爸現(xiàn)在只是有嫌疑,他並沒有被撤職,也沒有被提起公訴和判刑,事情還在調查中,所以,贓款這兩個字是不適用的,胡副書記,這一點請你注意,如果在事實清楚之前,你再肆意污衊我爸爸,我不介意以污衊罪把你告上法庭!”
頓了頓,他不等胡悅反應過來已經又繼續(xù)道:“其次,你要搜查我家,可以,但是請出示搜查證。沒有搜查證,我可以告你擅闖民宅。”
“最後,我想提醒一下胡副書記,好好整頓一下你手底下這幫人,紀委是專門整肅黨風黨紀的,不該是古代的黑衙役,更不該是活土匪。”
這一番話連珠炮也似,直接就批得胡悅臉色發(fā)白。
從政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被一個不是上級的人給當衆(zhòng)批評,而且對方居然還是一個初中生,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小屁孩!
而最關鍵的是,他說的話居然句句都貼著道理,讓人想反駁都不太容易下嘴。
當然,不容易下嘴不是不能下嘴,能在紀委做副書記的人,嘴皮子上的理論功夫肯定是過硬的,但問題是,人家多大了,你多大了,他一個小孩子,就算是說錯了話也頂多就是落個“小孩子不懂事”的評價,可要是你真跟他反駁起來,別人會怎麼看你?
跟一個孩子擺起架子來吵,你就算全是理,也免不了要落個“心胸狹隘”的評價。更何況落在所有人眼裡,是自己剛把人家老爸帶走的,還不許人家小孩子有點情緒?你連小孩子這點情緒都容不下,這肚量……
但問題是,偏偏楊睿的這番話又說的特別狠,一點情面不留,最後幾句更是直接把自己等一干紀委工作人員給罵成了黑衙役和活土匪,這簡直已經是直接一個耳光甩到臉上了!
不過胡悅畢竟是從政近三十年的老幹部,這時候他固然是幾乎給氣炸了肺,卻還是保持著理智的,他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遠比跟一個孩子鬥嘴要重要多了!
於是他沉著臉極爲不悅地說了一句,“楊睿同學,我們紀委該怎麼工作,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然後才伸手,旁邊一個夾著公文包的人趕緊遞過來一份文件,他就把文件在楊睿面前一揚,“你要的搜查證。”
說完了,他大手一揮,“搜!”
這就算是……要抄家了。
但是就在這時候,自從被楊睿勸住之後始終都處在一種失魂落魄狀態(tài)的陶慧珍聽到這個“搜”字,卻是突然一下子就醒了過來,她猛地往前衝了幾步,幾乎要跳起來,就擋在幾個紀委工作人員的面前張開雙臂,像是一隻護雛的老母雞一般,狀似瘋魔,大聲喊:“我看你們誰敢動,這是我家,你們誰都不許動!”
說著,她瞥見楊睿傻乎乎的站在那裡,還突然瞪眼,“楊睿,你去拿菜刀,跟他們拼了!”
說著說著,她已經是滿臉淚珠。
就在十幾分鍾之前,他還沉浸在丈夫歸來的喜悅中,做著菜都會忍不住得意地哼起歡快的調子,覺得有老公在家撐腰的感覺真好,好像是做什麼都有底氣了……
但是突然之間,可以給她撐腰的那個人被帶走了。
貪污?受賄?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向精明伶俐的陶慧珍無論如何都轉不過這個彎來。
她也根本就不可能轉過來!
對於她來說,天突然塌了!
兒子說:老爸是被冤枉的,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是,她也覺得兒子說的有道理,不需要原因,就是有道理,老楊肯定是清白的,他肯定會被放回來的!他也必須是清白的,他也必須被放回來!
她的故鄉(xiāng)遠在千里之外的東北。
對於她來說,楊伯清和楊睿,就是她的全部。
這個家,就是她的全部。
老楊被帶走了,她無能爲力,但是現(xiàn)在,他們在帶走了老楊之後,居然還要搜她的家!
抄家……抄家……只要一想到這個字眼,她就恨不得立刻跳起來!
她寧可死,也不允許有人侵入她最後一塊領地!
而且,連她自己都不願意、也不敢去想的是,萬一老楊真的犯過錯,真的貪過錢呢?萬一……他真的把錢藏在家裡的某個地方了呢?
她必須站出來……保護自己的丈夫!
面對這個歇斯底里要拼命的女人,一干紀委人員都是面面相覷。
胡悅更是滿臉黑線:他們是來辦案的,可不想辦出一件新案子來。於是他扭頭衝兩個手下丟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過去控制住過於激動的陶慧珍。
不過沒等他們動,楊睿卻是突然衝著陶慧珍走了過去。
就在幾個紀委辦案人員的矚目之下,他一步一步走到陶慧珍面前,突然伸手把她抱住了,抱得緊緊的,然後才緩緩地喊:“媽……”
在這一刻,楊睿突然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頓了頓,帶著些許的哭音,他卻說:“媽,讓他們搜,您要記住,不管出了多大的事情,你的身邊還有我,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