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乃兵中君子。
相較刀戟,劍始終更為文雅,前者多用于戰場,后者可用于廝殺,也可用于裝飾——這年頭文人名士、王公貴族許多愛佩劍,作彰顯身份之用。薛寅自幼習武,于百兵都略通,卻不喜劍。
他人生得秀氣,骨子里卻始終含血性戾氣,嗜睡慵懶不假,卻也好戰。劍比之匕首少了一份辛辣狠絕,比之刀戟又少了一份霸道悍橫,故而薛寅不喜劍,也不適使劍。
可這溫潤如玉的百兵之君配柳陛下,就是說不出的合適妥帖。
三尺青鋒如水,持劍人眉目俊美如畫,唇角含笑,神色平和,氣質凝沉。
他一劍在手,世間萬事萬物仿佛就再不能動搖他分毫……不,柳從之是個難以撼動的人,這和他有無兵器在手并無關系,他是不需兵器傍身的人。
薛寅注視他,面上慵懶神色逐漸褪去,站直身子,微微閉起眼。
黑暗之中,他反而變得極其清醒,渾身靈覺一點一點蘇醒,知覺敏銳,心中升騰起淡淡戰意,心緒卻很冷靜,不起丁點波瀾。
他輕易不出手,出手往往必是生死之搏。
但同柳從之比試,又和他歷過的這些生死之搏并不一樣。
此非生死之搏,但必得用盡全力才可能勝,薛寅……喜歡這樣。
他到底是個賭徒,好險中求生,亦好險中求勝,人間成敗,也不過在一線之間罷了。
薛寅緩緩睜開眼,眼神極亮,熠熠生輝。柳從之失笑,柔聲道:“看劍。”
他這話說得溫溫和和毫無火氣,神色從容平靜毫無殺氣,但他說了看劍,那這劍必然就是要來的,他這一劍非但來了,而且來得很快,出手幾乎只見掠影,對薛寅當頭劈下,毫不容情!
薛寅瞳孔緊縮,仰頭幾乎能感到劍氣刮面而來,他卻毫不驚慌,剎那間飛快抬手。
柳從之話音剛落,空中就傳來“錚”的一聲,余音延綿。
薛寅抬手,手中匕首架住柳從之長劍,一觸之后毫不遲疑收力變招,躬身飛快欺近柳從之。
他的武器是匕首,這等短兵器向來只有近身才能發揮威力,拼的就是個險字,只有近了身他才能找到制敵的破綻。
薛寅應變極快,柳從之從容含笑,反應卻一丁點不慢,長劍反手一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就輕輕巧巧將薛寅掃了出去。柳從之眼力極準,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做出最準確的判斷,薛寅動起來矯如靈貓,總能尋到最刁鉆的角落嘗試突破,柳從之卻每每能毫不費力地從最刁鉆的地方將人防回去。寶劍在手,他乍看渾身上下皆是破綻,實際上毫無破綻,長劍舞得有如水銀瀉地,堪稱滴水不漏。
兩人斗了一會兒,薛寅氣悶地發現,他空有利刃卻根本近不了柳從之的身!
他并非找不到姓柳的破綻,然而泄氣的是他就算看見了破綻也無法突破,只因柳從之總有本事填補那個破綻。
兩人彼此都寸步不讓,乍看勢均力敵,薛寅卻知自己已落了下風。
他近不了柳從之的身,就無從發揮手中兵器之利,反觀柳從之,他手中長劍可近可遠,用起來并不拘泥,防備薛寅同時還能抽空給他一兩劍,比之進退維谷的薛寅實在瀟灑太多。
這樣打下去場面不上不下,著實難看,柳從之又是這等堪稱無懈可擊的脾性,要熬到他體力不支出現破綻,沒準薛寅自己會先趴下,但就這么下去也不行,必須得想個辦法……
薛寅眼睛只盯著柳從之,滿腔戰意幾乎把他的心肺都點燃了,一雙眼也亮得幾乎要燒起來,柳從之看在眼中,含笑揚眉。
和薛寅比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像薛寅這般對皇帝老子下手毫不容情一心只想著爭勝的人,也確實獨此一家了。
可也正因為如此,他這九五至尊,還算不得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塵世到底寂寞,能得一人相伴也實在強過孤身一人太多,太多。
柳從之抬手招架薛寅又一波的攻擊,薛寅久戰不下,似乎有些失了冷靜,開始了一輪有些急躁的快攻。這一快起來其它地方就未免難以兼顧,周身的破綻反而多了。柳從之平心靜氣,見招拆招,卻是以逸待勞,丁點不亂。
薛寅卻不容他繼續這么悠哉下去,一輪搶攻無效,他在最后收招的當口卻臨時變招直往柳從之撲去,這一下不循常規出其不意,頗有一份破釜沉舟釜底抽薪的意味,柳從之挑一挑眉,卻仍是及時應對,他執劍卻并不回防,而是進攻!
薛寅這一奇招來得雖奇,但因臨時變招,身上幾乎有一處足以致命的破綻,只要讓柳從之抓到這個破綻,那么這場比武勝負已分!
正是危急關頭,薛寅卻一丁點不驚惶,眼中反而透露出興奮的笑意。
柳從之頓了一頓,倏然眉頭一皺,剎那間扭腰返身變招。他應變極快,本應能化危機于無形,但這次眉間卻倏然閃過一絲痛色,動作一滯,慢了一拍。
戰場之上,這分毫之差足以判定生死,柳從之含笑看著橫在自己脖間的匕首,泰然自若。
他竟不介意讓薛寅用刀指著他的要害。
薛寅一招奇襲得手,正微微喘息,面上滿是興奮之色,然而剛一清醒過來就知自己此番犯了大忌,登時受驚一般飛快收回匕首,當下就要跪地請罪!
無論柳從之再特殊,生得再美,他始終是個帝王,薛寅有時會忘記尊卑,但他總記得這一點。
并非因為柳從之搶了這江山,他薛寅就低柳從之一等,而是帝王……終究是不一樣的。他薛寅不過是個趕鴨子上架當了三天皇帝的亡*,柳從之和他……又怎能一樣?
薛寅始終是個清醒的人。
柳從之苦笑看一眼跪著的薛寅,低咳了一聲,“你起來。”
柳從之的語氣柔和卻不容拒絕,薛寅也不覺得跪著舒坦,故而頓了一頓也就起來了。他聽見咳聲,有些驚詫,抬頭看柳從之,卻發現柳從之的臉色并不好,開始低低咳嗽,當即訝然——比武的時候薛寅所有心思都撲在柳從之的動作招式上,完全沒留意柳陛下這張美人臉半分,這么看來,他仍然有恙。
他費盡力氣,贏的居然就是這么個身體有恙的柳從之?
薛寅一時苦笑,苦笑之后,又有些疑惑,只盯著柳陛下看,想看出個子丑寅卯來。
柳從之知他心思,一面斷斷續續地咳,一面低笑:“你贏了。我自然得……解你疑惑……”說到最后一字,他驟然劇烈咳嗽起來,薛寅悚然一驚,只見過了片刻,柳從之蒼白的唇上現出一抹紅,竟是嘔出了一口血!
血色……漆黑。薛寅目光一轉,忽見柳從之身體往下倒,當即來不及思索,上前相扶。
于是柳從之這么一倒,就恰好倒在了他的臂彎里。
薛王爺美人在懷,一時硬得像根木頭,額頭幾乎要冒青煙,倒在他懷里的病美人倒是舒舒服服地嘆了一口氣,神色幾是如釋重負。
病美人看了一眼地上烏黑的血漬,笑了笑:“這等心頭血,若不嘔出來,恐怕就得要了命了。”
仍然僵硬的薛王爺逐漸冷靜下來,柳從之的重量幾乎都倚在他身上,所幸薛王爺乃是習武之人,絕非弱不禁風,一時半會兒倒也撐得住,麻煩的倒不是這個。
薛寅清楚地感到懷中人溫暖的體溫,兩人肢體相觸,帶來一股分外親昵之感,一時有些怔忪,竟莫名覺得胸膛有些發熱,扶著柳陛下,倒像是捧著個燙手山芋,頗有些不知所措。他倒是想放手,但柳陛下就是這么無比放心地往下靠……雖然他猜測自己如果放手柳從之無論如何也不會摔得四肢著地,但有些事……最好還是別試了。
末了,薛王爺只得僵著一張臉,正了顏色,一本正經問:“敢問陛體究竟如何?”
柳從之側頭看他,含笑道:“已然逐漸大好了。”
薛寅縱然猜到是如此,面上仍忍不住現出驚訝之色,“何人有此神通,能解此毒?”
連有毒修羅之稱的白夜也解不了的毒,誰能解?
柳從之凝視他,微微一嘆,“人力不可解,但天意可解。”
這話說得薛寅大是迷糊,柳從之眸中現出淡淡笑意,道:“解此毒之人是你。”
“我?”薛寅越發迷糊,神色古怪地看著柳從之,就差沒喊陛下您沒病吧?
他要有這能耐,他早學那算命的擺攤算命去了……哦不,算命和行醫好像是兩碼事,但每次看著那神棍他就下意識地覺得這似乎是一碼事。
前者治心病,后者治身病。
柳從之見薛寅不解,微微一笑,不再逗他,輕輕巧巧地從薛寅懷中起身,而后微微抬手,從頸間取下一個掛墜。
薛寅抬眼看去,只見這掛墜顏色晦暗,漆黑一片,他辨認了半天,才認出這是游九帶給柳從之的那塊玉佩,傳言是他娘的遺物,柳從之得到此物后,倒是幾乎不離身地戴著……薛寅眨一眨眼,他猶記自己上一次見這玉佩時,這掛墜模樣堪稱通透漂亮,怎么時隔沒多久,就是這么一副……晦暗無光的模樣?
薛寅腦子轉了一圈,若有所思。
柳從之看了一眼懷中玉佩,“此物名觀音玉,又名仙人玉……”他淡淡道,“民間昔年有傳說,仙人不忍見人間諸苦,故而落淚。仙人垂淚,淚滴中飽含悲憫之意,淚珠化作玉石,便是今日觀音玉。相傳此物能治百病,能解百毒,是醫家至寶,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沒有它救不活的人。”
柳從之低笑:“這等傳說虛無縹緲,我年輕時當真是不信的。那時老皇帝聽說了這則傳聞,故而上天下地也要找到這救命的寶貝。我得了命令,也無可奈何,只得發告示找尋此物,不料后來竟當真有人攜著觀音玉前來,此物就此現身京華。”
薛寅安靜地聽著,忽地插言:“老皇帝沒得到這寶物?”
柳從之嘆道:“一開始無人相信此物當真有那神奇功效,只當又是個膽大包天的騙子前來騙財。故而持玉人放下話來,要所有人前來見證其功效。”他搖了搖頭,“于是這一場風波幾乎牽扯了滿京的王公貴族,老皇帝想要他,但也不乏其它人看著這東西頗為眼紅,之后便是一番爭搶追逐。”
薛寅聽出點滋味來,懶洋洋插口:“最后這東西就不見了。”
柳從之含笑:“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可教老皇帝懊惱了許久,我也被他遷怒……”他語焉不詳地提了幾句當年事,卻不談細節,這時看了看手中玉佩,一時也是感慨,“我從未想到,此物有朝一日竟會回到我手中,并且……續我一命。”
他笑道:“我的運氣之好,在我意料之外。”
薛寅道:“這是小游九的功勞,不是我的。”
還有小游九的娘親……縱然柳從之對其毫無感情,但她身懷這續命之寶,最終的遺言卻是將其留給柳從之……
柳從之是個能讓人為他舍棄性命的人。
柳從之微笑:“若非你帶回了游九,我恐怕一生也不會知道自己還有個孩子。”他柔聲道:“你于我有恩。”
薛寅搖頭:“我不過運氣好。”
柳從之含笑:“故而我的運氣總比我想象中要好……”他頓了一頓,眼眸微彎,“我向來恩仇必報。你于我有恩,做我的寧王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1.我才不說薛喵打架前閉眼睛沉思一會兒是為了不讓美色干擾自己呢……
2.論比武過程……
薛喵:萬箭齊發!
柳攻:無懈可擊
薛喵:南蠻入侵!
柳攻:無懈可擊
薛喵:決斗!
柳攻:無懈可擊
薛喵:╯︵┻━┻我的心好累這tmd人干事?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