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路上的行人開始越來越少，只剩街燈寂寥。

九六年的青州，還沒有幾年之后的熱鬧和繁華，后世所謂白領階層也只是方興未艾，整個社會的消費習慣、生活習慣基本還保持著原有的習慣，很多人家都是看完新聞聯播之后的兩集電視連續劇就要休息了，基本上沒有什么夜生活。

晚上九點三十分，一行四輛小轎車在青州市委市政府大院所在的政府街上靠邊停了下來，良久，車上并沒有什么人下來。偶有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著這四輛車。

清一色奧迪，雖然只有四輛，但是在九六年的青州還是足夠惹眼的。

大約十幾分鐘之后，就見街道的另一頭也有一輛奧迪車拐入了街道，只要是對車牌號稍有敏感的人，這輛車都不是秘密，齊d0001，青州市一號車。

車子在街道另一邊停下，然后前車門打開，一個年輕人出來后迅速拉開了后車門，一個年紀五十多歲的老者彎腰下了車，略整儀容，然后便沖著街道另一邊的車隊健步走了過去。

他就是青州市委書記，康如海。

幾乎是在他下車的同時，這邊的四輛車也先后有人下了車，居中第三輛上的后車門開的稍晚一些，車門打開，周學彬下了車之后便含笑的站在原地，而其他人則自動的落后他幾步，在另一邊站成一排，只有兩個人緊跟在他身后落后半步，一個是省公安廳廳長譚勝利，另一個則是他的秘書劉政東。

與他們相比，楊睿這個編外人士就要輕松許多，他兩邊都不屬于，就遠遠地站開了，躲在車隊之外看著兩位大佬呵呵地笑著握手寒暄。

車子進入青州市區的時候，他是親耳聽到劉政東打電話的。

康如海身子微微前探，伸出兩只手握住周學彬的手，很是晃了幾下子，彼此問候幾句，這才不知不覺的退開半步，道：“來之前，我已經通知了程學兵市長和市紀委的錢書記，他們應該馬上就要趕過來了。”

周學彬聞言點點頭，并沒有太多的客套之詞，甚至在路燈下看過去，他的臉色并不好看，頓了頓，只是道：“這件案子，很讓人痛心哪！”

康如海重重地點了點頭，什么都沒說。

他事先并沒有得到任何消息，一直到劉政東直接把電話打到他家里，簡單的交代了案情和專案組成立的過程，已經睡下的他在震驚之余，這才趕緊重新穿衣起來。

雖然事先市紀委并沒有向他匯報爭取他的支持，而只是市紀委私底下搞的行動，在此事上，他并沒有什么直接責任，但是事情畢竟是出在他的治下，紀委也是要歸他這位市委書記領導的，再說了，雖然紀委并沒有向他請示和回報，沒有在他這里形成任何文件，但要是說他對紀委的行動毫不知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出了這種事情，他作為本地的一把手，內心里多少總是會有些負疚。

于是兩個人就站在路邊，彼此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等著另外兩個人過來匯合。

看著兩人這種態度，不知情的人或許會以為兩個人不太和睦，甚至會有人猜測康如海對于這種突然的襲擊心有不滿，但是楊睿知道，這只是表象而已。

在來青州地方任職之前，曾經長時間擔任周家老爺子的機要秘書，一直到四十多歲才轉到地方上扎根，可以說，他絕對是周家派系的嫡系人物。

又是十幾分鐘過去，兩輛轎車前后駛入政府巷。

車子停下，不等前面的人過去開門，兩輛車上的人已經趕緊下車，顧不上整理儀容，就趕緊沖這邊走過來，先后伸手與周學彬握手問候。

對著他們，周學彬的臉色明顯的更加嚴肅，對市長程學兵，他還客氣些，說了句“你好”，而對市紀委書記錢漢軍，則只是點點頭示意罷了。

康如海的秘書在打電話通知他們兩個馬上趕到政府巷的時候，并沒有說是什么人來了，也沒提是什么事情，所以兩個人在路上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急事，一直到車子駛入政府巷，遠遠地看到周學彬和康如海就站在路旁，錢漢軍才恍然大悟地想到了某種可能。

此時再結合周學彬的態度，在握手之后站到一邊，錢漢軍就忍不住有一種想要掏出手帕擦汗的沖動了。

但是在這種時候，即便明知道周學彬這樣搞突然襲擊，肯定就是奔著市紀委來的，可就是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提前通知那邊作出應對。

他知道，在很多時候，掩過飾非比錯誤本身更讓上級領導討厭。更何況周學彬自出任省紀委書記之后就一直都是以鐵面無私著稱的？

果然，周學彬并沒有太多的客套，直接就開口問：“錢書記，你們青州市紀委最近正在抓的青江區副區長楊伯清貪污受賄案你知道吧？”

盡管這時候錢漢軍很想說一聲不知道，但是他身為市紀委書記，誰都知道如果沒有他的支持，這案子根本就沒法辦，這時候打死他都沒法說不知情，因此他聞言之后只好點點頭，微微探出一點身子，道：“這件案子，是我們市紀委胡悅同志一力主辦的，我倒是關注不多。”

頓了頓，盡管心里很是害怕，但是身在其位，他卻還是要認命地再補上一句，“不過具體的案情進展，胡副書記向我匯報過一次，我倒是略知一二。”

周學彬看他一眼，面無表情，揮揮手，道：“那就勞煩你帶一下路吧，我想去親自了解一下這個案子的進展。”

說完了，他轉過身，劉政東趕忙過來為他來開了車門。

眼看他上了車，康如海看了錢漢軍一眼，擺擺手，道：“錢書記，帶路吧。”

錢漢軍答應著，跟在康如海和程學兵的身后走回道路另一邊先后上了車，然后以錢漢軍的車為首，一行七輛車組成的豪華車隊緩緩駛出了政府巷。

胡悅對于案情的進展很不滿意。

眼看已經是一天多的時間過去了，青州市紀委和青江區紀委兩邊的工作人員輪番審訊，但是已經三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的楊伯清卻居然還在硬挺著！

雖然憑借著馮軍和侯占元的供述，以及從楊伯清家里搜出來的那些贓款，已經可以算是證據確鑿，甚至已經可以報請市委市政府開除楊伯清的黨籍和公職，同時開始司法程序了，但是楊伯清自己不招認，這件案子里就還有一個死疙瘩。

作為曾經跟楊伯清打過交道的人，不管是董國慶還是胡悅都深深明白，像楊伯清這種硬骨頭，必須將他一擊而潰，不能留給他任何生存的縫隙。

只有將這個案子在最快的時間內辦成鐵案，才有可能徹底把他壓下去。

所以，下午的時候胡悅往這邊打了一個電話，當他從董國慶口中得知楊伯清居然還在硬挺的時候，立刻就決定自己今天晚上要親自過來看一看了。

他就不信了，這世上還有紀委打不開的嘴？

再說了，楊伯清又不是神仙！

下午下班之后，賈沅請客，他和董國慶先后赴宴，三個人推杯換盞地喝得倒也盡興，然后，時間大約是晚上九點半，帶著六七分酒意，他和董國慶兩個人又一起趕到了紀委的秘密審訊地富貴賓館。

這個時候楊伯清跟一天之前剛剛被帶來的那個楊伯清，簡直是判若兩人。

他的眼睛通紅通紅的，白眼球上布滿了血絲，上下兩片眼皮也腫的厲害，而且頭發也已經被他自己撓得成了一團亂麻，據董國慶說，他在過去的二十多個小時里，已經有好幾次暴怒，強烈要求睡覺，最后都被紀委的工作人員給強行制服了，而且有了專業方法的實施，楊伯清就算是想睡也沒法睡。

但是直到現在，他居然還是堅持不肯承認自己曾經貪污受賄。

問清楚了狀況，胡悅點點頭之后，沉著臉打開楊伯清的房間走了進去。

抬起頭勉強看清是胡悅和董國慶走了進來，楊伯清立刻暴起，但是已經接近兩天沒有闔眼的他實在是太虛弱了，剛一起身就被站在他身后的武警給制服了。

于是他被摁在椅子上，只能是憤怒地瞪著胡悅，破口大罵，“姓胡的，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你這是虐待干部，我要往上告，我要見康書記！”

胡悅被他罵得皺起眉頭，卻又很快冷笑一聲，“見康書記？哼，就憑你！”

說話間他點上一根煙，很愜意地抽了一口，然后才緩緩地道：“楊伯清，別撐著了，實話告訴你，今天下午市委召開了常委會，已經正式決定開除你的黨籍，通知都已經發到你們區政府去了，估計明天上午，開除你公職的公告也要出來了。”

楊伯清聞言不由得愣住。

董國慶聞言也是不由詫異地看了胡悅一眼，然后才明白，胡書記這是在詐敵，于是他就笑著點點頭，附和著說道：“胡書記說的沒錯，今天下午區委那邊已經下了通知，明天上午要臨時開一個常委會，估計就是討論這件事吧。”

胡悅也笑著點點頭，對于董國慶的配合非常滿意，扭頭看到楊伯清似乎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地目瞪口呆，他便又笑笑，“老楊啊，你說都這個時候，鐵證如山了，你還非得硬挺著不招，還有什么用？”

頓了頓，他見楊伯清不說話，便又繼續勸道：“你聽我一句，招了吧，反正已經如此了，實話說，我們也不差你這一點……”指了指楊伯清面前的一份筆錄，他繼續道：“在這個筆錄上簽個名字，別的不說，至少你就可以先美美的睡一覺了不是？”

楊伯清聞言緩緩地搖頭，目光雖然依舊毫無神采，但神色卻是異常的堅定，他緩慢但是很堅絕地說：“姓胡的，你不用耍我，你心里比誰都明白，我楊伯清從來沒貪污過一分錢，也從來沒接受過任何人的賄賂，至于主動索賄，就更是扯淡！所以，你這份筆錄，我是絕對不會簽的！我沒做過的事情，我憑什么要認！”

然后，他似乎是好不容易才聚焦起自己的目光，狠狠地瞪著胡悅，面容憤怒如虎，突然揚聲罵道：“胡悅，你別讓老子出去，只要老子出去了，非把你個狗日挫骨揚灰不可！”

胡悅聞言大怒，不過沒等他說話，董國慶已經拍案而起，“你個臭狗屎，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還出去之后？我告訴你，你想出去，沒門！”

說完了，他似乎是比胡悅還要憤怒，轉身對胡悅道：“胡書記，實在不行，用點其他辦法吧？這塊臭狗屎，簡直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不用點手段，他是不知道厲害的！”

此時，胡悅緩緩地站起來，想了想，他點了點頭，道：“那就用吧，叮囑一下，不要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傷痕，免得將來被他給反咬一口！”

董國慶點點頭，“胡書記請放心，我會安排妥當的！”

胡悅點點頭，然后又恨恨地看了楊伯清一眼，這才有些嫌惡地扭過頭去，轉身就要出門。

站在他身后的一位紀委工作人員見狀趕緊幫著打開門。

門一開，幾個人卻同時發現，不知何時，安靜的走廊上居然站滿了人。

當首第一個，正對著房門正在冷冷地看著他們的，胡悅和董國慶兩個人都在開會的時候都見過，而且也至今都還記得。

周學彬，省紀委書記。

而站在他身邊的，赫然正是市委書記康如海。

就在看清來人是誰的那一瞬間，胡悅突然就感覺到似乎有一股寒氣突然從腳下鉆了上來，沿著脊椎一路向上，直接涼到了天靈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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