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深藍色天空里,只有月亮還在懶懶的掛著,它的同伴們似乎都已經(jīng)睡去了。船頭也只剩下了水一方一個人,長孫留情已經(jīng)獨自進了船篷休息。
長孫留情已經(jīng)四十多歲,快要步入老年了。老人總是比年輕人的精力差了些。他一天已經(jīng)走了很遠,或者說站了很遠,他已經(jīng)累了。
人累了就要休息,就像人餓了就要吃飯。
水一方卻不同,他還是年輕人,他身上的精力似乎是用不盡的。
他還在看天,看月亮,如果可能,他甚至要把月亮一劍刺下來。
可惜他的劍是永遠刺不到天的。
人,終究是勝不了老天爺?shù)摹?
水一方現(xiàn)在并不覺得很寂寞,他雖然時常會寂寞,可是時常寂寞,并不等于時時寂寞。
他現(xiàn)在恰好不寂寞。
他每當(dāng)能看見月亮的時候,都不會覺得寂寞。因為他覺得他自己就像天上的月亮。
月亮是被陽光,溫暖,熱情,生命拋棄的孩子,所以它涼薄如水,皎潔若銀。
月亮的溫柔里帶著的,是死亡。
夜,本來就是殺人者的天堂。
況且,月光給殺手點亮了前進的路。
月黑,風(fēng)高,夜殺人。
水一方從腰間解下了他的劍,握在手中。
他沒有拔劍,可是劍鞘里透著的冰涼已經(jīng)冷了他的手。
夜涼如水,他的劍也涼的像水。
他在看他的劍,在欣賞他的劍,劍客手中的劍,也像文人手中的筆,工匠手里的錘鑿,如果你足夠愛它,你就能創(chuàng)作出不朽的名篇名跡。
“你的劍法少了幾分靈氣,可是真到了殺人時,只有心狠手辣才是最好的武器。”
水一方想到長孫留情的話,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狠心的劍法,并不是最厲害的劍法。
劍法該跟隨自己的內(nèi)心,開心時是就是開心的劍法,失落時就是失落的劍法,寂寞時便是寂寞的劍法。無招無試,無影無形,隨心隨喜,才是最厲害的劍法。
水一方的劍法,就是這樣的劍法。
這樣的劍,能不能比得上蕭劍閣的‘一劍’?
水一方總是忍不住想試一試,可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萬物皆有因緣,因緣未到,水一方只能等。
等待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水一方看了一會兒,撫摸了一會兒,又將劍插回到腰間。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個人。
準(zhǔn)確的說,不能算作是看到的。
岸邊的夜太黑,那人又穿了一襲黑衣,帶著一個大大的斗笠。
水一方是感覺到的,因為那人的手里有刀,只要他的手里有刀,他身上就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氣魄。
那并不是殺氣,而是一種寂寞的,蕭索的味道。
還有他的刀上散發(fā)出來的獨特的味道。
不屬于人間的味道。
水一方知道,那個人一定是郗平天。
除了郗平天,還有誰配有這樣的刀?
水一方的人離開了船,他的足尖在水面上一點,人就穩(wěn)穩(wěn)上了岸,到了郗平天身前。
“你好。”郗平天也沒有看見水一方,可是他卻率先開了口。
“你也好。”水一方答道。
“我知道你要去找呂家的麻煩。”郗平天道。
水一方笑道:“看起來你的消息倒是很靈通。”
郗平天道:“你最好不要去。”
水一方道:“為什么?”
郗平天道:“如果你還有腦子,就最好不要去。”
水一方道:“以前人人都說我長了一副豬腦子,豬腦子,算不算是腦子?”
郗平天道:“你的腦子連豬都不如。”
水一方道:“可是我總歸還是有腦子的。”
郗平天道:“所以你不該去。”
水一方笑道:“你是我的朋友?”
郗平天道:“不是。”
水一方道:“你是呂家的朋友?”
郗平天道:“不是。”
水一方道:“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呂家的朋友,卻深夜前來告訴我,讓我不要去找呂家的麻煩,你這人倒是有趣的很。”
郗平天道:“我該說的都說完了,現(xiàn)在我該走了。”
郗平天說走就走,話剛說完,他就已在三丈之外。
可是水一方卻也幾乎在同時到了三丈之外,他就緊緊跟在郗平天身后。
郗平天手里的刀忽然就動了一動,刀上忽然就亮了一亮,發(fā)出了溫柔如水的刀光。
郗平天沒有回頭,這一刀卻回了頭,一刀,正好斫在水一方古樸的劍鞘上,卻是輕輕的一刀,刀鋒甚至沒有觸及劍鞘。
水一方也沒有拔劍。
然后這把刀就悄無聲息的回了刀鞘,水一方?jīng)]有看見刀身。
“如果你再跟著我,我一刀就要了你的命。”郗平天冷冷道。
水一方道:“可惜這把刀,卻不是殺人的刀了。”
“哦?”郗平天皺眉冷笑道。
水一方道:“刀下留情,又怎么能殺人?”
郗平天道:“刀劍本是無情物,若是留情,又何必有刀劍。”
水一方道:“你明白就好。”
郗平天道:“這卻不是我說的,是曾經(jīng)我久仰的一位前輩高人說的,他說這句話時,劍法雖然已近通神,一生未嘗一敗,可是他的人卻是痛苦的,他的一劍發(fā)出,連自己也控制不了,一出手,就要人的命,所以后來他自斷了指,終生不再拿劍。”
水一方道:“那是他無情。”
郗平天道:“我卻不是個無情的人。”
水一方道:“想不到,你這樣的人,也會有這樣的想法。”
郗平天道:“因為我和你不同,我從小在赫連家長大,你卻是個野孩子。”
水一方哼了一聲,譏笑道:“可惜赫連家卻不要你了,連你兄弟赫連城隕也和你決裂了,你現(xiàn)在就像我一樣,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
郗平天眉宇之間一絲戾氣一閃而過,他道:“你真的要去找呂家的麻煩?”
水一方道:“我不想,可是蕭劍閣卻想。”
郗平天道:“你聽蕭劍閣的話?”
水一方道:“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孤星堂的副堂主。”
郗平天道:“你真的甘心只當(dāng)個副堂主?”
水一方道:“可是我現(xiàn)在,只不過是個副堂主。”
郗平天道:“好,等你去呂家的那天,我在呂家等你。”
水一方笑道:“希望道了那天,我們不是敵人。”
等郗平天走遠,水一方才自言自語道:“想不到神州奇?zhèn)b社,也和呂家聯(lián)系在了一起,現(xiàn)在想平呂家,卻是有些麻煩。”
此時的夜也如月,冰涼似水。
“哦?聽說你想找呂家的麻煩?”黑暗中走出一個人,卻只是從一片黑暗中走到另一處黑暗里,水一方的目光雖然十分敏銳,卻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
“這位朋友,你是?”水一方面上不動神色,卻暗暗從腰間解下了劍。
“聽說你是最近蕭劍閣新收的副堂主,叫水一方?”來人道。
水一方道:“好像整個江湖都知道這件事了。”
來人道:“那你的功夫一定不錯,至少不會比剛才走的那個年輕人差,對不對?”
水一方笑道:“我和他差了很遠,我都根本接不住他的一刀。”
來人道:“你也不用過謙,我試試就知道。”
水一方剛想答話,就感覺面門出有東西襲來,水一方左腳向前一滑,身子平平仰倒,這東西擦著他的鼻尖飛過,打在了水一方身后的大樹上,一棵兩人粗的大樹應(yīng)聲而倒。
水一方的身子雖倒了,手上卻不停,他一瞬間揚了七次手,對著來人方向打出七顆石子,卻都打在了墻上,發(fā)出了沉悶的敲擊聲。
那人的暗器,卻是一只蒼蠅。
他隨手從空中抓過一只蒼蠅,彈了出去,打倒了一棵大樹,蒼蠅卻還活著。
來人一招擊空,第二招卻遲遲不發(fā)。水一方也重新站起了身。
“想不到你除了會用劍,還會使暗器。”如今的聲音,卻是從水一方身后發(fā)出的。
水一方道:“如果我剛才用劍,死的人就是你。”
來人道:“這我相信,你的劍本來就是隨意出手。我能逼的你出劍,可是我不想讓你出劍。”
水一方道:“你怕死。”
來人道:“對于已死過一次,知道了死亡滋味的人來說,是永遠也不想在經(jīng)歷第二次的。”
水一方道:“如果不想死,最好的辦法就是快走。”
來人道:“我現(xiàn)在怕死,可不代表我會一直怕死。你到呂家的那天,我在呂家‘錦繡山莊’蘭質(zhì)廳等你。”
水一方忽然笑道:“你能進得了呂家的門?”
來人道:“我記得剛才長孫留情說你不夠聰明,少了些靈氣,那是他看走了眼。”
水一方道:“他這樣的人,本來就是時常會看走眼的。”
來人道:“他看走了眼,是因為他不了解你,沒有人能了解你。”
水一方道:“不被人了解,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
來人道:“至少你現(xiàn)在還有希望。”
水一方又負起了手,仰望著天上的明月,嘆道:“希望,對很多人來說,希望,不過只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