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
據(jù)說,皇帝的登基大典是一件至為繁瑣隆重的盛事。這是任何一個帝王人生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日,而天下興亡,萬民福祉,又盡數(shù)系于帝王一身,故而這登基大典實(shí)在是馬虎不得,僅僅與其相關(guān)的禮儀典籍只怕就多得能把人埋了,而要操辦一場隆重的登基大典,至少也得禮部上下官員廢寢忘食趕工個十天半月才行。
——以上,于薛寅來說,盡是傳說。
他的登基流程是這樣的,早上醒來,他被人套上了龍袍——這里需要說的是這龍袍并不太合身,繡娘連夜拿已經(jīng)去世的先皇的衣服改的,但尺寸上還是有點(diǎn)小誤差,袖子長了點(diǎn),薛寅只好把袖口卷了一圈。唯一能讓他稍微感到安慰的就是這衣服是全新的,那位纏綿病榻的先皇應(yīng)沒有機(jī)會哪怕穿一穿這身衣服,于是這情況還不算太糟。
穿好衣服后,接下來就是正式的登基儀式了。他穿著龍袍走進(jìn)了殿,接著司禮太監(jiān)與丞相開始宣布這就是新的皇帝,接著百官朝拜——這是登基大典中最重要的流程,本來還要祭祖啊祭天啊,辦得再隆重的還要大赦天下啊普天同慶啊——當(dāng)然,在薛寅這里,這些流程都省了,只有最必要的流程被保留了下來。
參與此儀式的司禮太監(jiān)和丞相也是老熟人,大太監(jiān)華平與白頭發(fā)老臣霍方,前者陰陽怪氣皮笑肉不笑,后者神情低落濃眉緊鎖,薛寅穿著因?yàn)椴缓仙矶行┗问幍凝埮郏灰娺@滿殿冷肅還以為自己參加的是葬禮,只覺渾身涼颼颼的。等他穿著這一身龍袍坐上龍椅,就覺得更冷了——原因無他,這傳說中天下至尊的龍椅實(shí)在是又冷又硬,薛寅不太適應(yīng)地挪挪屁股,視線跟著一轉(zhuǎn),落到了龍椅扶手上。
只見,這天下至尊至貴的龍椅的右扶手上有一個小凹槽,薛寅回頭看了看左邊扶手,確定此凹槽處本應(yīng)嵌有一顆珠子。他沉默片刻,木然抬起眼,看著下面山呼萬歲的群臣,覺得自己果然還是應(yīng)該留在北化睡大覺,究竟是哪個天殺的把他扯出來當(dāng)這要命的皇帝?
想到這兒,他抬頭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臉色也分外難看的華平,只覺這老閹貨看上去形容無比可憎,頓時手癢心也癢,總覺得不做點(diǎn)什么渾身都不舒坦,索性還記得自己這是在“至關(guān)重要”的登基大典中,于是長嘆了一口氣,強(qiáng)自按捺,勉強(qiáng)在這硬邦邦冷冰冰的龍椅上坐正身子,接受百官朝拜,末了見下面停了,才仿佛醒悟到自己該做什么,清了清嗓子,慢吞吞軟綿綿地說了一句“平身”。
下面的人估計也不是真的想拜,于是異常利索地站起來了,估計就在等這一句,薛寅懶得管,看看旁邊華平,人家可是拜都懶得拜呢。
至此,這大薛開國以來最為簡短的皇帝登基典禮就此完畢——沒錯,這就是最簡短的一次,就是當(dāng)年亂世橫空出世,打下大薛江山的薛寅的老祖宗,人家也是打完了江山統(tǒng)一了天下才正兒八經(jīng)地稱帝的,整個過程無比隆重,絕無一點(diǎn)馬虎,而像薛寅這種情況,也實(shí)在是……時運(yùn)不濟(jì)。
戰(zhàn)火連天,內(nèi)憂外患,數(shù)百年帝國如危巢之卵,誰知道將來時局會如何?亡國之音似乎已經(jīng)扣在了每個人的心門上,但沒到那一天,沒睜眼看著一切成定局,那誰又知道呢?
薛寅登基大典禮成,按理來說應(yīng)是皆大歡喜普天同慶——當(dāng)然,現(xiàn)在任何稍微明曉一點(diǎn)時局的人物都知道這實(shí)在不是普天同慶的大好時機(jī),薛寅本人臉上也沒多少喜色,木著一張臉望著臺下發(fā)呆。他也想說點(diǎn)什么,但是一來他連下面人都人不太清——好吧天狼有給他找名冊,但他看了一眼就把名冊當(dāng)垃圾扔一邊了,二來,他是個皇帝,但誰都知道他是個空桿子皇帝,這當(dāng)口,除了那些宮女太監(jiān),誰還聽他發(fā)號施令?連宮女太監(jiān)都是先聽華平的話再聽他的話。
于是,殿內(nèi)氣氛一時僵持,全無喜氣不說,簡直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半晌,霍方上前一步,垂眉俯首,“恭喜陛下登基,然而如今情勢緊急,柳從之叛軍已至平陽,還望陛下速做決斷,派軍剿滅柳從之,平定叛亂。”
老人中氣十足,聲音低沉,響在靜謐的殿內(nèi)如響雷一般,薛寅眼睛掃過殿內(nèi)眾人,只覺每人神情不盡相同,又各個復(fù)雜無比。有畏懼的,有憤怒的,有憂愁的,有陰沉的,有冷淡的,眾生百態(tài),不過如此。他笑了笑,輕飄飄問:“諸位怎么看?”
下面靜了一會兒,然后炸開了鍋,有人說應(yīng)該找人去和談,有人說應(yīng)該派兵去圍剿。只是到這地步,大部分人都清楚和談幾乎是無望了,于是就剩下圍剿一途,剩下的只有一個問題,派誰去,派多少人去,誰去能贏?
當(dāng)然,前線這時候還是有人頂著的,帶著薛朝最后一波能稱作大軍的十萬人的軍隊,只是最新戰(zhàn)報還沒傳過來,誰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要不要派兵增援,于是說來說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僅剩的這些國之精英們也只能空磨嘴皮子,整個一團(tuán)漿糊。薛寅聽得頭疼,開始還坐得住,漸漸地就歪在了龍椅上,最后整個人趴了下來,手枕著扶手,昏昏欲睡。
等下面的臣子吵得口干舌燥,抬頭一看,卻見上面那位直接睡了過去,當(dāng)下臉色就跟開染坊似的精彩,霍方變了臉色,厲聲喝道:“陛下!”
薛寅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睜著眼茫然看著下面情勢。霍方氣得臉色發(fā)紅,言語也跟著不客氣,“江山動蕩,賊子囂張,意欲篡國,陛下既然身登大寶,就應(yīng)以江山社稷為己任,如此輕慢,致黎民百姓于何地?”
這老頭大約是訓(xùn)人訓(xùn)多了,張口就是大道理,配上他那低沉的嗓音,還頗有些震耳發(fā)聵的效果——可惜對上薛寅這等人,震耳是有的,發(fā)聵嘛……就不盡然。薛寅慢吞吞坐直身子,臉上毫無愧疚之色,淡淡地“哦”了一聲。
一個“哦”字,冷冷淡淡地在這空曠的殿內(nèi)蕩啊蕩,留下一片尷尬的死寂。
一堆雜七雜八良莠不齊的大臣中少數(shù)的幾個想做實(shí)事挽救這一片頹勢的臣子開始絕望地意識到,以前那個躺病床上的皇帝不靠譜,那這個躺龍椅上的新皇帝也絕對不靠譜,但是大薛江山,這個滿目瘡痍,亂作一團(tuán)的大薛江山,又該怎么辦?
沒等薛寅再在他們心里補(bǔ)一刀,要命的東西來了,前線快馬傳回來的加急軍報,前去平陽迎擊柳從之的武將冷言大敗,十萬部隊大部分降了,冷言率小隊人馬倉皇逃離,暫不知所蹤,柳從之自平陽再進(jìn)一步,逼近華溪。
華溪幾乎是宣平的門戶,與宣平一江之隔,逼近華溪,宣平幾乎就近在咫尺了。戰(zhàn)報完畢,滿身塵土的信使俯身退了下去,殿內(nèi)所有人都沒了聲音,大殿內(nèi)一時靜得針落可聞。
薛寅放空視線看著大殿的穹頂,這是他登基第一天,吉運(yùn)高照,吉運(yùn)高照。
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你們覺得該怎么辦?”
他一副晃晃蕩蕩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在這火急火燎的當(dāng)口簡直看了都讓人眼疼,恨不得一巴掌扇掉他的悠哉淡定,然而心急如焚的臣子一對望,又啞了。怎么辦?人家都打到家門口了,除了打還有什么法子?但是送去給人家打是沒用的,得找個打得贏的主兒,問題是,要是有打得贏的主兒那一早就派上去了,等得到今天么。
薛寅在一片沉默里玩味地看著如今朝中舉足輕重的兩人,霍方與華平。
霍方一手撫著下頜雪白長須,濃眉緊鎖,神色冷肅。華平垂著眼,不言不語,目光閃爍。
薛寅彎了彎唇,提了提聲音,“華公公怎么看?”
這一問純屬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華平要有法子,那才叫稀奇,都是擎等著跑路的人了。然而華平皺了皺眉,竟然真的給出了答案,“為今之計,只有求援。”
“求援,向誰?”薛寅眼也不眨地盯著他。
華平一拂袖袍,神態(tài)自若,“月國。”
薛寅一頓。
一旁的霍方臉色一變,還不及插話,就見華平瞇著眼,一字一句道:“如今南方大片失守,我朝唯有向北謀求退路,月國騎兵強(qiáng)悍,是為柳從之之?dāng)场V恍枵以聡陶劊试聡灾乩堅聡霰鴮沽鴱闹页阅軣o恙。”
聽聽這話說的——一個太監(jiān),一個把持朝政數(shù)年,惡名昭彰的太監(jiān),說起話來文縐縐不說,言辭還無比動人,輕輕松松勾出一個誘人無比的畫餅。薛寅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了以前聽民間掌故的時候聽到的傳說中的大太監(jiān)華平的出身——罪臣之子,少年家破,入宮為奴,想來,還挺凄涼的。只是不知這出身凄涼的傳奇宦官華平,又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呢?
薛寅的思緒一下子飄了老遠(yuǎn),殿上的人可不管這么多,華平話音剛落,霍方就開口了:“月國乃是異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請月國來助我朝,如何可能?”
薛寅被霍方沉沉的聲音震回了神,見霍方滿面震怒,卻沒說什么,轉(zhuǎn)向華平,“說下去。”
霍方臉色立變,華平微微一笑,微一拱手:“若要對抗柳從之,向月國求援是唯一的方法,老奴與月國皇帝打過交道,愿往月國一試,搬回援軍。”
華公公都要親自上陣做事了?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臣子們神情古怪面面相覷,有腦袋轉(zhuǎn)得快的稍一轉(zhuǎn)眼,聯(lián)系華平日前動向,已明白了這老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卻都垂眉斂目,默不作聲,唯有霍方一聲冷笑。
華平此言,說得冠冕堂皇,但明眼人都知道月國不打過來就謝天謝地皆大歡喜,去月國求援?也真的是想得出來。老太監(jiān)無利不起早,才不管你亡不亡國,只怕是這些天錢搜刮得差不多了,準(zhǔn)備借機(jī)跑路了。
先帝在時,華平狐假虎威獨(dú)掌大權(quán),霍方雖是朝中重臣,卻不敵一個宦官,實(shí)是心頭大恨,這時先帝病逝,新帝明顯與華平不對付,宣京告急,霍方索性也直接與華平撕破臉了,“華公公,月國狼子野心,不知你要許以怎樣的重利,才能讓月國人不反戈相向?”
一句話言辭鋒銳,直指這所謂計謀的軟肋——薛朝萬頃江山,月國窺伺尚不及,要他們幫薛朝打仗,豈不笑話?華平氣定神閑,聲色不動,直視薛寅道,“只要能保住我大薛不滅,忍一時之氣,割讓半壁江山,以圖后計,又有何不可?”
不知是否他這話厚顏無恥得太過理直氣壯,一時大殿竟然靜了靜,霍方一時氣結(jié),竟是沒能反駁,薛寅從龍椅上正起身子,嘆了口氣,竟是鼓起了掌。
他誠懇道:“華公公,你說得實(shí)在是太好了。”
他說著又搖了搖頭,一副心悅誠服的樣子,放下抬起的手,似乎是嫌冷,干脆把手塞進(jìn)了龍袍的袖子里,問道:“這么說,華公公愿意自請離開宣京?”
華平拱手,“還請陛下應(yīng)允!”
這老閹貨大約是誓死不跪薛寅這個皇帝了,薛寅若有所思,還沒發(fā)話,旁邊霍方“砰”地跪下,厲聲痛陳:“華平勾結(jié)月國,企圖通敵叛國,請陛下明鑒!”
霍方大約是真的氣得狠了,脫口就給華平扣了個大帽子。華平冷笑一聲,“霍大人慎言啊!當(dāng)心閃了舌頭。”
場上火藥味一時極濃,薛寅淡淡道:“霍老請起。”霍方臉色稍緩,卻聽薛寅漫不經(jīng)心道:“既然華公公執(zhí)意如此,那么……”他頓了頓,驟然拉長了聲音,慢吞吞地活動了一下肩膀,殿下人臉色均是莫測,華平氣定神閑,胸中似是已有成算。
“就請華公公走一遭了。”
薛寅邊說邊伸懶腰,聲音輕飄飄地響在殿內(nèi),華平嘴角露出笑容,正要開口,下一刻,笑容卻僵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口,尖銳的匕首直直刺入心臟,腥紅的血順著刀柄流淌下來。
他抬頭看著那個坐在王座上,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人,“你……怎么敢……”
他甚至沒能說完這句話。
薛寅仍然維持著伸懶腰的姿勢,兩只手臂都伸著,右手微向前傾,明顯就是他剛才說話時借著伸懶腰的姿勢擲出手中匕首,誅殺華平,一擊斃命。大殿之上頃刻間血濺五步,他卻仍是一臉疲色,憊懶地打了個呵欠,一步一步走下龍椅,行至華平面前。
所有臣子一片死寂,靜靜地看著少年新皇蹲下身,漫不經(jīng)心拔出華平胸口的匕首,又嫌惡地看了一眼龍袍上濺上的血跡,冷冷淡淡搖頭嘆息:“華公公一路走好,到了黃泉路上,別忘了是誰送你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