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朮明靜靜地聽龍又說完,放下了抱在一起的手。
“你說,你們出來的時候正好撞見宇文將軍帶人上山,突然之間宇文將軍的隊伍裡出現了五十名殺手,二百五十名士兵爲保護宇文將軍戰死山下?”
“那時候流寇也從山下下來了,我們走掉的時候,他們已經死過一半。”龍又心情沉重地搖著扇子,“我沒有看到最後。白朮明,那座山裡有很多糧食,很多很多糧食,如果沒有那些糧食,只靠朝廷救濟,洛州的一些人根本活不過這個冬天。”
“我明白。”白朮明擰著眉頭,“今早又餓死人了,這一次可不是什麼劈空掌高手所爲,而是貨真價實的餓死。”
“我們進榮城的時候感覺不對勁,這城裡可能也有鬼畫皮的人。”龍又使了個眼色,邗淵關上了房門,龍又繼續道,“你感覺有何不妥否?”
“不妥?很不妥。”白朮明苦笑著站了起來,他在椅子裡坐了半天,人家無雙公子站了半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們太聽話了。”
“聽話?”
“白家自我堂叔白開玉之後已經式微,我又沒有江大公子那麼大的號召力,哪有這麼順利能取得這麼多人的信任。”白朮明呵呵一笑,“幾斤幾兩自己還是知道的。”
“有人在推波助瀾。”龍又扇子一合,“這種事稍後再說,就說現在怎麼辦吧,幫不幫宇文奪。”
邗淵感覺到有人接近,之後哐噹一聲門被撞開,“宇文奪不用幫了……”
白朮明看著自己的房門甚是心痛,“你是……上官女俠?”
上官茉莉踉蹌走了幾步,鮮血淅淅瀝瀝的滴在地上,白朮明大吃一驚,“你受傷了?”
“不是我……”她費力地把身上那個昏迷不醒的人扶到椅子上,自己則癱在另一張椅子裡,“是他……白少俠快去找大夫,還有,不要貿然上山……宇文奪在殺人,他在……殺自己的部下……”她一口氣沒喘勻,咳嗽了幾聲,“重先生他……他和姑蘇姐姐遇上思夜想……生死……未卜……”
什麼?!屋裡的幾人都露出駭然神色。邗淵查看了下江浸月的傷勢,也不過問白朮明,直接將他抱上牀去,不管有什麼藥先塗上去把血止住。
龍又摺扇一打,“救人。”
“當然要去救人。”白朮明點了點頭,假裝沒有看見自己的牀鋪被血跡糟蹋,“青衣侯可有留下什麼話?”
上官茉莉搖了搖頭,“他……一直讓我走,不讓我回頭。”雖然她還是回頭了,一瞥之下,觸目驚心,想不到堂堂青衣侯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那傢伙狡猾得很,我相信他自有對策。”龍又道。
“咳咳……不用管他……”方纔還氣若游絲的人此刻緩緩開口,幾人一下子圍到牀邊,江浸月睜開眼朝他們微笑了下,“他讓你們做什麼?”
龍又道,“他讓我們找人把梅花山的糧食運出來。”
“那就去辦。”江浸月勉強打起精神,“去組織人馬運輸糧食,一定要快,要小心。”
上官茉莉擔憂道,“那麼多糧食,可能悄悄的運出來麼?”
“當然不可能。”白朮明眉頭緊蹙,“若我傳令下去,箇中心懷不軌的人必定會把消息傳到梅花山,敵方必定提前埋下伏兵,宇文將軍居然會倒戈……天吶。”
“冷靜。”江浸月握了下他的手腕,白朮明一愣,莫名的感覺心定了。江浸月朝他一笑,“內奸必然會泄密,所以我們要先做好準備。這裡人手不夠,我會飛信一封給家父,請他派人幫忙。龍公子,請你回知州府找到蔡畢,無論是讓他向朝廷求援還是再增派本地兵力,我們在兩個時辰內需要三百人,我相信你有辦法說服他。”
龍又點頭,“收買人這種事少爺會幹……呃我的意思是,說服人。”
“上官姑娘,你還有力氣麼?”
上官茉莉咬了咬牙站了起來,“沒問題。”
“白朮明的房間裡進了這麼多人,想必已經有人猜到發生了什麼,你的‘紅嫁’可在?”
“在客棧馬廄。”她去哪裡都會帶著那匹紅妝的馬。
“你和邗淵先後前往梅花山。姑娘,邗先生,我要你們去做的事一件極危險的事。”
上官茉莉毫不遲疑的點頭,邗淵也點了點頭,隨後看向龍又,“少爺,保護好自己。”
龍又一呆,這一路上邗淵與他形影不離,他也曾苦惱他對他的過度保護,可此刻這話聽在耳裡,不知爲何鼻頭一酸。他故作灑脫的搖了搖扇子,“少爺也是**湖了,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邗淵朝他淡淡一笑,笑容十分欣慰。
“你們附耳過來……”江浸月中氣不足,斷斷續續地將計劃說完,剛起了些血色的臉頰再度蒼白,“去吧。”
上官茉莉心裡始終有個疙瘩,“江公子,重先生他……”
江浸月擡頭看她,臉上是一副欣慰且驕傲的表情,“我知道他去做什麼,我把徐鶯鶯的屍骨所在告訴他了。”
“什麼?”上官茉莉驚呆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們在水裡時,我在地上寫給他的。”江浸月坐直身子拍了拍她的肩,“相信他。”
不是我不相信他會平安歸來,我是無法相信他竟然是因爲一部分那樣的原因……捨身涉險。上官茉莉的眼神一變再變,“江公子……”
“去吧。”江浸月似乎明白她在想什麼,寬慰一笑,“人是很複雜的,不是麼?”
上官茉莉堅定點頭,轉身與邗淵、龍又二人推門出去。三人領著不同的使命各自離開,自此一別,不知箇中還要發生多少變故。
“那我呢?”恍然間人去樓空,白朮明站在牀邊十分迷茫,他的心在動搖,從花城之戰到梅花山之戰,都是他主動請命一手帶領的,他本以爲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出彩了,可是……
在重開宴和江浸月面前,他突然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
江浸月倚著牀頭閉上眼睛,“開宴在你們離開北辰殿的時候,給過你一封密信吧?”
“是……他說暫且不要打開。”
“現在打開看看吧。”
白朮明掏出那張信封,他對這封密信耿耿於懷,一直隨身攜帶,此刻終於可以拆開卻有些猶豫,“這裡面……”
“這裡面是他的安排。”
“什麼安排?”
“嗯……有對你們的,也有對他自己的。”江浸月低咳兩聲,“打開吧。”
白朮明撕開封條取出裡面的信件,嚥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將紙張展開……
梅花山上,遍地屍骸。
宇文奪一人一馬一戟迎著烈烈寒風,昂首以對從山上緩步走來的人。
“做得很好,可以說……出乎我意料得好。”葉青陽依舊是那副青衫書生打扮,“我沒想到你會做得這麼絕。”
“被我殺死總好過被你手下折磨死。”
“李唐的戰神啊,對你的國民還心存愧疚麼?”葉青陽輕笑,“即使你的國君曾將你的妻兒逼入絕境?”
“殺人不過頭點地。”宇文奪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要知道事情的全部。”
“呵呵。”葉青陽的聲音很輕柔,“還有什麼好說的,你走的時候不知道娘已經有了我吧?”
“我不知道,我以爲宇文奪一生……孤寡無人。”
“你年輕的時候樹敵太多,娘心有擔憂,才與你定下一年之期。”葉青陽的語氣聽起來並不生氣也不傷感,彷彿這對他來說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故事,“可是你沒能按約回來,於是你的仇家皆以爲——戰神,終於要隕落了。娘察覺到危險,提前帶著幾個月大的我孤身前往西荒大漠,她想去找你啊。”他似笑非笑,“這個時候你的國君在做什麼呢?”
“落井下石!”宇文奪道,“呵!李景認爲我功高蓋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滿腦子詩詞歌賦的蠢才,他背地裡做了什麼勾當還以爲我不知道。”
“所以你——知道——卻繼續爲李唐效命?”葉青陽眉頭微挑,“宇文奪,你的妻子拼死也想帶著你的兒子去見你一面;你的敵人追殺了他們三年;你的國君,不僅不庇護他臣子的家人,還三番兩次的向殺手透露消息。而你,竟然還爲這樣的國家效力?”
“百姓……”
“百姓是無辜的,然後你剛纔——協助我殺了二百五十名李唐士兵。宇文將軍,你真是李唐當之無愧的戰神。”葉青陽笑著,“李景是個蠢才,驕奢淫逸貪圖享樂,所以他很快被人刺殺,而你,不會就這樣原諒了他,原諒了這個國家吧?我記得有一句話叫父債子償。”
宇文奪眼瞳微縮,“你要殺皇帝,難道……你想做皇帝!?”
葉青陽仰天大笑,“皇帝?我稀罕皇帝?皇帝能給我什麼?皇帝能讓我娘活過來嗎?皇帝能把地獄一樣的兩年還給我嗎?”他笑得整個人都在顫抖,“去他媽的皇帝!我要殺小皇帝易如反掌,我要的不是江湖之主,也不是李唐之主,我要的是這天地!”
他倏地收斂笑容,彷彿方纔的狂態只是幻覺,“宇文奪,你信命麼?”
宇文奪定定地看著,他確定這個人已經瘋了,“我……”
“我不信。”葉青陽朝他微笑,“爲什麼娘會死?我不允許。”他擡起一隻手指著蒼茫的穹頂,一字一頓,“我不恩準。”
“你是要逆天改命?”宇文奪驚極反笑,“你瘋了。”
“你不用相信,你只要等著見證就是了。”葉青陽輕輕撫掌,一人橫弓跨馬走上前來,神態倦怠中帶著睥睨之意,那是風滿樓。
宇文奪的眼睛瞇了起來,“是你。”
“久仰大名,宇文將軍。”風滿樓懶洋洋的拉弓搭箭,一箭射穿屍堆中一個裝死者的頭顱,“我記得我叛逃之後您還參了我一本,要李鈺找到我之後治我重罪。”
“你要報復?”
“怎會。”風滿樓第二支箭上裹著浸滿火油的布條,另一支箭猛地摩擦上去,頓時重重燃燒起來,他一箭射在堆積的屍體上,“我只不過想活下來,我不認爲自己有錯,就像你不認爲自己有錯一樣。”他扯著繮繩,馬匹踱了幾步,“沒有對錯,只是命運弄人罷了。”
宇文奪看了眼那些逐漸被火舌吞沒的屍體,“小子,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跟我說話很沒禮貌。”
風滿樓哈哈一笑,“同侍一主,稱您一句將軍也就罷了,莫要太把自己當回事。”
“你——”宇文奪提起長戟,“小兔崽子,你要他和我平起平坐?”
葉青陽眉頭一擰,“叫誰小兔崽子?你以爲你真能當我爹?宇文奪你錯事已經犯下,你在朝廷的案底只會比風滿樓更黑!現在你就是我帳下的一條狗,狗還有高下之分?”
“你——”宇文奪怒不可遏,“葉青陽!”
風滿樓翻身下馬朝葉青陽單膝跪地,“主人。”
葉青陽負手轉向他,“江浸月被救走了?”
“是的,姑娘她……”
“我知道,重開宴來救人她當然會去見他。”葉青陽眼中閃過一絲狠戾,“重開宴人在哪裡?”
“他與姑蘇轍被姑娘逼下懸崖。”
“哦?”葉青陽譏笑一聲,“我還以爲他們會敘敘舊情,或者找張牀好好懷念一下過往。”
“主人,崖下……”
宇文奪見他根本不理自己更是怒極大吼,“葉青陽!你這小畜生——”
“小畜牲罵誰?!”葉青陽反手一掌,宇文奪座下的馬嘶鳴一聲揚蹄而起,宇文奪翻身落地,那匹馬軟倒在地已然氣絕,他吃了一驚,“瘋子!你連我都想殺?”
“我想殺誰便殺誰!”葉青陽用野獸般的神情看了他許久,終是重新帶上了微笑的假面,“你去吧,宇文奪。”
“什麼?”
“我給你的五十人不是還剩下幾個嗎?你帶著他們去崖下找人。”葉青陽朝天張開五指,這天地從他的指縫間看去,似是很大,又似很小,“不要殺重開宴,我要姑蘇死。這是你要爲我辦的第二件事。”
“我爲什麼要聽你的?”
“你欠我的。”葉青陽笑著看他,“你生生世世都欠娘和我的。”
他若是喊出來也就罷了,可他偏偏說得笑意盎然。宇文奪感到了畏懼:這個可憐的孩子變得同鬼怪一樣,說不出的陰寒。“你說你要殺皇帝易如反掌,難道,你在朝堂之內也有……”
“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葉青陽微微一笑,“你的弱點是葉小柔,江浸月的弱點是重開宴,而魏丞相的弱點,是一個可愛爛漫的小女孩。”
宇文奪臉色一變,“你綁了魏相的女兒。”
葉青陽笑得很適意,“有一種毒可以讓人整日昏睡不醒,氣息微弱如快死一般,可它本身對人並無害處,這豈非比綁架來得更文雅些?”
殺人還要文雅?這人果然瘋得厲害。
葉青陽踱了幾步,“小皇帝身邊只有魏丞相,你,韓黎以及唐初,如今四去其二,天平快要傾斜了,接下來只要唐初死……”
“唐初?那個大夫能有什麼本事?”
“狂妄自大,這就是你爲什麼失敗的原因。”葉青陽瞪了他一眼,宇文奪深吸一口氣,想想還是沒發作。
“唐初的才智絕不在重開宴之下,他是朝廷對抗我們的一把利劍。”葉青陽呵呵一笑,“唐初是李鈺的支柱,也是重開宴的弱點——之一。所以人還是無情點好不是麼?把自己的弱點隨地亂放,我倒好奇,他到時候會先救誰。”
宇文奪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你還需要我做什麼?”
“下次遇到徐寧,殺了他。”葉青陽道,“我不需要不聽話的狗,他死前你可以告訴他,他師父的屍骨我會拿去喂狗。還有……”他看向宇文奪,“別把自己弄死了,我可不想到時候還要多救一個人。”
他這應該是在關心人吧?宇文奪道,“你真覺得自己能逆天改命,復活你娘?”
葉青陽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你知道重開宴心口有一道傷口麼?”
“有所耳聞。”
“思夜想看過那個傷痕,她說這刀之下不可能有人生還。”葉青陽悠悠的吹了口氣,“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重開宴本來會是個死人——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武林的故事裡。”
但是他出現了,宇文奪見過重開宴本人,他當然不會認爲自己見到的是一個殭屍。
宇文奪瞳孔放大,“難道……”
“重開宴,爲什麼叫重開宴呢?”葉青陽笑著,“因爲,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