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華宮里里外外都已經被打掃干凈,持盈雖然還不是皇后,但所有的宮女太監見了她,一律稱呼皇后娘娘,一名太監上前道:“娘娘一路辛苦了,奴才從前是伺候孝憐皇后的,后來去了文書庫,皇上怕別人伺候不好娘娘,就讓奴才回來,擔任耀華宮的太監總管,往后娘娘有什么事,盡可差遣奴才去辦?!?
持盈一頷首:“知道了,你吩咐下去,讓人整理出幾間房,供鐘妹妹等人暫居,然后命小廚房準備四色小食,燙一壺毛尖送來,再去告訴皇上,等我沐浴更衣后,會去萬晟宮請安?!?
那太監得令去了,程奉儀笑道:“妹妹離開京城這么多年,氣勢可一點未減,吩咐起下人來有模有樣,倒像是做過皇后似的?!?
持盈對她的話置之一笑,招呼眾人入殿中坐下休息,不多時果盤茶水端了上來,又有一淺口盤一分為四,分別盛著棗泥桂花糖、芙蓉花生糕、藕粉豆黃酥和蜜餞烏梅。小崔嫻一看到好吃的就忙把手伸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塊豆黃酥往嘴里塞。
“嫻兒,吃東西之前要先洗手,娘教你的你都忘了?”持盈拍給她手背上一下,板起臉來教訓道。
小崔嫻吐吐舌頭,鐘綠娉笑著給她擦手:“聽到了嗎?嫻兒以后是公主了,更要懂得禮節,才不會給你父皇母后丟臉?!钡故峭跏咸婧⒆娱_脫:“公主還小,肚子餓了難免著急,往后慢慢學就是了?!?
程奉儀從進門以來就一直心神不寧,眼睛不時往門外瞟去,小崔嫻和小舒錦年紀相仿,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程奉儀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女兒,只不知分別兩年,女兒現在該有多高,愛吃什么愛穿什么,還記不記得她這個娘。
“姐姐別著急,翟大哥和舒錦應該就快到了?!泵髦麄儾换貋恚钟€是不得不編謊話騙她安心,“來嘗嘗這芙蓉花生糕,這可是只有在耀華宮才能吃到的東西,取富貴花開之意,味道可好了?!?
她這么一說,鐘綠娉倒是來了興趣:“姐姐對耀華宮的吃食倒是了解得多,那這棗泥桂花糖又是什么意思?棗泥桂花……莫非是早生貴子?”
持盈含笑點頭:“對,這四色小食分別指富貴花開、早生貴子、金玉滿堂和甜蜜美滿,都是寓意吉祥又可口的點心,都嘗嘗。”
程奉儀還是魂不守舍,勉強吃了幾口,就忍不住問:“子成怎么還不來?”
持盈正不知道說什么好時,一名太監進來稟報:“娘娘,翟小姐到了。”程奉儀豁然站了起來,持盈也忙道:“快請進來?!?
程奉儀奔至外間,就見一名衣著樸素的嬤嬤懷抱著兩三歲大的女童朝這邊走來,登時便帶出一聲哭腔:“錦兒!”沖出了殿門。
小舒錦太早與娘親分離,早已不認得她,見一個陌生女子瘋狂地飛撲過來,哇的一聲就哭了,嚇得直往嬤嬤懷里縮,程奉儀表情一下僵住,本欲將女兒抱過來的手也停在了半中央。
數人跟著出來,持盈見小舒錦哇哇大哭,程奉儀又神情恍惚,便猜到了幾分,勸慰道:“孩子離了你這么多年,難免會有些生疏,但她到底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母女之情血濃于水,慢慢就會好了?!?
程奉儀強忍淚水,點點頭,努力擠出笑容,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小舒錦的腦袋:“錦兒,是娘啊,你不記得娘親了嗎?”小舒錦怕得瑟瑟發抖,一個勁兒地縮著不讓她碰,程奉儀心如刀絞,看得旁人也是倍感心酸。
雖然因為分別太久,女兒已經不記得自己了,但無論如何,孩子的平安就是做母親的最大的心愿,看到小舒錦一切安好,程奉儀總算是有些欣慰,但左右不見翟讓和父親程扈,又疑惑道:“我爹呢?子成呢?怎么就錦兒一個人來?”
那嬤嬤不知避諱,直言道:“程大人一年前就已過世,翟大人也辭了官,回了貢縣,聽說夫人回來,他不愿來見,只讓奴婢把小姐帶來?!?
程奉儀聽了她這話,險些兩眼一黑暈過去,幸好王氏及時將她攙扶住。
“我爹死了?!”程奉儀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他是怎么死的?為何沒有人告訴我?”
持盈吞吞吐吐道:“是我不好,我也是剛剛才得知程老過世的事,先生知道的也不多,本想等翟大哥來了讓他親自對你說……”
程奉儀淚水漣漣,幾乎要坐到地上去,王氏與鐘綠娉兩邊架著她,才沒讓她摔倒。
她仰頭悲慟地大聲哭喊著爹,院中數人聞之心痛,也都眼圈發紅,只不住地勸她節哀順變,鐘綠娉啜泣道:“程姐姐別太難過了,當心哭傷了身子,也別嚇到小舒錦啊。”
程奉儀被她這一提醒,稍微恢復了些理智,淚眼朦朧地看向女兒。
小舒錦不知所以然,看著她嚎啕大哭的樣子,表情僵硬,眼中滿是恐懼。
“爹啊!女兒不孝……連你最后一面也沒有見著……”程奉儀痛苦地捂著臉彎下腰。
持盈使了個眼色,王氏與鐘綠娉將人攙著回殿內,嬤嬤也抱著小舒錦跟了進來,宮女端來溫水給程奉儀洗臉,洗過臉后,程奉儀雖然仍是滿心悲痛,但已經基本冷靜下來了,聲音沙啞地問:“我爹葬在何處?”
那嬤嬤答不上來,程奉儀又問:“你剛才說子成不愿來見我,為何?”
嬤嬤眼神閃爍,剛才程奉儀大哭時,她已經被持盈用眼神警告過了,這會兒不敢再亂說話。程奉儀心中隱約有個猜測,卻無論如何不愿相信,她推開身旁的宮女,踉蹌著朝門口跑去:“我要去見他?!?
“程姐姐!”持盈忙去追。
程奉儀步履虛浮,三歪四倒,持盈心頭生出一股怯懦,不敢跟去,轉頭吩咐:“去兩個人跟著程夫人,再叫人準備一輛馬車,送程夫人去貢縣?!?
鐘綠娉自告奮勇:“我陪程姐姐去一趟吧,萬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只怕宮女們勸不住?!背钟幌胍埠?,就點頭道:“那就辛苦你了。”鐘綠娉便追了上去,攙著走不穩路的程奉儀離開了耀華宮。
她們二人一走,王氏也十分知趣,以坐車疲憊為由起身告辭,持盈確實也沒什么心情陪她,便叫她去休息,又將兩個孩子交給小秋他們去照顧,自己到湯池去沐浴解乏。
湯池還是那個湯池,她前世萬千榮寵集一身時候享用的記憶已經模糊,倒是上次來差點被自己親妹子給賣了的事記憶猶新,持盈有點草木皆兵地叫人
把所有香爐都給搬了出去,又仔細確認了周圍沒什么不正常揮發物,這才放心地泡進了池子里。
熱水最能祛疲解乏,持盈靠在池邊閉著眼假寐,本想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卻還是止不住牽掛著程奉儀,不知道她到了貢縣、看到翟讓新過門的妻子會是怎樣的表情,會哭?會鬧?還是會如她當年親口說的那樣,一根白綾吊死?翟讓又會怎么解釋,是不堪忍受寂寞,還是父母逼迫不得不從,又或者,僅僅是變了心?
腦中神游太極,介乎醒夢之間時,對面嘎吱一聲,門“又”不經許可被擅自推開了。
未來的天下之主,尚未登基的新帝崔應融一身常服推門而入,迎接他的卻是未來的后宮之主、尚未晉封的新后如臨大敵的表情,準皇帝的臉一下就拉長了:“怎么見到我就跟見到了鬼似的,你那是什么表情?”
持盈尷尬笑笑,當初逃離京城時,唯恐他會多心,持盈只說了太后想要利用自己那莫須有的孩子實現做皇太后之夢的事,而對于長孫家企圖將她獻給崔頡的事只字未提,這會兒當然更不好說自己露出這見了鬼一樣的表情,是因為那晚的遭遇留下的心理陰影還沒完全消失。
“你怎么過來了,”持盈決定岔開這話不提,笑著問,“我不是讓人過去告訴你,過會兒會去萬晟宮請安嗎?”
崔繹反手關上門,一臉不自在的表情:“請安,請什么安,我還不是皇帝,你倒先拿起皇后的架子了。”
持盈又是笑,起身去屏風后面穿衣服,崔繹在貴妃榻上坐著,等她出來了,便招招手。持盈一頭青絲還在滴水,只草草綰起,挨著他坐下。
崔繹出神地盯著湯池中波蕩的水,突然說:“我不想做皇帝了?!?
持盈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哎?”
“做了皇帝,每天要看更多的折子,要操更多的心,還要注意這個注意那個,仇人不能殺,恩人不能救,”崔繹彎下腰去,兩肘支在膝上,聳著肩憮然道,“你到京城了我也不能去接,想見你一面,還得等你來請安?!?
持盈不覺好笑,側身倚在他肩上,逗趣地道:“王爺這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自己不想登基,卻要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來,我去不去請安,你還不都照樣賴著不登基?!?
崔繹扭過頭來看著她,持盈也笑瞇瞇地看著他。
崔繹看得很認真,仿佛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東西,抑或是確認些什么,他伸出手指,極輕地觸碰愛妻的眉眼,好像是在撫摸水中的倒影、霧中的蜃景,一不小心就會消失無蹤。
“王爺?”持盈確確實實從他的眼中讀出了百里贊之前所說的“患得患失”,其實不光是現在,從她嫁進武王府的那一天起,崔繹就沒有片刻安心,總是擔心她不是心甘情愿、擔心她覺得委屈、擔心她喜歡上別的人……
但這所有的加起來,都不及“擔心她會從這個人世間消失”來得可怕,崔繹就像是看見了彼此共處時光的倒數一般,向來無所畏懼的他,手指竟然微微在顫抖著。
持盈去握他的手,崔繹卻一把將她摟進了懷里,霎時間錯亂的心跳聲和壓抑的呼吸聲籠罩了她所有的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