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對謝家了解不多,但宣州依山傍海,魚肥米足,確實是一塊寶地,每年進貢皇室的糧食都遠超其他各州,是當之無愧的大楚糧倉。在宣州做官——還是州牧這樣的位置,不消三年,就能囤起萬貫家產,更別說謝家還在宣州經商三代人,說他們富得流油都不為過。
俗話說的好,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有錢是征兵造反的重要條件,如果崔繹娶了謝玉嬋……
不行不行,持盈趕緊搖搖頭,崔繹已經明白地表示過不想做皇帝了,如果自己再去勸他娶一個他討厭的女人,說不定自己真要被活活掐死,絕對不行。
心底同時也產生了“不想讓謝玉嬋和崔繹在一起”的任性念頭,但僅僅是一閃而過,連持盈自己都沒有在意。
從早到晚,三碗藥湯喝下去,高燒的熱度卻一直沒能退下去,崔繹偶爾睜開眼,眼球里也全是血絲,嘴唇干得裂開,謝玉嬋小心地用勺子一點點給他喂水,身旁丫鬟擦汗的擦汗,扇子扇得呼哧呼哧,卻還是完全不見效。
百里贊和謝永都過來探視了一番,然而不懂醫,來了也只能看著干著急,于是問候過了,謝永回房去給家里寫信,百里贊則找了個小廝,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小廝遵命去了。
白天那御醫又來了一轉,仍沒看出什么名堂,癥狀上看就是普通的風寒引起高熱,可藥也吃了冰袋也敷了,怎就是不見好呢?
謝玉嬋坐在床邊嚶嚶嚶:“大夫,應融哥哥他不會有事吧?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御醫也答不上來,只能重新開個方子,在讓人去抓藥來服。
吃了第二副藥,凌晨丑時崔繹的高燒可算是退了下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持盈回來看了一轉,見謝玉嬋沒有離開的意思,只好自己去丫鬟們房里睡,夜里有事也好趕過來。
第二天持盈一大早起床來看時,崔繹半靠在床頭,謝玉嬋舀起一勺粥,仔細地吹涼了,喂到他嘴邊,崔繹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默默地張嘴吃了。看他們能夠和睦相處,持盈在欣慰之余,又有一點不是滋味,但她并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吩咐丫鬟們仔細照看,自己仍舊去廚房。
然而到了下午崔繹竟然又燒起來,整個人燙得如同剛從沸水里撈出來,甚至有點打擺子,持盈連忙又派人去請御醫來看,當晚當值的四名御醫翻來覆去研究了半天,最后無可奈何地答復持盈:“下官等人才疏學淺,實在看不出王爺得了什么病,夫人或許考慮請民間大夫來看看,說不定有法子治。”
持盈先是呆了呆,繼而靈光一閃,沖出門去:“小秋!”
小秋正在井邊打水,聞聲忙跑過來,持盈飛快地命令道:“你現在馬上坐馬車去程府一趟,把程大人的千金請過來給王爺治病,快去!”
程奉儀的娘是藥王康造的嫡傳弟子,但程夫人已經過世多年,持盈只能寄希望于程奉儀從亡母那里學到一些醫術,否則連御醫都看不了的病,可就真的沒救了。
但事與愿違,小秋去了半個時辰后回來,告訴持盈程奉儀跟著準郎君翟讓回去見父母了,前天就走了。翟讓和百里贊是同鄉,家在距離京城有相當一段距離的貢縣,就算快馬加鞭,也要一天才能到——而就現在的狀況來看,崔繹的病來得又急又兇,未必能撐到把神醫后人請回來
。
持盈打發走了小秋,獨自坐在廊下發呆。
若一切都還和她所知的一樣,那么崔繹是不會死在這個時候的,也就無需擔心,但持盈卻不能不害怕昨天謝玉嬋說過的那句話——都是因為你沒有照顧好他。不可否認,自己的的重生改變了許多事,自己的,別人的,其中牽涉最深的自然是崔繹,那么他突然病倒,會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嗎?
如果因為自己的緣故,崔繹比當初更早地死了,那她又該怎么辦?
愣神間,持盈似乎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忙甩甩頭。
“夫人,”一名丫鬟表情難過地走出來,“王爺請您進去。”
持盈的心瞬間就提了起來。
她疾步跑進房中,謝玉嬋仍然在哭,似乎已經無力對她吼叫了,由丫鬟攙扶到一邊的椅子里坐下。
崔繹躺在床上,一臉病態的潮紅,聽到她進來的聲音,微微睜開了眼睛。持盈來到床邊,用帕子給他擦了擦汗,崔繹聲音嘶啞,斷斷續續地說:“以后……你是這武、武王府……的主子,所有……”
持盈大吃一驚,聽他這口氣,簡直是在交代遺言了,連忙打斷:“王爺說什么呢,燒糊涂了吧,不過是風寒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過幾天就會好了,我小時候也大病過一場,高燒一直不退,現在不也沒事嗎?”
崔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對她的話置若罔聞:“聽著,本王只有你……一個王妃,我死、我死以后,這個家里……你做主,但是……”
持盈咬緊了牙,一種淚水要脫眶而出的沖動在胸中激蕩。
“你必須為……本王……守節!”
持盈:“……”
崔繹呼出一口滾燙的氣:“你說過,只要……壽終正寢……”
持盈腦袋里嗡的一聲,之后他說了什么,徹底沒聽到了。
只要壽終……正寢?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了腦海——難道他是為了自己能壽終正寢,而用了什么法子,讓自己看起來像是病入膏肓,然后就這么死去?!
正當她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猜想恐懼得幾乎窒息的時候,門外傳來曹遷的聲音:“王爺怎么樣了?”丫鬟似乎回答了他什么,曹遷大驚:“怎么會這樣!夫人呢?”
持盈連忙抹掉眼里的淚,轉頭吩咐:“請曹將軍進來說話。”
時間已是夜里亥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曹遷還穿著鎧甲,滿面風塵地跑進來,一眼看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崔繹,腳步戛然止住:“這……王爺!”
“噓,別吵,王爺現在需要休息。”持盈比了個小聲的手勢。
但曹遷顯然心里想著事情,眉頭鎖得很緊,眼見崔繹已經無法說話了,只得對持盈抱拳:“夫人請借一步說話。”
持盈有些奇怪,他有什么要對自己說的,還不能當著崔繹的面?不過余光瞥到在一旁嚶嚶嚶的謝玉嬋,又有些明白了,于是點點頭,起身跟著他到外間去。
曹遷努力壓低嗓門,可還是聽得出其中的焦慮:“夫人,王爺怕是……怕是不好了。”
持盈又被驚了一跳,想也沒想就反駁:“說什么呢,發燒而已,燒退了就好了。”
曹遷焦躁地抓著頭皮,聽聲音簡直想哭了:“這不是普通的發燒
,是瘟疫!”
瘟疫。
持盈呆了呆,一時做不出反應,就聽曹遷又說:“前些日子西營里有不少士兵都病倒了,末將也是高燒幾天不退,好容易才挺過來,還以為沒事了。前天去虔陵換崗,不知道王爺病了,回來才聽說不止王爺,整個西營里病倒了近三成的人!還死了好多,可是潘將軍瞞著不讓上報,只叫秘密把死了的士兵送出城去燒了,軍醫都說是瘟疫,治不了,想逃,被砍了幾個,頭還掛在營門口呢,西營現在只許進不許出,末將也是偷偷跑出來的。”
“夫人?”
“啊?”持盈恍然驚醒,腦海中忽然有了主意,“曹將軍,我有一事相求!”
曹遷惶恐道:“夫人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持盈兩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懇切地道:“請將軍騎著金烏,馬上到貢縣去一趟,找到一戶姓翟的人家,請他們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兒程奉儀回來給王爺治病!”
曹遷錯愕:“程奉儀?”顯然沒聽說過這號人。
“現在沒空解釋這么多了,以金烏腳程,來回京城與貢縣或許不要兩天,興許王爺還有救,”持盈兀自處在極大的驚訝中,瘟疫一詞猶如當頭一道霹靂,使她腦袋里一片混亂,只能勉強整理思緒,做出布置,“拜托了,王爺的性命就系在曹將軍你的身上了!”
曹遷聽她這么說,自然滿口答應,掉頭就往王府馬廄跑去。
希望能趕得上……不!是一定要趕上!
持盈雙手握在胸前,低頭祈禱。
天將明時,崔繹已經燒得人都糊涂了,分不清眼前誰是誰,說話也不清不楚,時而昏睡得好像再也不會醒來,卻又頑強地撐了過來,持盈與謝玉嬋二人片刻不離地守在床邊,呼喚著他的名字,擦拭他好像永遠流不盡的汗。
“王爺在何處?都讓開都讓開!”
第一縷曙光照進窗戶的時候,一個陌生女子急匆匆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了進來,持盈回過頭去,正看到那一代名醫傳人奔進房中來。
程奉儀生得端莊秀麗,此刻卻豪氣十足,大聲命令房中的所有人:“別都守在這里,門窗都打開,再燒幾鍋開水。——筆墨在何處?捧來,我寫個方子你們照著去抓藥。”
房中的丫鬟都一臉遲鈍地看著這個突然闖進來的奇怪女人,還是持盈反應快,馬上附和道:“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照程姑娘說的做!”丫鬟們這才手忙腳亂地動起來。
程奉儀大步趕至床前,不客氣地擠開謝玉嬋坐了下去,然后伸手翻了翻崔繹的眼皮,又搭了一把脈,嘆氣道:“果然是瘟疫,幸好我回來得及時。”接著又風風火火地沖到桌邊,提起筆一陣龍飛鳳舞,寫成了藥方塞給一旁的丫鬟:“快去抓藥!”
謝玉嬋哭哭啼啼地問:“應融哥哥會沒事的吧?”
程奉儀不認得她,只見不得人哭成那樣,眉頭微微皺了皺,回答:“藥方是我娘的師父傳給她的,救得活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武王爺也不過是個凡人,還得要仙丹來救不成?”
與她外表不符,這位尚書千金倒像是個性子頗為爽快的人,說話也充滿豪氣,絲毫沒有尋常女兒家的嬌羞狀,就算面對著王爺,仍是一句“也不過是個凡人”,令持盈頓時就肅然起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