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姑蘇醒來的時候,橫抱著她的人正趟著水往岸邊走。這裡距離瀑布潭底已經很遠,想必他們跌進深潭後被水衝到了淺灘。
眼前的黑影猶在,她試探著摸了摸那人的臉,觸感一片冰冷,但她能確定抱她的人就是他。
“阿宴……”她試著眨了眨眼睛,黑影消下去了一些。
“咳咳……”抱著她的人說不出話,溼透的長髮被他胡亂簪起,刀筆上的紅綾還沒解下,長長地拖曳在身後。她摸了摸他的身上,後背的血已經被水流衝得乾乾淨淨,此刻新的血和著水慢慢滲出來,他肩膀的傷口開裂了,抱著她的手臂在顫抖,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疼痛。
“又把自己搞成這樣了。”她嘆息著笑了一下,把頭靠在他胸口,“是真的心動了啊。”
“咳咳……不是爲了救你,徐寧的師父……徐鶯鶯的屍體在這潭底……”
“嗯?”姑蘇擡頭看了看山壁,那上面有一道明顯的刻痕,顯然是用什麼東西掛在山體上一路滑下來,由於衝勢太大接連破開了兩棵崖上的樹。“爲了下到潭底,你不慢慢爬下來,不換條道走下來,非要從這麼高跳下來?”
“咳……”這一咳是爲了掩飾尷尬,“我真該讓你摔死,要不是你莫名其妙被思夜想抓住,我哪裡會這麼狼狽。”
“嗯,對不起啊。”姑蘇安心地靠回去,“我暈了多久,怎麼一會兒就天黑了?”
重開宴腳步不停,彷彿沒意識到自己正身處晴朗白日,“很久……別跟我說話,我抱著很累。”
“嗯……”她摟住了他的脖頸,“對不起,我一會兒有力氣就自己走。”
“不用一直說對不起。”
“對不起。”
重開宴無言以對,“……沒關係。”
姑蘇笑得很開心,“現在其實是白天吧?”
“嗯。”他多希望她此刻只是在跟他開玩笑。
“阿宴,你知道我生病了吧?”
“嗯。”
“你也知道是什麼原因吧?”
“硃砂損害了你的大腦。”
“無法醫治?”
“在這裡沒有辦法。”
姑蘇有些困惑,“那去哪裡纔有辦法?”
重開宴脣齒一動,他停在了河岸邊,“你現在只是出現幻覺,以後可能會越來越嚴重,你的記憶會受損,甚至……”
“會發瘋?”姑蘇嘆了口氣,“所以我說我從小記憶力很好的時候,你的低落是因爲這個。”
“是,我救不了你。”除非他可以回去,只有在現代,姑蘇纔有被醫治的希望。
“真不公平啊,明明你也中過那種毒針……那一晚如果你早點回來,我就不會有這樣的後果,是不是?”重開宴呼吸一滯——她這話說得好生涼薄。
她是因爲他才中的毒,不只是她,許多人的受傷都是因爲有人要對付他。姑蘇搖了搖頭,“但是沒關係啊,阿宴,我並不在意這些。”
你怎麼能不在意?你……你是這樣聰明勇敢的女子,你應該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而不是靜靜等待自己變成一個……瘋子……姑蘇的手覆上他的臉,他閉上了眼睛。
“我是個沒什麼追求的女人。”姑蘇輕輕的說,“習武練劍,都不是我自己選擇的,如果沒有遇見你,我都不知道我的下半生要爲什麼而活。”
“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吸引你?”重開宴笑得無奈又悲涼。
“一開始是可憐。”她捧住了他的臉,“江浸月希望我信任你,唐初希望我照顧你,我……我很心疼你。”
“你見不得人受傷,不止是我。”
“可是你去找白朮明後被刺傷,我是真的很生氣!這是個——多麼熱血衝動又不懂得照顧自己的笨蛋,林清平怎敢就這樣一劍刺過去!”姑蘇的臉緊貼著他的臉,她的臉是滾燙的,他的臉是冰冷的,“還有,是你先喜歡的我,是你先說心動的,不是麼?”
“是……”重開宴知道她內臟有傷,她在發燒,臟腑的傷一定惡化了。他雖然爲她擋下了大部分衝擊力,但她還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波及,“是我先心動的。”
姑蘇忽然眼圈一紅:她現在才明白要讓他這種性格的人真心表白需要多大的勇氣,所幸,她終於知道了他的過往——他最黑暗的秘密。“現在去做什麼?”
“替你療傷,然後去打撈徐鶯鶯的棺材,剛纔掉進水裡的時候我看到了,是一個水晶棺……咳咳……”他終於走到了岸邊,抱著姑蘇緩緩坐倒。
“你的武功恢復了?”
“是,思夜想在我身上點的那幾下是在幫我衝開禁制。”
“她究竟……”
“她只不過是養了一隻寵物而已。”重開宴笑了笑,“心情好的時候就施恩,心情不好就施虐。”
姑蘇的心抽緊了,“別……別說……”
“她喜歡踐踏別人的感覺。”重開宴仍是微笑,“不,應該說是‘統治’吧,她本身並沒有什麼壞心,但因爲這點,她做的絕大多數事都是有害的。不過我和葉青陽之間,她一定會選擇我,這算是……娼妓的自信嗎?”
“……別笑了,求你,別再說那個詞了。”姑蘇捂住他的眼睛,“對不起。”
重開宴順從地貼著她的掌心,忽然抖了一下,姑蘇撒開手看著他,“怎麼了?頭痛嗎?”
他蹙了會兒眉,又復舒展,臉上起了一絲疑惑,“不,沒事。”姑蘇的臉龐在他眼中模糊了一瞬間,“沒事。”
姑蘇正在狐疑,遠處傳來零零落落的馬蹄聲,兩人同時回頭,驅馬趕來的人勒住繮繩乾笑兩聲,“我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
“韓將軍。”重開宴朝那人點了點頭。
“別來無恙,重少俠。”韓黎偏頭示意了下身邊的人,“去吧。”
他身旁的少年走了過去,朝重開宴端正作了一揖。
“好久不見,餘少俠。”重開宴看見了他,“原來唐初把你放在了韓將軍身邊,他真是……一如既往的溫柔體貼。”
徐寧心中一熱:爲什麼他至今還叫他“餘少俠”?“我,我捅了你一刀。”
“要在三個月以前,我會讓你爲這一刀賣命,直到我滿意爲止。現在……”重開宴擡頭看了會兒天,隨後正視他,“去吧,徐鶯鶯就在潭底。”
徐寧朝他鞠了一躬,韓黎從馬上取下一條繩索,把一頭扔給他,徐寧扯了繩索沿著河岸往水潭走去。
“很抱歉。”韓黎轉頭,有些訕訕地看著重開宴,“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後果。”他指的是封印虯龍隱玉功功力之事。
“老將軍是好心,我明白。”重開宴扶直姑蘇的身體,盤膝坐了起來,“我現在要爲姑蘇療傷,老將軍可否爲我護法左右?”
“自然。”韓黎翻身下馬,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重開宴給姑蘇餵了兩顆少林大還丹,等了片刻見她臉色確實好多了,纔開始運轉虯龍隱玉功。他的掌力溫暖,姑蘇昏昏沉沉地低垂著頭,“阿宴,如果我死了……”
“不會的。”
“如果……我哪一天比你先死……”姑蘇斷斷續續地說著,“你知道……我師出弈劍山莊,以前和師父住在白頭山上,那裡有師孃的墓,還有師父給自己挖的墓……如果,如果我先你而死,阿宴,把我葬在白頭山上……”
他的真氣絮亂了一瞬。
她感覺得到。
她想被葬在白頭山上。
他記得了。
“好。”重開宴只回答了一個字,隨後心沉丹田,將全部注意力投入治療她的內傷。
韓黎看了他們一眼,什麼也沒有說,一旁的徐寧紮起下襬縱身一躍,“嗵”的一聲扎進了冰冷的潭水。
入夜時分,皇宮大內。
一個人影穿梭在重重院落間,他所經之處的守衛已被事先調走,所以這人走得悄無聲息。
吱呀一聲,御書房的大門被人推開,那個人左右張望了一陣,因爲第一次做虧心事而顯得惴惴不安,草叢中傳出一聲惟妙惟肖的貓叫,那人這才定心,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草叢後。
小皇帝攏著袖袍蹲在地上,“唐初,這人做的事明明對朕不利,爲何朕還要放他進去,還有,朕不僅放他進去還要學貓叫給他打氣,這是什麼道理?”
唐初以相同的姿勢蹲在地上,“臣只知道陛下剛纔那一聲貓叫學得真像。”
李鈺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突然道,“唐初,你不能自稱‘臣’,你要自稱‘草民’。”
“哦,草民。”
這話聽著有哪裡不對……李鈺乖乖地蹲著繼續等,“魏晚晚已經沒事了?”
“她的毒已經解了,我讓魏府的人持續給她用一種藥,那種藥也會讓她陷入昏睡狀態,但只要停了她就會醒來。”
“咦?爲什麼?”
“因爲不能打草驚蛇。”
“哦。不過多虧了重先生提醒,否則玉璽之事不會這麼容易被識破。”
“宇文奪在你身邊那麼多年,你都不知道他其實還有過一個兒子,雖然我也沒想到葉青陽竟跟皇室有這麼一重淵源。李鈺,這次宇文奪若是平安歸來,你更要小心了。”
李鈺又點了點頭,有些睏倦的把頭擱在手臂上。
這個少年皇帝安靜的時候,倒是有些像重開宴。唐初看了他一眼,移開了視線。但李鈺無疑幸福許多,至少他衣食不愁,用度無憂,而重開宴……
重開宴從來沒有幸福過。
在黑幫的那五年將那個年幼的孩子從心底一點點朽蝕,連海十三派的那場大火燒掉的不只是罪惡的痕跡,還有他被蛀空的靈魂。
如果他早一點和阿宴重逢,或者當初被送走的孩子不是阿宴,他和阿宴的未來會不會改變?
吱呀一聲,御書房的門重新開了,裡面的人哆哆嗦嗦地出來。李鈺咋舌,“魏相的膽子太小了吧?”
唐初淡笑,“人家是老老實實的讀書人。”
等那人完全離開,李鈺和唐初悄悄從草叢後繞出來走進了御書房。李鈺拿起桌上的玉璽照著月光仔細查看一番,“是前朝,嗯……前前朝的。”
這枚玉璽正是青皎坡事件後,朝廷從皇陵中帶出來的傳國玉璽。
當朝皇帝的書房裡出現了兩代之前的玉璽,兩枚玉璽外形一致,若李鈺沒有仔細分辨,在奏章上加蓋了兩代前的玉璽,有異心者必會加以猜忌,大做文章。
“好了,魏相的事已經做完了,有暗衛保護,想必葉青陽的人不會再那麼容易對魏府下手。”唐初從李鈺手裡拿過那枚玉璽,“我們把這個送回國庫吧。”
“好。”李鈺流暢地伸出手想拿掉玉璽,唐初眼瞳微動,手向後縮了一下,以毫釐之差避開李鈺的手:“什麼聲音?”
嗯?李鈺順勢側耳,花園之中有盔甲摩擦聲,他臉色一變,“朕明明將……”
“來。”唐初拉住他的手沿著魏丞相走過的地方跑了出去,遠遠的能看見火光,一列御林軍圍成一個圈,其中兩人一把押住了丞相魏崢。
“看來我們漏掉了一條魚。”唐初道,“御林軍左統領鄭武。”
“鄭武也是葉青陽的人。”李鈺沉著道,“朕明白了,葉青陽並不是想稱帝。”
“當然,以他的身份就算李鈺趙鈺王鈺都死了,也輪不到他當皇帝。”唐初一隻手按在他肩上,“先是宇文奪反叛,再是魏崢獲罪,他是想剪去你的羽翼,讓你體會到孤立無援、處處受敵的痛苦。”
“什麼?宇文奪反……”唐初一把捂住了李鈺的嘴,所幸御林軍並沒有察覺到異樣。
左統領鄭武大步上前,魏崢雖然怯懦,但文人風骨仍在,脖子一梗仰頭怒道,“鄭武,你好大的膽子!你這是要做什麼?”
“魏丞相,得罪了。”鄭武一把扯高魏崢的手臂,迎著火光照了照他手中之物,“敢問這傳國玉璽爲何在丞相身上?丞相今日孤身一人鬼鬼祟祟,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魏崢面上潮紅,他先前被葉青陽威脅事出無奈,現在李鈺交代他的事也辦砸了,五十多歲的人連一頭磕死的心都有了。
“鄭統領,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李鈺掙開唐初跑了出去,“還不放開丞相!”
“皇上……”魏崢眼眶一熱,“老臣……”他看到唐初搖了搖頭,立即住了嘴,鄭武饒有興趣地看了唐初一眼,鬆開魏崢向李鈺行禮,“參見陛下。陛下,有人向末將彙報丞相近日蹤跡詭異,恐有人施恩授賄,對陛下不利,今夜特來此巡查,結果果然……”
鄭武發現他越說,李鈺的表情就越沉靜。唐初看了魏崢一眼,魏崢回視一眼後黯然嘆息,唐初朝他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遠離了幾步。
李鈺專注地思考對策,沒有注意到身邊兩人的動作。
葉青陽是要他處置魏崢!
玉璽這一局不是爲了逼宮,而是要除光他的黨羽:宇文奪此去洛州叛向葉青陽,他若再因玉璽之事重懲魏崢,足夠產生他軍政混亂、衆叛親離的假象。
葉青陽是要架空他,讓他也嚐嚐孤立無援的絕望之感。假如推測正確,那麼在魏崢之後會被除去的,就是唐初……
李鈺眼瞳微縮,鄭武在火光下躬身彙報,擡頭之時看見他其中一隻眼瞳在收縮後竟顯現出並列的另一隻瞳孔來。
重瞳!這是聖賢之兆!鄭武暗吸一口涼氣,忽然爲自己魯莽選擇的道路產生了後悔之意。
但事到如今已經沒了退路,鄭武定了定神,“陛下,此事證據確鑿,還請陛下定奪。”
定奪?定奪什麼?盜取傳國玉璽是重罪,朝廷重臣或許可免一死,但活罪……李鈺彷彿又回到了對洛州知州一事做判決的時候:他沒有辦法對已經五十多歲的魏崢定重罪。
“陛下!”
李鈺額上沁出冷汗,頗有眩暈之色,唐初站在他側邊看著他,“陛下,您是皇上。”
李鈺一怔:唐初……
寒光映入他的重瞳——唐初竟然從袖中拔出短刀向他刺來,他驀地明白過來:“不行!”
“皇上!”鄭武只當他是嚇壞了,“保護皇上!”
噗的一聲,短刀入肉兩分,卻是刺中了撲上來保護李鈺的魏崢,李鈺驚呼一聲“魏相”,唐初一把抓住李鈺的手臂往他袖中塞了兩物,隨後鄭武撲了過來,將唐初一把扭到地上。
“你早有預謀……”李鈺的話也許只有當事人才能聽懂,“混蛋!”
唐初搖了搖頭,朝他笑了笑。
李鈺晃了晃倒在他身上的人,“魏丞相……魏丞相!”他仰頭大喊,“傳太醫!”
魏崢倒在帝王懷中虛弱喘息,唐初被鄭武按在地上,他的臉緊貼著地面,但他並不在意被沙礫硌得生疼,他只是平靜地看著李鈺。
李鈺回以對視。
他知道,唐初是要以身替魏崢。
魏崢是朝廷重臣,定魏崢的罪非同小可,可唐初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夫,頂多能稱得上是李鈺私交不錯的朋友。
而帝王——是沒有朋友的。
李鈺收回視線強裝鎮定,“太醫呢?”
“陛,陛下,魏相他偷盜……”
“什麼偷盜?!”李鈺鮮有的失態怒吼,“他偷了什麼?太醫呢?!”
鄭武這才發現魏崢手中的傳國玉璽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他醒悟過來:他被唐初擺了一道。
衆目睽睽下的無賴之舉!好一個唐初,主人說的果然沒錯,他的膽識與智慧絕不在重開宴之下。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縱使再聰明、醫術再好,你能在天牢裡熬下來嗎?若連命都沒了,你憑什麼去施展你的計謀你的才華?
可笑!所謂的智者不過是一介莽夫!
“膽敢在御林軍面前刺殺皇帝!把唐御醫……把唐初押下去!”鄭武小心的等著李鈺反駁,然而李鈺出奇的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淡淡的留了句“聽候大理寺發落”。
他竟然眼睜睜的看著唐初被御林軍帶走!
而從那句“陛下,您是皇上”之後,唐初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太醫很快趕來,魏崢傷得不重,唐初不懂武技但對人體格外熟悉,那一刀刺在了皮肉最厚的地方,只是魏崢年老體弱,需要休息上好一陣子。
先前被李鈺遣走的護衛相繼回來,鄭武反覆強調要保證皇帝的安全,最終在李鈺的妥協下,一大隊御林軍留守在御書房門口。
“咯。”
李鈺合上了門板,看著一片漆黑的書房,他也無意點火,朝軟榻走了幾步,摸出了袖中被唐初放進去的東西。
那起兩枚傳國玉璽。
“呵,呵呵……哈哈哈哈……”帝王捧著玉璽低低的笑,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染紅了瑩潤剔透的玉石。他握著血紅的玉璽一步步向軟榻走去,一邊走一邊用袖子仔細將它們擦拭乾淨。
帝王是沒有朋友的。
可是……唐初啊唐初,比起魏崢,我更需要的……是你。
休息,他必須休息。
要等到韓黎回來,韓黎回來之前他決不能倒下。他是皇帝,唐初需要他來救,李唐需要他來撐,不管曾經的他多麼羸弱,這一刻他必須脊背挺直的站在所有人面前!
皇命即是天賜,皇命即是天命!葉青陽,饒是你有倒海翻江的本事,你能撼動天麼?
“他媽的……”平躺在牀的帝王拉高了錦被,“放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