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夫人。”周百山的應(yīng)聲而去,很快便領(lǐng)了一個五十來歲,瘦長臉兒,穿潞綢比甲,戴大紅大朵絹花的婆子進(jìn)來,正是楊老太太身邊得用的李婆子。
李婆子一進(jìn)來便對著大楊氏跪下了,哭嚎道:“大姑奶奶救命啊——”
對李婆子這個楊老太太的心腹,大楊氏并不像旁的女兒對母親身邊得用的人那般多少有幾分感情,大半時候也多少會給幾分面子,事實上,大楊氏非常討厭李婆子,不僅僅是因為李婆子在她沒出嫁前曾幫著楊大太太好多次要她的強(qiáng),更因為李婆子的言行與做派實在上不得臺面,前倨后恭得讓大楊氏只覺多看她一眼,都會降低自己的身份,只是因楊老太太實在離不得她,所以才容她至今。
不過話又說回來,楊老太太自己出身都不高,言行與做派也不大上得臺面了,還是大楊氏與楊氏相繼高嫁后,回去對她耳提面命了無數(shù)次,她方漸漸好了些,又怎么能指望伺候她的婆子有多上得了臺面?
是以大楊氏雖叫了李婆子進(jìn)來,心里也急于知道娘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十萬火急的事,一見李婆子,依然一臉淡淡的神情,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使得李媽媽一進(jìn)來便沖我喊‘救命’,媽媽且先別忙著哭,你不把話說清楚了,我便是愿意救媽媽的命,也不知道該從何救起不是?”
平媽媽對李婆子的厭惡比大楊氏更多,當(dāng)年大楊氏畢竟是主子,李媽媽再跋扈,也不敢真對大楊氏怎么樣,受苦受累的都是她們那些做下人的,所以大楊氏話音剛落,平媽媽已皮笑肉不笑的接道:“方才李媽媽可是說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我們夫人,我們夫人才撥冗接見媽媽的,誰知道媽媽一進(jìn)來便哭著喊‘救命’,難道并不是老太太使媽媽來的,而是媽媽自己做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假借老太太的名頭,私下來求見我們夫人的?”
李婆子如何不知道大楊氏主仆對她都沒好感,為此她每日每夜都在后悔,當(dāng)年不該為了一點小利益,便幫著大太太擠兌大姑奶奶的,誰知道大姑奶奶竟會嫁到侯府,做了朝廷堂堂一品的誥命夫人,壓根兒不需要娘家為她做靠山,反倒連大太太都要看她的臉色呢?可事情不做也做了,她除了夾著尾巴做人,別無他法。
是以聽得大楊氏主仆的話,她半點怨言也不敢有不說,還得將姿態(tài)放得更低,忙忙賠不是道:“都怪老奴老糊涂了,連話都說不清楚了,還請大姑奶奶恕罪,只因?qū)嵲谑鲁鼍o急。”因怕大楊氏與平媽媽再找她的茬兒,不待大楊氏發(fā)話,她已顧自一鼓作氣的說道:“大老爺已快被人打死了,老太太當(dāng)場急得暈了過去,等醒來后,半邊身子便不能動彈了,所以特意遣老奴來求大姑奶奶救命!”
李婆子此言一出,大楊氏與平媽媽都是大驚失色,當(dāng)下大楊氏也顧不得再與李婆子磨嘰了,急聲問道:“你說什么?大老爺好好兒的怎么就快被人打死了,是誰要打死他?還有老太太,這會子人怎么樣了,可已有請大夫瞧過了?二姑奶奶那里里,使人去報信了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細(xì)細(xì)道來!”
連珠帶炮似的一串問題,問得李婆子有些頭暈,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問題的好,不過倒是聽明白了大楊氏是想知道事情的具體經(jīng)過,于是忙忙說道起來。
原來“久病臥床”,以致不能理事的楊大老爺昨兒個趁服侍的人不注意,竟一路摸到了楊府的外院去,然后找賬房支走了一千兩銀子,賬房的雖知道他“因病”如今不理事了,卻并不知道他“生病”的原因,見大老爺要支銀子,又豈有不給的?于是楊大老爺很順利的支到了一千兩銀子的銀票。
自楊繼昌“畏罪自殺”以后,楊大老爺便再無踏出過楊府的大門半步,如今好容易得了自由,自是迫不及待想要去放縱一番,因之前他雖沒有了出門的自由,但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楊老太太也不舍得太委屈了他,于是特意使人去買了幾個美婢來專門伺候他,是以青樓楚館什么的,楊大老爺并不打算去,而是徑自去了賭場,打算好生賭上一把,以解這些日子的憋悶。
一千兩銀子對于泰半的普通百姓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很多人窮其一生,也不見得能攢下這樣一筆銀子,但若放在賭場,這點銀子便算不得什么了,是以楊大老爺不過只用了幾個時辰,便將一千兩銀子輸了個精光。偏他這些日子憋屈得狠了,方才又輸紅了眼,滿心都想著自己方才只是運(yùn)氣不好罷了,下一把一定能贏,便沒有就此回家,而是又找賭場的人借了銀子,以圖翻本。
賭場的人誰不是那慣會看菜下碟的,見楊大老爺穿戴不俗,生得又是白白胖胖,出手也比常人闊綽,一看便知是有錢人家的老爺,便是他不找他們借銀子,他們也要想方設(shè)法將他套住的,更何況楊大老爺還自己送上了門來?當(dāng)即大大方方的借了楊大老爺一千兩銀子,只可惜楊大老爺又是不多一會兒,便將這借來的一千兩銀子輸光了,于是又借又輸,又輸又借的,楊大老爺賭紅了眼的人,唯一覺得有些不對的,便是這銀子怎么越來越不經(jīng)花?只是這點小疑惑,并未被他放在心上,又繼續(xù)賭起來,這一賭便直賭到了賭坊打烊。
這時賭坊的人拿了一沓厚厚的借據(jù)來,問楊大老爺這銀子是他派人回去取來,還是他們與他一道回去取,楊大老爺方驚覺怎么不知不覺間,自己便簽下了那么厚的一沓借據(jù),心里不由有些慌張起來。
但讓他慌張的還在后頭,賭坊的人將借據(jù)細(xì)算一番,竟然有五萬多兩銀子之多。
楊大老爺當(dāng)場嚇懵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短短一日的時間以內(nèi),便輸?shù)袅诉@么多銀子,五萬多兩啊,便是將自家的所以莊子鋪子并現(xiàn)住的宅子賣了,也不見得能湊過這么多銀子,若是讓自己的母親知道了,一定會像當(dāng)初讓繼昌“畏罪自殺”一般,也讓他悄無聲息的“暴斃”了的。
這般一想,楊大老爺不由越發(fā)的驚恐,暗想此事可萬萬不能讓母親知道,因忙賠笑著與賭場的人說,銀子他回去后自會使人與他們送來,橫豎他們握有他親自按了手印的借據(jù),他便是想抵賴也抵賴不了,說完便要離開,打算一離開賭場,便躲得遠(yuǎn)遠(yuǎn)兒的,待此事平了以后,再回來不遲。
賭場的人見他這樣的人見得多了,怎么可能這般輕易便放他離開,又問他是使人回去取銀子來,還是他們送他回去取?楊大老爺被逼得急了,于是脖子一梗,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又說自己可是寧平侯和禮部侍郎的舅兄,讓他們招子放亮點,大家都退一步,也免得最后弄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能在天子腳下將賭場開得順順利利的,又有哪個背后是沒有靠山的?聞得楊大老爺?shù)脑挘琴€坊的管事人當(dāng)即冷笑起來,然后二話不說,命人先將楊大老爺暴打了一頓,然后再問他到底還不還錢,顯然根本沒將寧平侯與君伯恭放在眼里。
楊大老爺被打得怕了,再不敢說沒有銀子的話,只說一時半會兒間湊不齊那么多,能不能先緩緩?然后竟趁賭場的人不注意時,意圖逃出去。
賭場的人自然不可能真讓他就這么逃了出去,卻被他此舉真正激怒了,管事因命人切了他一根小指下來,隨即問痛哭哭爹喊娘的他,家在那里,他們這便將他那截小指并他的借據(jù)送過去,不愁他的家人不送銀子來。
楊大老爺這回是真的怕了,怕再惹他們生氣,他們要切斷的便是他的脖子來,毫不猶豫便將自家的底細(xì)倒了個干干凈凈,想著自家母親再狠,到底也狠不過賭場的人,還是先脫了身是正經(jīng)。
“……他們將大老爺按了手印的借據(jù)并大老爺?shù)男≈敢徊⑺土藖恚瑩P(yáng)言三日內(nèi)不還銀子,便將大老爺打死,再親自上門來收銀子,老太太瞧見大老爺?shù)哪墙匦≈负螅?dāng)即氣得暈了過去,等醒來后,便半身不能動彈了,二老爺因忙使人去請了大夫來瞧,說是風(fēng)癱……老太太因使了二老爺去賬房問家里還有多少現(xiàn)銀,卻只有三千多兩,連上老太太的私房,也不過一萬兩銀子,便是要賣鋪子莊子,只怕一時半會兒間也來不及,老太太急得沒法了,這才遣了老奴過來求見姑奶奶,二姑奶奶那里,老太太也使了人去,求大姑奶奶這便與老奴一道回去,大家一塊兒盡快拿出個方案來,不然遲了,大老爺?shù)男悦删捅2蛔×耍 崩钇抛右贿吅窟贿呎f,總算將事情的經(jīng)過大略說了個明白。
直聽得大楊氏是怒不可遏,冷笑道:“他的性命保得住保不住與我何干,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頭,省得活著浪費(fèi)糧食不說,還拖累一大家子人,賭坊的那些人也是,只知道說不知道做,若是真將他打死了,我反倒要感激他們!”
李婆子聽大楊氏連聲‘兄長’都不稱楊大老爺,而是一口一個‘他’的,知道她是氣得狠了,不敢再說楊大老爺,而是說起楊老太太來,“老太太也說大老爺‘死不足惜’,可大老爺就算再不好,終究也是老太太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是老太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與兩位姑奶奶一樣,老太太又豈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打死?況那些人說了,就算打死了大老爺,一樣會上門來收銀子,大老爺就算死,豈非也只能白死了?老太太這會子還等著姑奶奶呢,姑奶奶看是……”
大楊氏不待她把話說完,已恨聲打斷了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如今已是容家婦了,娘家的事我是既不能管也管不著,況那樣不成器的一個東西,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頭呢,也省得以后將一家子人都害死,我是絕不會管他的!”話雖如此,卻已急聲在吩咐人備車了,一邊備車,一邊還扶了平媽媽的手,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后面李婆子見狀,知道她這是愿意回去了,忙忙自地上爬起來,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便跟了上去。
半道上,雖然平媽媽已拿話來百般勸解過大楊氏了,大楊氏依然氣得臉青白黑的,雙手直哆嗦,恨聲道:“人家的兄長都知道愛護(hù)妹妹,與妹妹做臉撐腰,讓妹妹的夫家人一提起舅爺便不敢怠慢了妹妹,我家的倒好,只會惹是生非,拖我的后腿,讓旁人一提起我有這樣的兄長便暗自譏笑我,還要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他收爛攤子,在侯爺面子抬不起頭來,讓潛兒菡兒也跟著被人笑話說嘴,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這輩子才會攤上這樣一個兄長,他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說著,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因為有這樣一個娘家,而在太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面前受的那些委屈,禁不住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嘴里還不斷的重復(fù)著那句:“他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平媽媽見狀,忍不住也紅了眼圈,低聲勸道:“老奴知道夫人生氣,可氣大傷人,夫人也該注意自己的身體才是……”
話沒說完,已被大楊氏怒聲打斷:“橫豎早早晚晚都是會被那個混帳東西氣死,拖累死的,我還要這身體來做什么?我只是心疼母親,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了,本該高枕無憂坐享兒孫清福的,卻也要一次又一次的為那個混帳收爛攤子,早知道如此,當(dāng)年母親剛生下那個混帳時,就該一把掐死了他的!”
這話大楊氏能說,平媽媽卻不能說,雖然她也巴不得楊大老爺死在外頭,于是只能握了大楊氏的手,靜靜的聽她發(fā)泄。
大楊氏發(fā)泄了一通,心里稍稍好受了些,等馬車直接抵達(dá)楊府的二門外下車時,除了眼睛紅紅的以外,她又恢復(fù)了素日高高在上的侯夫人的形象。
楊二太太早領(lǐng)著丫頭婆子接在了二門外,一瞧得大楊氏的馬車過來,便忙忙迎了上來,哭道:“大姑奶奶,您總算回來了,您不知道,母親都快要被大哥給氣死了啊,還有咱們現(xiàn)下住的這宅子,也不知道還能再姓‘楊’幾日,我怎么這么命苦,嫁到了這樣一戶人家來,平日里明明什么好處也沒占到,如今有了禍?zhǔn)拢瑓s一樣要遭殃,我怎么這么命苦呀……”
說得大楊氏登時拉下臉來,冷聲道:“二嫂既然這般嫌棄我楊家,不若我待會兒便回了母親,請母親做主,給二嫂一紙放妻書允許二嫂回家如何啊?”
大楊氏心里雖百般嫌棄楊家這個拖自己后腿的娘家,卻容不得別人也跟她一樣嫌棄自己的娘家。
楊二太太聞言,唬得不敢再多說,楊家如今是過了今日不知明日,可好歹還有兩個嫁入高門的姑奶奶,只要兩個姑奶奶愿意拉拔,這個家便垮不了,不像她的娘家,不過只是尋常的商戶,且早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她又不是傻子,放著好好兒的二太太不當(dāng),回去被兄嫂嫌棄吃白飯。
只是雖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楊二太太的臉上卻分明寫滿了委屈,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平媽媽見狀,只得打圓場,問一旁的丫頭婆子道:“我們夫人已經(jīng)來了,不知道姨夫人已經(jīng)來了嗎?”
話音剛落,就有婆子急急忙忙跑進(jìn)來回道:“二姑奶奶回來了!”
于是一行人便留在了原地,等候楊氏進(jìn)來。
楊氏很快進(jìn)來了,與大楊氏只帶了平媽媽一樣,她也只帶了榮媽媽這個心腹中的心腹,畢竟今日之事,實在不是什么光彩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楊氏一見大楊氏與楊二太太,顧不得行禮,便先冷聲問道:“母親這會子怎么樣了?”她也是鐵青著一張臉,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顫音,顯然被氣得不輕。
楊二太太見問,看了大楊氏一眼,方道:“兩位姑奶奶回來之前,大夫才來瞧過母親,又扎了一次針,吃了藥,方才我出來時,瞧著精神倒還好,只是心里著急,巴巴的盼著兩位姑奶奶能早些回來。”
大楊氏已當(dāng)先往里面走去,楊氏跟在一旁,姐妹兩個即便不說話,也能知道這會子彼此心里必定都是恨透了楊大老爺。
楊二太太跟在后面,就更是將楊大老爺恨了個臭死,素日里仗著長子的名分在家里作威作福,時時不忘欺負(fù)他們二房也就罷了,如今更是惹出這天大的禍?zhǔn)聛恚趺床恢苯铀涝谕忸^,竟還指望他們拿本該屬于他們的那一份銀子去救他,簡直就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