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已逝,僅留的,卻只有你至死不變的信仰,和我無從恨起的恨意。阮寶玉,宋暖玉……
想罷,帛錦早已泣不成聲。
又過了一個月,吉時吉日,蕭徹稱帝,帛錦毅然列席。帛錦面無表情地看著龍椅上的蕭徹,眼眸中,卻是嘲諷。下一刻,蕭徹慢聲:
“帛愛卿請上前聽封。”
帛錦出列,朝著蕭徹緩緩跪了下去,一切舉止動作,竟然沒有絲毫反抗。
“帛愛卿開國有功,現受印,封為司禮監掌印,兼管東廠。”
群臣靜默,帛錦面無表情,垂下了頭,在蕭徹以及眾人的訝異之下,啞聲道:
“臣遵旨!”
帛錦此時,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壞了,從阮寶玉逝去的那一刻,帛錦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如今,他為何要活著,又是為誰而活,對于帛錦來說,已然不重要了。
自從帛錦兼管東廠,兩年后,東廠崛起,成為人人聞風喪膽的所在。帛錦的名頭越來越壞,他除掉了一個個的朝中重臣,就連自己的心腹裴翎也不放過。終于引起全朝公憤,最后在大臣力薦之下,蕭徹下令,將帛錦凌遲處死。
很好,當聽到這個處決消息時,帛錦臉色竟然沒有一絲驚慌和憤怒。帛錦被打入詔獄后,已經過了整整五個月。深冬臘月的一個晚上,蕭徹來訪。兩人在獄中飲酒相談,帛錦說了很多話,蕭徹也說了很多話,這是他們相識以來,第一次敞開心扉相談,談的,不是別的,就是彼此的心。
帛錦跟蕭徹說,自己這么做,完全是為了阮寶玉至死未竟的信仰,之所以領命擔任廠公,是因為既然天下人都輕賤他自己了他不妨輕賤一下自己。帛錦在這三年內,協助蕭徹除掉了所有對蕭徹皇位造成威脅之人,不為別的,就因為蕭徹的天下,是阮寶玉至死未竟的信仰。三年了,一千兩百四十五個日夜,日夜孤苦輾轉難眠,最后參裴翎一本,把自己逼上絕路。
是的,帛錦承認,自己早就不想活了。阮寶玉雖然生前待他不真,但也未必全是假的。
帛錦想阮寶玉多少次自己九死一生,每一次,他都不帶猶豫;
想起他處處以自己為先,捧著自己順著自己,辛苦避諱自己的傷口,從未讓自己因為無根而受過一分折辱;
想起自己受脊杖,阮寶玉在自己房門前坐的一夜,他說他的心被挖了去,那時候的神情;
想起他為自己血飼,流過的血,全部加起來估計能把裝滿一口大缸;
想起他們同床而眠,每次自己舊傷發作,他都會醒,因為顧忌自己倔強,僵著背假裝還睡著……
帛錦也曾和人交過心,但從沒人這樣愛過。帛錦漸漸沒法說服自己,漸漸開始覺得,既然如此,成全了阮寶玉至死未竟的信仰,兩人互不相欠,緣盡與此,兩人再也不見。
帛錦知道,蕭徹恨自己,否則他也不會這般作賤帛錦。蕭徹雄才偉略,有帝王之才,但帛錦不是,他沒有抱負,沒有偉略,生得愚昧,生于皇宮卻如此天真,只求得一人真心死生不計。也正是如此,帛錦才能得到阮寶玉的愛。
帛錦知道,自己將死,也不曾留戀了。那一刀刀的凌遲,又是什么感覺呢?雖然痛,但有比心還痛嗎?是帛錦還是閻王道主,是阮寶玉還是宋暖玉,已然不重要了。伊人已逝,一腔恨意無從恨起。
臨死前,帛錦仿佛看到了眼底這抹虛影,眨眨亮亮的眼睛,寶光璀璨地傻笑:“侯爺,你長得真好看!”
“我對侯爺一腔赤忱,死生不計!”
閉目斷息的那一刻,帛錦只道,這一生,他來過,遇到一個人,他叫阮寶玉。
蒼天,細雪,見證!
……
傷口,是什么樣子的,痛,又是一種什么感覺呢?帛錦已經全然不知了。在天籟橋時光洪流內輾轉飄零,淪入閻王道內的苦苦掙扎,帛錦早就不知道宋暖玉是否還保留著前世的記憶。在成為閻王道主之后的種種,他也不知道阮寶玉來生置身何地,遇見天籟橋宿主之后,兩人便是進入輪回之中。原本以為,下一世絕不相見,然而事與愿違,成為嚴帛錦后,他還是遇上了宋暖玉。這個傻傻的女孩子,擁有著寶公子燦爛的笑容,也傻傻地向著嚴帛錦說道:“你真好看!”
“錦玉,錦玉”,這個名字,是嚴帛錦當初創立企業所起的名字,又為何名為“錦玉”呢?嚴帛錦不知,只是當初腦子靈光一閃,便起了這個名字了。
錦玉,錦玉,帛錦、阮寶玉,嚴帛錦、宋暖玉,原來,這一切,冥冥之中已然有天定。在天宇學院,竟然讓嚴帛錦遇上了宋暖玉,這個傻傻的女孩子,一門心思愛慕自己。然而如今恢復了前世記憶的嚴帛錦,捫心自問,自己還能一如既往全心待她嗎?
房間內,原本紅光閃現的房內逐漸暗淡下來,扭曲的空間開始恢復原形,一切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當嚴帛錦醒來的時候,只見宋暖玉趴在他的床邊,陷入沉睡。雖然如今宋暖玉為女子面孔,但是這張面孔,卻和那寶公子的面孔甚為相似。這張原本紅潤的俏臉,卻在此時此刻,顯得蒼白無色。
嚴帛錦原本黑色的眼瞳,竟然隱隱透露著淡淡的紫色,眼波流轉,驟然一縮,目光凝視著宋暖玉,久久不曾轉移。這時,宋暖玉楠楠囈語:“帛錦,你真好看,我愿你一腔赤誠,死生不計。”下一刻,嚴帛錦黯然神傷……
當宋暖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嚴帛錦的床上,然而嚴帛錦卻不在此處。宋暖玉當下便急了,她連忙起身,然而因為起得太急,腦部充血眼前一黑,旋即倒了下去。
就在宋暖玉即便倒地之時,一雙強有力的手臂環過宋暖玉的腰部,將她橫抱起來,當宋暖玉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看到了那張令她久久思念繾綣思慕的面容,只是此時這張面孔的眼瞳,卻透露著淡淡的紫。宋暖玉見罷,心里一沉,她顫音說道:“帛錦……”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剛醒來就不老實隨便亂走啊?”
當看到嚴帛錦面無表情時,宋暖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稱呼過于不妥,連忙改口:“帛……總經理!我……”
“怎么,我的名字,配不上你叫嗎?”嚴帛錦皺了皺眉頭,似是不悅。
“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宋暖玉連忙解釋。
嚴帛錦輕輕地將宋暖玉抱回床上,讓她躺了下來,并說道:“暖玉,我都聽小落說了,這些天你為了錦玉,付出了不少,謝謝你了。這些天,你就呆在我家里吧,好好休息吧!”
“嗯!好!”宋暖玉乖乖地點了點頭。雖然有嚴帛錦這般照顧,然而宋暖玉卻發現,至始至終,嚴帛錦都是面色平靜,毫無波瀾。
宋暖玉在嚴帛錦家中休養數天后,便回到了公司繼續工作。接下來便是處理錦玉地產的林木項目之事。嚴帛錦決定采用競標的方式,以此作為一次對錦玉地產的廣告。天宇集團那邊收到了消息,則是派出了韓喬宇和容天兒兩人負責此事。
作為此事的負責人,原本韓喬宇也想要來,但容天兒希望能夠自己幫助韓喬宇完成此事,但容天兒絕對不說是為了讓自己在離開韓喬宇之前為韓喬宇盡一份心力。韓喬宇對此只是沉默良久后,緩緩點了點頭。容天兒的決定,韓喬宇懂,正是因為懂,所以他不會說破,所以他毫無保留贊同。
于是當容天兒來到錦玉集團和錦玉集團的負責人相見時,便是見到了同為負責人的宋暖玉。容天兒自然早就知道自己來見的人必然是宋暖玉,而宋暖玉卻不知道,當她看到容天兒的時候,實為震驚,旋即便是一陣感傷。
“天兒師姐……”宋暖玉呆呆地望著容天兒,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容天兒只是莞爾一笑,打趣道:“怎么了,這么久沒見面了,忘情了?”
宋暖玉連忙擦拭著臉上的一些淚珠,破涕為笑:“我只是沒想到,居然能夠再見到師姐!師姐,你這些時間,過得還好嗎?”
“你這家伙,就知道惹得師姐也哭了嗎?你放心,我現在很好,這次,我是代表天宇集團前來商談的。”容天兒旋即正言道。
“原本我們總經理,也是想要和天宇合作的,不過選擇競標的方式,卻是對錦玉最好的選擇!所以,師姐,這次能不能競標成功,就要看你們天宇的能耐了。”宋暖玉抿了抿嘴,表情立刻嚴肅。不過隨即柔和下來,歉聲道:“抱歉師姐,我其實很想幫到你們的……”
“我知道,也能理解!你放心好了,我自有打算!”容天兒說道。
“還有,師姐,當初謝謝你的晶石了,才得以讓總經理蘇醒,我想知道,師姐和天籟橋,有何關系?”宋暖玉突然問道。
其實聰明如宋暖玉,她在進入時光洪流的時候,便早已知曉天籟橋的宿命輪回之事。而容天兒自然也能夠猜到這一點,她們兩人的前世,都是因為宿命,逼不得已工于心計,如此聰穎的頭腦,很多事情,一猜即中!容天兒微微一笑,說道:“我便是天籟之靈,天籟橋宿主!”
雖然心中早已有所懷疑,然而當她親耳聽到容天兒毫不猶豫坦誠相答時,心里倒是莫名的震驚和感動。
“雖然我不知道那段前塵往事你還愿不愿意想起來,不過,我尊重你的選擇。該是你的,永遠逃不掉的!”當容天兒離開的時候,便是留下了這一段話。宋暖玉愣了良久,遲遲晃不過神來。
腦海里浮現出前世斷斷續續的畫面,耳畔時不時回蕩起前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話語:
“侯爺,你長得真好看!”
“我對侯爺一腔赤誠,死生不計!”
“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個太監?”
“是。”
“有什么法子可以證明,不傷體面讓天下人知道錦衣侯是個太監?”
“我有法子,我有一本畫冊…………”
“我與你日夜相對,到得最后對你敞開心扉,愿為你傾盡一切,你便這樣回報我么?難道說,我的真心便這般低賤,這一生一世,只要付出,所得就必定是陰謀和背叛?”
“殺了我,就像你殺了沈落,砍斷過去,重新開始。”
“你以為,我還可以重新開始么?阮寶玉,你可知道,從絕望到生出希望,又從希望到更大的絕望,這是什么滋味?如果說當日,沈落只是把我凍成了冰,那么你這一腔熱火,到現在……,卻是將我燒成了灰,徹徹底底,一團死灰!”
……
這些都是被刻意忘卻的記憶,當宋暖玉醒來的時候,就被她埋藏了起來,她愛嚴帛錦,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有些傷痛,卻不是說忘就能夠忘記的。
“侯爺,侯爺,對不起對不起!”一時間,宋暖玉身子泄氣地墜落在地,她雙手撐地,低聲抽泣起來。
暖玉,師姐只能幫到你這里了,有些事情,師姐知道你現在你很痛苦,但你必須面對,我相信你,也和師姐一樣,最終能夠走出來的。容天兒心道。
當容天兒在走出了錦玉集團之后,便是宛然回首,抬起頭仰視著樓層最上方。嚴帛錦此刻也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戶前,垂首俯視著樓下的容天兒。雖然距離遙遠,但兩人卻能夠看到彼此,因為他們不是普通人。天籟宿主容天兒,和閻王道主嚴帛錦,兩人相互對視,所有的語言在無聲中悄然訴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