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哀宗天興二年新年。
這是一個寒冷而晴朗的早晨,屋檐下掛著長長的冰刺,嚴寒幾乎要將大地都凍裂了。
益都府最繁華的前門大街上冷冷清清,許多人家的大門都敞開著,屋里已沒有人,看不見半點生機,殘破的窗子在寒風中搖曳摔打,傳來刺耳的‘吱嘎’聲。
饑荒給李思業帶來了沉重的打擊,雖然意外得到的糧食極大的緩解了眼前的危機,但還是不足以維持到夏收。
治理、文官、人才便成了當前最緊迫的問題,昨天李思業在傳喚地保時,無意中得知原濰州太守謝其志賦閑在益都,李思業當即改變第二天察軍的計劃,一早便和柴煥來拜訪謝其志。
看在五斗米的面上,謝其志勉強接見了李思業。
“思業出身草莽,今幸得山東一路,卻苦于治理無人,我聞先生曾是濰州太守,能否隨我出山?”
“大將軍高看我了,若將軍之志只在一州一路,我勸你不如投靠朝廷,以將軍的實力早晚必飛黃騰達;但若將軍志在千里,還須良馬相配,我雖曾為一州太守,實在是碌碌庸人,否則也不會為這五斗米折腰。我看將軍也非李全之輩,謝某倒知道益都有一大賢,愿推薦給將軍。”
“先生請講!”
“大將軍可聞我金國第一詩人元好問否?”
“知道,他乃我少年時最崇敬之人,前年還有幸見過尊容?!?
“以元好問的才能還是此人的學生,此人曾為三任太子太傅,兩次出相,后任國子監祭酒,一生門生無數,為我金國三朝元老,現在就閑居益都,以他的見識必能為大將軍指一條明路。”
“先生所說莫非是趙秉文?他竟然在益都!”
“是!我前日還去拜訪過他,精神尚好。”
“多謝先生指點,我即刻便去,只是現在濰州太守無人,先生可否念百姓舊情,替我治理一二。”
“我已準備明日起身去南京,大將軍好意我心領了,恕不能從命!”
李思業見謝其志不肯,只得拜謝而去。
待李思業走后,謝其志之子埋怨父親應該答應賺些祿米,謝其志卻冷笑著說道:
“他雖占據山東北部,到底不過是一土匪,我堂堂進士之身,豈可委身事匪!再說朝廷恐怕不久就會來山東平亂,一但他敗亡,我豈不會被人恥笑千年?!?
“那父親為何又推薦趙閣老呢?”
“我是看在他善待百姓的份上才向他推薦的,以趙閣老之眼光,或許能為他指條明路吧!”
趙秉文的家在益都的一個小巷里,院墻很高,門卻很小,根本讓人想不到這竟是一個退休宰相的家。
柴煥上前輕敲了三下,一名小童出來開了門。
“請稟告你家主人,益都李思業求見。”
“我家主人出去散步了,你們可愿稍等片刻?”
“那就打擾了!”
小童將眾人領進了小院,這是一個恍若世外桃園般的地方,滿眼都是深青色的蒼柏,在四個墻角各種有一叢翠竹,勃勃的生機和外面荒涼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親兵自在院中等候,李思業和柴煥被讓進了客廳,屋內的陳設十分簡單,但卻收拾得一塵不染,窗前的幾盆盆景處處顯露出主人清雅的心境。
小童隨后奉上了三杯清茶。
“請稍坐,我家主人即刻便回來?!?
不一會兒,一老者從外面散步回來,老者一進門。小童便上去低語了幾句,他點點頭,邁步走了進來。
李思業見他相貌清奇,須發灰白,身穿普通的長衫,和一般長者并無區別,但卻感到他的目光掃過時自己竟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
“大將軍怎么有時間來老夫蝸居?”
“這‘大將軍’是自封的匪號,讓閣老見笑了。”
“無妨!我也略聞振威軍的建制,我雖不懂兵,但也覺其中條理清晰,頗有漢唐古風,決非烏合之眾可比。”
輕茗一口茶后,李思業立刻將話題切入了主題。
“現在山東餓殍枕藉,以我之見是人禍大于天災,我雖有心救百姓于水火,卻不知該從何入手,請閣老教我?!?
趙秉文微微一笑道:“我聽說大將軍與士卒同甘苦,又聽說你還親自為災民施粥,這雖有點不成體統,但足見將軍赤子之心,僅憑此我就可推知大將軍確實是有誠心來訪?!?
說到這里,他沉思了片刻,用一種略帶滄桑的語調緩緩地說道:
“《尚書》中有言:‘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孟子也云:‘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
乃是說國以民為本,民則又以士為先。道理雖然簡單,可真正會用者卻沒有幾人,從先秦的陳勝、吳廣之敗;漢初的項羽之衰;乃至后來的張角、黃巢以及本朝的鐘相、楊幺,甚至眼前的李全、楊安兒之輩,無不是敗于藐視士者。大將軍真要想成一番事業,必須用士,否則早晚會走回李全的老路?!?
“閣老所言讓思業茅舍頓開,只是士也有三六九等,又該如何取舍?”
趙秉文鼓掌大笑:“舉一能反三,孺子可教也!”
他不由挺直了腰,臉色變得異常嚴肅起來。
“我以為漢之所亡,種因于初,光武帝依靠豪強地主奪回了江山,但也最終亡于地方諸侯,繼而西晉短暫、隋唐消亡,皆因地方強而朝廷弱的緣故。所以我想告訴大將軍,將來在發展時,應屏棄豪強,依托中小地主發展,或許會慢一些,但從長遠考慮,卻能建萬世之基業。”
“現在山東局勢閣老也應該清楚,我又該如何破局呢?”
趙秉文微微一笑道:
“如果沒有這場饑荒,或許目前的局面會延續三五年,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兩全消亡在即,將軍的眼光不能只放在山東,應開始著眼于全國大局。”
“全國大局?”
“對!俗話說‘大樹下面好乘涼!’將軍當務之急應是先選一后臺,有了靠山就有了根基,這樣宋、金兩國都不敢輕動將軍,然后將軍再逐步統一山東、擴大影響,勵精圖治以待天時,等到了那時,將軍志有多高,天就有多高!”
“大樹下面好乘涼!”李思業喃喃的念著,趙秉文的話仿佛在他前面開啟了一扇全新的窗戶,讓他感到自己的前路又新踏上了一層臺階。
李思業起身便向趙秉文跪倒:“思業少年喪父,無人管教,我愿拜先生為師,請先生出山助我!”
趙秉文欣慰地點了點頭,如果李思業真能接受他‘屏棄豪強’的政治觀點,并能據此能成就一番大業的話,他趙秉文也就真的不虛此生了。
“我可以收你為我的關門弟子,但我今年七十有二,年事已高,離大限已經不遠,再無精力過問俗事。這樣,我有一弟子,叫張信之,曾為金國戶部侍郎,現隱居山東德州,其人有治世之才,我修一書替你喚來,可助你一臂之力。再有山東的一些舊吏也與我有弟子名份,你但凡說是我叫他們出山的便可。”
十日后,張信之得老師的書信,當即收拾行李前來投奔李思業,并獻言要鞏固地方,且不可操之過急,應徐徐圖之,李思業欣然接受,便任其為振威軍參軍事,總攬所轄的地方政務。
此后,又陸續得了濰州張含、益都府顧輔、登州賈至等等十幾名金國漢人舊吏,李思業都一一任命他們為各州太守、司馬,并嚴令各地駐軍不得干涉地方政務。從此以后,李思業終于開始走上了一條有著明確政治目標的發展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