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十日，景塵居然消瘦了一圈，似是大病了一場，稍厚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有些撐不起來，餘舒心中有愧，兩人照面後，便好聲好氣地把他領(lǐng)到北大廂的小書房，關(guān)起門來說話。
景塵剛剛坐下，便壓低了聲音詢問她：“我爹和和薛睿逃走了嗎？”
聽到他先問這一句，餘舒便知道在他心裡是關(guān)心雲(yún)華和薛睿多過於怨憤，於是肯定地告訴他：“他們已經(jīng)逃遠了，大提點就是派人去追，也追不上他們。”
“薛睿他、他真是我的兄長嗎？”景塵語帶晦澀，是遲疑卻不是質(zhì)疑，可見他並非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雲(yún)華帶著薛睿拍拍屁股跑了，丟下這個爛攤子，還得餘舒替她收拾，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對他說實話：“當(dāng)年雲(yún)華進京趕考時，家鄉(xiāng)已有一位原配夫人韓氏，薛大哥正是韓夫人的兒子，他比你虛長一歲。因爲(wèi)雲(yún)華在京城受敵，他們母子遭人追殺，韓夫人不幸遇害，薛大哥僥倖逃過一劫，被當(dāng)時外放蘇州做官的薛伯父救下，爲(wèi)了掩人耳目充作親生兒子養(yǎng)大成人。”
(一—本)讀)小說xstxt她緩了一口氣，不願這對兄弟心生間隙，便爲(wèi)薛睿開脫：“我和薛大哥都是前不久才得知他和雲(yún)華是父子關(guān)係，這麼大的事。瞞著你是我們不對，薛大哥原是打算等我們毀掉《玄女六壬書》就親口告訴你，怎奈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們都被雲(yún)華給騙了，更加沒想到大提點早就查明瞭他的身份，逼得他們倉促間逃離，來不及向你說明實情。”
景塵聽完前因後果，慢慢擰起了眉毛，頗爲(wèi)自嘲地說道：“原來我爹不止辜負了我母親。”
餘舒張了張嘴，想爲(wèi)雲(yún)華辯解一二。卻發(fā)現(xiàn)她無話可說。儘管是麓月公主橫刀奪愛。雲(yún)華被逼無奈才做了負心漢，但這不能說明他就沒有錯，畢竟一開始他明知道麓月公主女扮男裝接近他是芳心暗許，他卻沒有同她保持距離。最終釀成一段孽緣。
景塵的確是對雲(yún)華有些失望。可他心性淡泊。或喜或怒都不會持續(xù)太久，現(xiàn)在知道了真相，心中鬱結(jié)一解。便不再糾結(jié)於此。況且他眼下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大提點告訴我，你答應(yīng)要和我成親，是真的嗎？”
餘舒點頭道：“沒錯，我是答應(yīng)了他。”
景塵不覺絲毫驚喜，反倒是露出了苦笑，略顯酸澀道：“你曾說過的那個心上人，就是薛兄對不對？我看他對你情深意重，難怪你願意託付終身。”
在升雲(yún)觀中，大提點和雲(yún)華劍拔弩張之際，薛睿親口說要與餘舒同生共死，那時景塵纔有所察覺，他們兩個不單單是兄妹之情。
餘舒這次回來就沒想過繼續(xù)隱瞞他，經(jīng)他說穿，就坦然承認了：“是，我說的人就是他。”
“那你爲(wèi)何還要回來？”景塵尚存一絲希望，問地小心翼翼。
餘舒暗歎一聲，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他，狠狠心道：“我回來是因爲(wèi)我的家人都在這裡，我不能拋下他們不管。我答應(yīng)大提點和你成親，是因爲(wèi)我別無選擇，不是我回心轉(zhuǎn)意想要嫁給你。景塵，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要落得和麓月公主一樣的下場。”
她和雲(yún)華的遭遇何其相似，一樣是被逼無奈，另許他人，這個時候她方能體味到雲(yún)華所說的情非得已。然而，她不想景塵步上麓月公主的後塵，求而不得，含恨終身。
景塵黯然失色，望著她的背影，坐了一會兒便告辭去了。
他走後不久，門上又有來人，竟是薛相派人來請餘舒過府問話。對於是否去見薛凌南，餘舒有些踟躕，她一方面懷疑薛凌南就是那個居心叵測要除掉破命人的逆臣賊子，不願與他私下接觸，一方面她又覺得薛睿失蹤她應(yīng)該給薛家一個交待，至少要讓他們知道薛睿平安無事。
她思來想去，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於是就收拾了一番，前往薛府。
***
算起來餘舒見過薛凌南好幾回，不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水陸大會上，都不如現(xiàn)在和他正面相對來得坐如針氈。
一進門，薛凌南還算客氣地讓她坐下了，然後便端起茶盞毫不掩飾地打量起她，他的眼神沉穩(wěn)中帶著少許凌厲，她起初還能強作鎮(zhèn)定，漸漸便覺得不自在，好像自己成了犯人，上堂受審來了。
“老夫不想和你繞彎子，你說實話，城碧現(xiàn)在何處？”
餘舒提了一口氣，試探地說道：“不是說他被寧王的人抓去了嗎？您心中有數(shù)，何必問我呢？”
薛凌南得知薛睿失蹤，第一時間就嫁禍到了寧王頭上，他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煽動人心，是爲(wèi)逼皇上冊立太子，以便扶植敬王劉曇奪位。薛睿的性命安危，在他心中又有幾斤幾兩？
薛凌南不滿她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瞬間沉下臉孔：“薛家養(yǎng)了他二十年，倒不如養(yǎng)一條狗。”
餘舒聞言，已知他對薛睿並無多少子孫情，就不再裝乖，反脣相譏他：“就算養(yǎng)一條狗，也不是說丟就丟，主人家總要掉幾滴眼淚，若是不覺傷心，那人才真叫不如狗。”
薛家兩父子，同樣是對薛睿有養(yǎng)育之恩，薛皁的俠義心腸讓人敬重，薛凌南的挾恩以報卻令人心寒。她對薛凌南本身就不報好感，就憑他對薛睿這一副“養(yǎng)狗”的態(tài)度，她便沒必要向他報平安了。
薛凌南何曾被一個小輩這樣當(dāng)面頂撞過。看著她的眼神愈發(fā)陰沉，不怒自威：“小兒猖狂，你以爲(wèi)有了靠山，老夫就動彈不了你嗎？薛睿失蹤與你有關(guān)，今日你不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就別想從這裡出去。”
餘舒一貫是吃軟不吃硬，報以冷笑，道：“我能有什麼靠山，我的靠山就是我自己。我要是怕了您，今天就、不敢來。您要是想收拾我。我說再多都沒用。”
升雲(yún)觀那一晚大提點擺出那麼大的陣仗，薛凌南肯定知道出了什麼事，他和大提點一樣是老奸巨猾之人，要說他關(guān)心薛睿的去向是假。想從她嘴裡套話纔是真的。
甭管他到底想打探什麼。她是一個字兒都不會多說。
薛凌南川眉攏起。他大概沒想到餘舒是這麼個臭脾氣，沒能詐唬得了她，他也拉不下臉再說軟話。這便歇了心思，板著臉警告她：“看你這般神情，那逆子想必是安然無恙，老夫有言在先，今後不論是誰問起他的去向，你且都說不知，若叫老夫聽到你對旁人說三道四，饒不了你。”
說罷他一甩衣袖，無聲下了逐客令。餘舒正巴不得走人，草草朝他一拜全了禮數(shù)，撩著裙角就跨門走了。到了書房外面的走廊上，有下人上前接應(yīng)，引著她出了院落，向西走了一段路，前頭就是花園，餘舒突然停下腳步，問道：
“三小姐現(xiàn)在府上嗎？”
那下人不明所以，老實點頭。卻見餘舒轉(zhuǎn)了個彎，走進花園裡，連忙跟上去阻止：“姑娘錯了，大門該往這邊走。”
餘舒一邊繼續(xù)往前走，一邊笑著說：“既然來了，順便探望你家小姐，你快跑去報個信兒。”
薛家上上下下都是極重規(guī)矩的，哪裡遇到過這樣隨便串門兒的客人，攔不住她，只能跑快些去報信了。薛睿過生日的時候餘舒就在相府花園裡逛過，認得去薛小妹的院子怎麼走，不必人領(lǐng)路，三拐兩拐就摸到了地方。
這纔是她今天到薛府來的真正目的。
薛瑾尋此時正在室內(nèi)描女紅，剛聽下人跑來稟報，說是有位餘姑娘要來探望她，不等她房裡的大丫鬟問仔細了，就聽見院子外面?zhèn)鱽硪坏浪实娜寺暎骸拌獙っ妹迷趩幔襾砜茨懔恕！?
薛瑾尋聽是餘舒，慌忙放下手裡的針線，一掃平時溫吞模樣，小跑出去，望見院門口站得人影，驚訝得不行，餘舒又喊了她一聲，她才忙不迭地讓守門的婆子放行，讓她進來。
“餘、餘姐姐，你、你怎麼、怎麼來啦？”薛瑾尋一緊張便有些口吃的毛病。
餘舒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她的手，端詳了她一眼，但見她神色如常，並無傷心形狀，便猜到她還沒聽說薛睿失蹤的事，於是笑道：“順路來瞧瞧你，走，我們進去說話。”
她反客爲(wèi)主，拉著她進了屋子。薛瑾尋住在相府的一個角落，從三年前十公主病歿便受盡冷落，一年到頭也沒個人來看她，薛凌南恐怕早就放棄了這個孫女，聽說薛母患了瘋病時好時壞，這偌大一座相府，她只能依靠薛睿活著。
不久前，寧王戕害十公主一案水落石出，雖是還了薛瑾尋一個清白，卻彌補不了她受到的傷害，她的智力可能永遠停留在孩子的階段。
薛瑾尋見到餘舒很是高興，又不知如何表達，就將她這些日子繡的荷包和手帕都拿到她面前獻寶，餘舒不懂女紅，只管每一件都拿起來看了，再誇她一句好，薛瑾尋很快就紅透了一張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將她繡得最好的一隻荷包捧給她說：
“送、送給姐姐的。”
餘舒道了謝，當(dāng)場就係在了腰間，看到薛瑾尋眉眼都是笑，她心裡這纔好受了一些，坐到她身邊，拉著她的小手，柔聲道：“你哥哥這些日子沒來看你，你想他嗎？”
薛瑾尋點點頭，乖巧道：“哥哥做正事，沒空來看我，我懂的。”
餘舒眼神一暗，伸臂摟住了她的肩膀，故作輕鬆道：“對，他是去辦事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來，你如果想他了，可不能哭鼻子啊。”
薛瑾尋懵懵懂懂地問道：“那他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一定會回來的。我們兩個一起等他好不好？”
“那好吧。”薛瑾尋並沒有意識到薛睿已經(jīng)離開了，她只是單純地記住了餘舒和她的約定，日後再有人告訴她薛睿失蹤了，她也會固執(zhí)地相信——他會回來的。
餘舒臨走前，避開薛瑾尋將她屋裡的大丫鬟叫到一旁嚴(yán)聲叮囑：“我與你家大公子是結(jié)拜兄妹，將你家小姐當(dāng)做親妹妹看的，你且精心伺候，自有你的好處，回頭她這裡出了什麼事，你務(wù)必到寶昌街餘府送信。”
未免這丫鬟壞事。她沒有多提薛睿。塞了一張銀票給她，連哄帶嚇了一番，這才放心離去，倒也不怕這丫鬟回過頭來跑到薛凌南面前學(xué)嘴。
遲些時候。餘舒擅闖後院去見薛瑾尋的事傳進薛凌南耳朵裡。她早就走得沒影了。
***
大提點的行動很快。餘舒答應(yīng)婚事沒過幾天，就有一位宗室的貴夫人帶著媒人上門來提親了。景塵生母麓月公主乃是先帝愛女，他本身就是皇親國戚。又受今上重視在朝爲(wèi)官，若不是兆慶帝遷到華珍園養(yǎng)病，這門親事本當(dāng)由皇上親自指婚。
宗室命婦通是三品以上，輕易使喚不動，肯降尊紆貴到區(qū)區(qū)餘府提親，給足了餘舒臉面，由此可見大提點沒有敷衍她。
趙慧乍一聽聞有人上門提親，慌張地不知如何是好，餘舒就坐在她邊上，倒是四平八穩(wěn)地不見驚訝，先吩咐丫鬟將客人請到內(nèi)院，再扭過頭對趙慧說道：“這門親事是我答應(yīng)了的，那人您也知道，就是景塵。”
趙慧只覺一道悶雷砸下來，暈暈乎乎地抓住她的胳膊，語無倫次道：“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才同我說呀，我連個準(zhǔn)備都沒有，你這就答應(yīng)了？你可想好了，真要嫁給那個、那位景公子？”
餘舒扶住她，淡淡一笑，避重就輕道：“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過完年，我虛歲也有十八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您不是早就開始給我準(zhǔn)備嫁妝了嗎？”
“可是、可是——”趙慧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看著餘舒的笑臉，她是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頭，還沒想明白，就被餘舒催著進屋換衣服去了。
“既是來人提親，我不方便露面，娘去見見媒人，只管應(yīng)下了婚事，大小事宜照規(guī)矩走就是。”
趙慧被趕鴨子上架坐到那位宗室夫人的面前，早把先頭那點疑慮都忘在腦後，光顧著應(yīng)對男方家人了。媒人嘴巧，先將餘舒和景塵各自誇耀了一番，再提及婚事，儘管趙慧得了餘舒首肯，卻不肯馬虎，硬著頭皮把該問的都問清楚了，那位宗室夫人倒沒有小瞧她這個民婦，也不在意她是女方家的乾孃，和和氣氣地同她說話，一副只要餘舒肯嫁，凡事好商量的態(tài)度。
這讓趙慧踏實了許多，便拿出餘舒的庚辰八字，與男方交換，算是正式訂下了這門婚事。
傍晚，賀芳芝和餘小修回來，從趙慧口中聽說餘舒的婚事，驚訝極了，賀芳芝還好，畢竟他認得景塵這號人，所以不難接受，餘小修卻一臉吃癟的樣子，轉(zhuǎn)身就跑去北大廂向餘舒求證。
“姐！你要嫁給景大哥？”
餘舒正在書房裡翻看南林木材行昨日送來的賬冊，擡頭看了眼衝進來的餘小修，面無表情道：“我是要嫁給他，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餘小修把門關(guān)嚴(yán)了，蹬蹬蹬走到她面前，上身撐在書桌上，踮腳湊近了她，壓低了嗓子說：“你嫁給景大哥，那薛大哥怎麼辦啊？”
餘舒愣了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餘小修見她不吭聲，著急地抓耳撓腮：“姐，你不是喜歡薛大哥嗎，我看得出來他也一樣喜歡你，他知道你要嫁給景大哥嗎？你們兩個是不是吵架啦？”
薛睿被寧王綁架的傳聞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餘小修這樣不知世務(wù)的孩子卻是一無所知，他還沒聽說薛睿出了事，所以會有這麼單純地想法。
餘舒苦笑，她以爲(wèi)她和薛睿瞞得好，人人都當(dāng)他們是兄妹之情，卻被餘小修這個半大的孩子一眼看穿了。
“你纔多大點兒，懂得什麼是喜歡。”她伸出食指戳在他腦門上，將人推開了，低頭繼續(xù)研究賬冊。別看南林木材行在京城不顯眼，每一季的盈利卻有上萬兩之多，這主要是因爲(wèi)薛皁早年在南方半租半買了大片的山林，不缺原料，後來交到薛睿手底下經(jīng)營，又不惜重金僱傭了一匹手藝精幹的匠人，不論是傢俱打造，還是土木修建，都能包攬。
“姐,姐？姐”餘小修連叫了幾聲，餘舒不搭理他，便像只漏氣地皮球癟了下去，沒膽子和她胡攪蠻纏，便沮喪地走了。
餘舒聽到關(guān)門聲，輕輕嘆了口氣。
翠姨娘是全家最後一個知道餘舒婚事的人，她向趙慧打聽清楚了景塵的家世人品，便歡天喜地起來，沒有抱怨餘舒自作主張，一味地慶幸女兒攀上高枝兒，要給皇帝爺做外甥媳婦。
當(dāng)天晚上，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餘舒說道：“我的好閨女，真真兒爭氣，竟給我尋了這樣的好女婿，那尹侍郎府上的三公子算個屁，給我姑爺提鞋都不配，你當(dāng)初沒答應(yīng)他家，原來是存了心的，娘真是錯怪了你。你快給娘說說，那景公子是皇帝的親外甥，娶媳婦該給多少聘禮？回頭你是不是要搬到公主府去住啊？我可先提醒著你，咱們現(xiàn)在住的宅子，將來你得留給小修，不能便宜了外人。”
八字剛有一撇，她就叫上姑爺了，可見是對這門婚事極其滿意。經(jīng)過三堂會審，翠姨娘看清了昔日舊主尹周嶸一家的險惡，體會到餘父當(dāng)年的良苦用心，她幡然悔悟，終於是安分下來不再和餘舒處處作對，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骨子裡仍是個尖酸小家子氣的婦人。
“娘，這些不該您操心的，您就省省心吧。”餘舒敷衍了她兩句，便將人打發(fā)走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