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北溟有來信。伊實元向父親稟道。
“拿來。”伊中棠冷聲道,聲音卻有掩飾不住的蒼老。曾經沒有一根白發的頭頂,在短短幾個月就變成了斑駁的花白。
伊實元將火漆封好的信封遞上。
伊中棠手掌微微顫抖,將信封拆開。
“中棠兄與老夫并為圣門雄主,老夫不忍兄臺為逆子所害。但得兄臺首肯,喬某人當轉鋒相助。”
字跡潦草,卻帶著一股破紙而出的狂霸之意。
伊中棠看完,冷冷道:“喬北溟這是看到我將要山窮水盡,想要維持平衡來繼續趁火打劫呢。”
“那么,如何是好?”伊實元聲音顫抖。
“答應他。”伊中棠淡淡道。
伊實元驚叫道:“父親!”
但他隨即沉默。
如果答應喬北溟的話,戰局必然回到平衡,但越來越多的領地將會被修羅門和各支派趁亂侵占,無休止的戰火,更會損耗仙臺的根基。
那么,仙臺滅亡,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然而不答應的話,面對伊千陽手中的仙臺主力,以及修羅、蘆名的援軍,伊中棠毫無勝算,被縛可期。
一向行事果決的兄長伊千陽,正是因為沒有下狠心處決伊中棠,才導致這場大亂。那么兄長又可能再放過父親么?
“只有恢復到平衡,才有談判的資本。”伊中棠道:“現在能拯救仙臺的,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
他的聲音疲憊,卻含著一種少見的冷靜。
伊實元陡然感覺到,那個智珠在握算無遺策的北莽霸主,在這一瞬間又回到了父親的身上。
“父親……”伊實元聲音顫抖,呼道。
他已明白了無比驕傲的父親的真正打算了,也知道做出這個決定,對父親是何等的艱難。
……
大草原,會津城外一座別業當中。
盛宣懷艱難地坐起身子。將一枚朱紅色的鮮嫩果子放入口中。
果實入口即化,果核被他輕輕吐在旁邊的小盤里。
他突然又開始猛烈地咳嗽,鮮血濺在棉被上。
逆練順天神策失敗的結果,便是縱然有征天實力。也只能癱瘓在這床鋪之上,不時咳血。
“老爺……”幾名婢女聽到咳嗽聲,急忙沖進來。
但就在此時,一個黑影猛然閃現。
盛宣懷只見幾道墨光刷拉劃過,幾女紛紛軟軟地倒地。
一個黑衣人驟然出現在房內。臉被面巾遮住。
盛宣懷驟驚,卻聽黑衣人淡淡道:“放心,她們沒死。”
陡然感覺到這聲音有些熟悉,卻聽黑衣人又道:“賢弟,你連我都認不出來了么?”
黑衣人猛然扯下了面巾,那面容實在太過熟悉,只是頭發卻已花白,形容枯槁如老樹,只有雙目依然神光爍爍,有幾分當年的霸主氣象。
“公子……”盛宣懷驚叫。
會這樣稱呼伊中棠的。也只有他一人了。盛宣懷是他幼時的玩伴,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有著超然的默契。
伊中棠淡淡道:“多久沒見,至少有十年了罷?沒想到你也這樣老了。”
盛宣懷嘆息道:“曾經血戰沙場,斬將搴旗。現在卻成了這樣一個廢人,不老才怪,倒是公子你……”
伊中棠道:“小弟你應該明白。”
盛宣懷黯然道:“公子務必相信我,這絕非我本意。像我這副樣子,如何能掌握教中大權?我那個忤逆的女兒,早已取得了蘆名四天王的效忠。至于金盛備的守夜人軍團,便更不必說……現在我這個殘廢,已經是調不動蘆名的一兵一卒了……”
伊中棠道:“我相信你,我也絕沒有怪香兒的意思。若非陽兒一直心懷不軌。香兒又怎可能說得動他?終究是我自己沒長眼睛,呵呵呵呵……”
伊中棠又道:“宣懷,還記得我們的金色的夢想么?”
盛宣懷猛地一愣,隨即眼中泛起了久違的神采。
他的思緒,頃刻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一個傍晚,槁木一般的軀體。在思維的世界中瞬間變得幼小細嫩。
兩個孩童,并排躺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北莽的冷風,吹得草叢紛紛伏倒,他們仰著臉,望著無垠的寒空。
大的十二三歲,目如寒星,英氣逼人,小的不過十歲,容顏清秀。
“小懷,冷么?”大一點的孩童道。
“公子……有些。我最怕冷啦…”
少年的伊中棠猛然站起,脫下自己的披風,蓋在對方身上:“說了多少遍了,沒有外人的時候,不要叫我公子,叫大哥就行!”
“好的,公子……哦不,大哥。”
伊中棠滿意地點頭。
“這才剛入秋,可北莽就已經這么冷了。”
盛宣懷哼唧道:“不躲在這里,就要看那些大人舉行血祭。我不喜歡血。”
“我也不喜歡。”伊中棠道:“可是小懷,你想過沒有?我們為什么一定要殺死奴隸和戰俘來舉行血祭,為什么一定要生活在土地冰冷貧瘠、作物只能播種一季,牛羊時常被白災凍死的北莽之地?我們為什么被中土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稱作魔教妖人?”
盛宣懷站起來,抓了抓頭,露出疑惑的神色。伊中棠給他的披風有些大,差點被疾風吹走,他不得不發力捂緊。
伊中棠手指如戟,猛然指向南方:“看吧,那金色的地平線之外,是大雁飛往的地方。”
遠方的地平線處枯草連天,正被殘陽照耀成一片燦金,幾只秋雁,正隨著長風飛行向南。
“那里有比北莽肥沃十倍的土地,那里有冬天也不會封凍的大江,那里的牛羊從來不會被白災凍死——那兒的人們不必完全遵守弱肉強食的法則,也能讓自己生存下去。他們從來不知道我們的辛酸,只知道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嘲諷我們為胡虜,為魔教妖人!”
伊中棠越說越激動,白皙的面頰漲得通紅。
“大哥……”盛宣懷低聲道。
伊中棠轉過雙眼,精光灼灼,與和自己一起長大的玩伴對視。
“圣門在千年前便南下過,卻因為內斗導致號令不一,不但不能全取中土,南下的部眾反而被那群偽君子所同化。”
“小懷,我有一個金色的夢想。”
“整個圣門,都應該號令在一個統一的旗號下。沒有仙臺、蘆名、安東、陰魄、修羅之分。大家不分門派,不分部族,親如兄弟姐妹。”
“我們將成為神族,以圣門的光輝籠罩整個大陸。再無人敢提起魔教這兩個字。中土也會在我們的經營下更加繁榮,在土著眼里,這都出自神族的恩賜。”
伊中棠越說越興奮,小小的胸脯開始顫抖。
“愿意和我一起實現這個夢想嗎?用圣門的戰旗,掃蕩這茫茫天下!”伊中棠聲氣高揚,面色驟然紅潤,眼顯志得意滿之色。
仿佛已經馬踏中原,身邊呼嘯的不再是北莽冰冷的扶搖,而是江南溫柔的和風。
“大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盛宣懷眼中流露出崇敬仰慕的神情,伊中棠構建的圖景,令他感到目眩。
“要取天下,先要整合北莽。要整合圣門,我們先要繼承各自的家業。我繼承仙臺,你繼承蘆名。”伊中棠斬釘截鐵地道,猛然伸出了手。
另一個孩童抬起小手,與他對握,稚嫩的手掌,卻透發出鋼鐵般的意味。
盛宣懷的思維自遙遠的時空飄飛回來,回過了心神。
“當然記得。”盛宣懷苦笑道:“沒多久,我們就進行了一次搞笑的政變,結果被各自的家長吊到屋梁上鞭了一頓。反倒是在中土有個叫李清的家伙十三歲就做成了這事,結果沒到三十歲他就被自己人亂箭射死了……“
但他的苦笑中,也暗藏著無窮的感慨。
這些年來,兩人一路征戰,開疆拓土,也曾遭遇強敵,陷入苦戰,之所以總能夠并肩走過,何嘗不是為了那個金色的夢想?
然而伊中棠在離整合整個圣門只差一步的時候,卻被盛宣懷的親生女兒所破壞,皇圖霸業,轉頭皆空。
盛宣懷心緒極為復雜。女兒不但令蘆名必將獨立,更極大地擴展了蘆名教的勢力。然而北莽的格局,亦將再次回到群雄并立的混亂模樣。
“這金色的夢想,只能交給后人了。”伊中棠長嘆:“我今天來找你,是求你一件事情。也只有你能辦到。”
伊中棠又道:“仙臺千百年基業,不能亡于我手,不然我無顏見列祖列宗。你出面,請香兒收手罷……”
言語中,竟是帶著央求的意味。
盛宣懷望著對方,只見伊中棠花白的頭發有些蓬亂,再不復當年根根如針似戟的精神模樣。
曾經的一代霸主,終究是老了。
“好。”盛宣懷點頭道,全無猶豫。
盛宣懷癱瘓之前,不但能征慣戰,更擅長縱橫之學,被稱作伊中棠麾下第一辯士。
許多用武力未必能拿下的勢力,便被盛宣懷以合縱連橫之術,為伊中棠收于囊中。
這一生最后一次游說,對象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盛宣懷抬起眼,與多年的至交相直視,渾濁的眼中又恢復了青年時的精氣和銳芒。
“大哥,定不辱使命。”他一字一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