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來了又去,綠葉長了又凋,芳春被燥熱的盛夏湮沒,隨即便是沉陰漠漠的涼秋。
并州地處北方,寒意來得比豫州要早,呂梁山下的白衣營城塞,更是被山陵的寒氣所侵染,彌漫在一片西風蕭瑟當中。塢堡的城墻、屋頂,乃至練兵場上,都灑滿了從山上吹落而下的黃葉。
但隨著城堡的愈來愈完善,城外的空地卻也漸漸繁華起來。
這幾個月來,吳鋒帶領著白衣營打擊盜匪,多有建樹,更是和本地的大小商會建立起了緊密的聯系。
白衣營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同時士兵們也有著對于物質的需求。許多小商販、工匠、酒館老板、歌女被吸引過來,在城堡下方形成了小小的集鎮,呂梁山中的不少獵人和采藥人,也將自己的收獲物帶到此間出售。
為害地方的盜匪,是百姓們最為憎惡的對象。吳鋒帶領的部隊作戰勇猛,打擊剿滅流寇和山匪堪稱無所顧忌,不遺余力,在百姓中自然形成了極好的名聲。
在本地商會的眼中,當地豪族結構臃腫,族人眾多,利益關系摻雜不清,因此也就顯得較為貪婪。和白衣營合作,尋求庇護,便劃算了太多。更不用說白衣營還繼承了忘憂谷的外圍遺產,有不少擅長商業的人才。
于是在這些商會的幫助下,短短幾個月內,城塞外的集鎮便飛速發展,已經有了近千人的規模。
因為白衣營規模有限,因此現在的規模到了一個臨界點,發展開始減緩。然而假以時日,這片街市早晚能發展到巖倉城下街市那樣上萬人的規模,甚至可能在幾十年后。成為一座依山而筑的大城市。
吳鋒在城堡的閣樓之上,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心滿意足地看著城下的千家燈火。
這幾個月,他簡直不要太忙。白天要訓練士卒,晚上要修煉內外功法或者默思收拾體悟,更不用說各項雜務。要籌備營地的擴建工作,要為白衣營吸納新血,要管理從忘憂谷處繼承到的產業,要打點好大大小小的豪族,要交結好和本地商會的關系,擴大白衣營影響力,每隔一陣,更得親自帶兵出征,與盜匪生死搏殺。
他已經把自己的睡眠時間壓到了最短。但也至少有一個月的時間。如果想要看書的話只能在吃飯的時候捧著看。
如今各項事務都已經走上正軌,在幾個月的經營中,吳鋒發現了麾下眾人的長處,將有不同才能的人提拔到各自合適的位置上,才稍稍能松一口氣。
忘憂谷產業的發展和利用,當然是由劉大志在內的幾人主持。宋山內和他麾下的密探們,仍然主要負責情報工作。
之前因為奉承吳鋒而被提拔的那個小隊長,名叫姜夜。吳鋒本來提拔他只是為了警醒下那些仍然有心和自己作對的士兵。但這幾個月的工作中卻發現此人并不是庸才,他溜須拍馬的本事。在跑業務的過程中可以起到極大的作用,與此同時,姜夜還有著做事實在的優點。
于是吳鋒便將招攬大小商會的事情大部分都交給了姜夜,白衣營從商會處接到打擊盜匪保護商路的任務,作為回報商會直接給予大筆金錢作報酬,或者將部分甚至全部產業納入白衣營的保護之下。
眼底燈火閃爍。是自己親手鑄成的繁華,遠遠地也能聽見歌女悠揚的歌唱,和百姓的歡聲笑語。更能見到有人放起五彩的煙花,在爆鳴聲中于長空之上迸開,在秋空中綻放出別樣的流麗。
吳鋒是真正地有一種喜悅之意。既為百姓的和樂,也因為這是自己霸業的第一步。
欲逐鹿者,必先安民。說完全為了百姓而去爭霸天下,當然顯得過于虛偽,但爭霸以實現自我的過程,往往要伴隨著為百姓謀福利的努力。
正打算繼續拿起手中的兵書研讀,窗口卻是突然敞開,一道流風飄然而入,伴著淡淡的冷香。
這窗戶是吳鋒特意訂做的玻璃窗,明凈如水。因為怕秋風吹動書頁,吳鋒將窗口是關上了的。
不用想便知道,是誰進來了。
云海嵐來到河東之后,一直在這附近活動。說起來吳鋒現在的居室也算寬大隱蔽,但她卻不肯再如同當初在忘憂谷一樣,和吳鋒共處一室,吳鋒便為她在城下安排了住處。
但她以最近是修煉恢復實力的關鍵時間為由,經常連續幾天十幾天地呆在山上,吳鋒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只有到需要吳鋒鮮血的時候,云海嵐才找他一下。
除此之外,吳鋒倒也請她出手刺殺了兩個修為不低的盜匪頭子,但是靠捏爆她給自己的玉符,才將她請了回來。
一言以蔽之,自從那天晚上之后,云海嵐對吳鋒突然就冷淡了下來。
她的好勝心讓她做出了逾矩的引誘舉動,違背了若即若離的原則,結果仍然又被吳鋒壓住氣勢。她事后意識到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實在并不合適也并不合理,反而發起了大小姐脾氣,對吳鋒顯得不冷不熱地。
畢竟吳鋒雖然讓她要直面內心,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實際上,她仍是在恐懼吧。
女人啊……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吳鋒想。
“云姨,想我了?”吳鋒微微笑道。算時間,今天不是需要鮮血的時候。
“誰會。”云海嵐的神色冷淡,全然不是以前那嬌媚勾人的表情。
雖然此時此刻她的氣質好似冰美人,但說話卻又仿佛負氣一般。
衣服倒是換上了那套紫色的厚實衣衫,不再暴露,只不過這套衣服卻是吳鋒買給她的。
“那要是我想你了呢?”吳鋒微微一笑。
“與我何干?”她懶得看吳鋒目光,一副高傲的神情。
她這副表情,如冰似雪,乍看上去,還真有種絕情的味道。
吳鋒是知道她不過是使性子而已。所以毫不惱怒。但他算是明白當初楊麒為什么被云海嵐利用之后棄若敝屣,會產生那樣強大的怨念,以至于心理變態,殺人盈野。
如果一個一向對自己溫言軟語淺笑嫣然的女子突然變得冷若寒霜,更是顯得完全不將自己放在眼里,自尊心強烈的男人都會恨得咬牙切齒吧。只不過如楊麒那樣喪心病狂的人。又實在是比他的氣運還絕代少有了。
“那么……可是有什么要我做的么?”吳鋒收斂了輕佻的神氣,以嚴肅的聲調道。
以吳鋒的高傲,云海嵐既然無心與他調笑,他也絕不會低聲下氣去討好。在驕傲上,他與對方全無二致,或者說更要驕傲太多。
“是有需要你做的……不過……”云海嵐冷冷道:“是要一個了結。”
吳鋒一驚,不知道云海嵐為何說出這樣話來,疑惑道:“了結?”
“不錯,就是了結。你不覺得。我們現在這種不清不白的關系,很不合適么?畢竟,我和你的年齡差距也太大了些……”云海嵐緩緩道,似乎全無開玩笑的意味。
吳鋒不知道該怎么說,兩人的曖昧,明明大部分都是在云海嵐的挑逗之下發生的,她卻要求吳鋒結束兩人現在的曖昧關系。
“你讓我面對本心,你自己也該如此。把你的夢師姐找回來吧。你我的關系到了恢復正常的時候了。”云海嵐道。
“夢師姐?”吳鋒疑惑道:“難道……”
想起夢綺舞。吳鋒心頭仍然隱痛,但這幾個月過去。他對找回對方卻是漸漸越來越不抱希望了。
世界那么大,兩個失散的人又哪里是如此容易重聚?自己現在不得不使用謝衣這個化名,當吳鋒這個名字名動天下時,又該是多少年后了呢?
云海嵐點頭道:“不錯。”
她輕輕取出一根纖細的東西,在吳鋒眼前一晃。
借著夜間明亮的燈光,吳鋒看得明明白白。那是一根頭發。
頭發是黑色的,但透著淡淡的黃,更是閃爍著點點油光。
夢綺舞的頭發便是黑中透著淺黃,與她琥珀色的肌膚極為相襯,此外。她是油性皮膚,頭發也比一般人要油亮些許。
“這是我在莫邪溪陪著你一起搜尋她的時候,在血跡旁邊撿到的,這段時間在玉瓶里保存得非常好。當時沒有告訴你,是為了給你一個驚喜。現在我的修為即將恢復到尊級,正可以借助這根頭發,發動尋蹤之術,縱然她在天涯海角,我也能告訴你她的精確位置。”
“怎么樣?”云海嵐輕揚秀眉:“要我幫你把她找回來嗎?”。
吳鋒明白云海嵐的意思,靠著云海嵐找回夢綺舞,那么夢綺舞必然就知道云海嵐的存在,也就杜絕了他腳踏兩條船的可能性。
可是云海嵐這番話,讓他依然一下子難以反應過來。
何況,他也的確貪戀與云海嵐相處的美好。
“云姨……這……”吳鋒微怔。
“男人啊,都這樣,三心二意。”云海嵐嘲諷道。
與此同時,吳鋒開口:“發動道術吧。”
云海嵐臉上依然殘留著諷刺的笑意:“躊躇了,還是沒讓我瞧得起呢。你曾對我說起你師姐的頭發是什么樣的。頭發其實是我在路上撿的,染了點黃色,涂上了油,處理得還算不錯吧?”
吳鋒再次怔住了。
云海嵐又道:“何況啊,你怎么會真的相信世間有只靠著一根頭發,能千里萬里尋到一個人的道術?”
她的話音清冷,卻暗藏一絲得意,畢竟終于騙過了智計百出的吳鋒一回。
以吳鋒的聰明,本不致此,但他對夢綺舞是關心則亂,導致判斷失誤。
云海嵐說完,轉過身,緩緩向窗外走去。
經過紫檀木大桌時,吳鋒突然聽見丁地一聲,有什么東西被放在了桌上。
他定睛看時,此物通體瑩白勝雪,上有符文痕跡,卻是一塊骨文。
骨文中,隱隱透出妖蛇的氣息,這是一塊滕蛇骨文,雖然品級不高,但骨文都是有價無市之物,品級再低,也是奇物了。
吳鋒現在修習崩巖掌,功法偏向柔勁,正需要以柔著稱的滕蛇之骨文。
“小鋒,生日快樂。”
云海嵐迎著月光,背對著吳鋒,輕描淡寫地道:“殺了幾條小蛇,在它們的巢穴里找到的,這骨文想必是它們祖先的遺骨。”
吳鋒看見她的掌心有一道極為細微的傷口。
修道高手因為是遠程攻擊,并不容易受傷,云海嵐雖然只受了輕微的傷,也足見那一戰絕對是慘戰無疑,所謂的幾條小蛇,自然也并不簡單。
但他最沒有想到的是,云大小姐竟然記得自己的生日。云海嵐之前曾問起過他的生日,吳鋒隨口回答了一下,并沒有怎么在意。
父親失蹤以來,就從未有人為他慶賀過生日。這一陣庶務繁忙,更是連他自己都給忘了。
他感覺到自己的喉嚨仿佛堵住了,眼淚幾乎要從眼眶中溢出。
眼看著云海嵐就要消失在窗口,吳鋒意識到,是主動結束這場冷戰的時候了。
哪怕只是若即若離的關系,不會有結果,但自己如果現在沒有表示的話,便可能會后悔一輩子。
哪怕只是曾經擁有,也勝過完全沒有。
“傲嬌的云姨,還真是可愛呢。”吳鋒盡力用平淡的聲氣道。
云海嵐猛地嬌軀一震,停住了飛出窗外的動作:“你……你說什么?”
吳鋒道:“云姨,你所說的面對本心,于我而言——我喜歡冰冷傲嬌的云姨,也喜歡嬌柔嫵媚的云姨,每一種模樣,每一重性格,我都會記在心底。如果夢師姐回來,我當然也會做出恰當的選擇,但那不光是感情,更多的是男人的責任和擔當。”
說得很輕,卻字字如鐵,擲地有聲。
云海嵐霍地轉過身來。
“你小子……”她恨恨切齒道:“明明和其他的臭男人一模一樣,卻總能說出一套讓別人拒絕不了的道理……”
“該死的小色狼。”云海嵐一字一頓地說著,眼眶中卻已經轉動著淚水。
“多謝夸獎。”吳鋒用巾帕靜靜拭去她眼中的淚花,擁她入懷。
云海嵐沒有掙扎,將腦袋靠在他肩頭。月影依依,把兩人的影子拉長,融在一起。
夜風微涼,吹拂著吳鋒的面龐。他心中全無綺念,嗅著云海嵐淡雅的發香,瞧著她灰白色的秀發自他的眼邊拂過。
倘若這一刻,便是永恒。
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