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日夜兼程趕到被附近百姓避而遠之的目的地,謝衣直接進入工作狀態(tài),連飯都懶得吃了。
想想往日謝衣也有過瘋魔似的不吃不喝埋頭造偃甲的前科,兼之這幾年裡也漸漸明白他並非常人,姜祈便給他留足了一整天的飲水與乾糧,打過招呼,往驚馬槽附近的村寨去了。
雖然四五歲時的光景,在她記憶裡大多都模糊不清了,但對謝衣說並沒有忘記,卻不是騙人的。
吹鬍子瞪眼看起來嚴厲得要命,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父親,還有手把手耐心地教導(dǎo)自己,如何將針腳繡得綿密又好看的母親,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快四年的時間,但幼時平靜溫馨的時光,其實一直都沒有忘記過。
兵荒馬亂的歲月裡,想要找到失散多時的家人,這是何等艱難,無論是自己,亦或是族人們,都爲了躲避刀兵之禍,在這動盪不堪的世間掙扎求生。
幼時的住所還在那裡,未曾移動半分,可是曾經(jīng)住在裡面的人,卻是不斷地遷徙與尋找,只要戰(zhàn)亂一天不平息,就一天也無法安定下來。雖是生於斯長於斯,但沒了家人的空宅,也不是心中的故鄉(xiāng)。
姜祈垂下視線,擡起了右手,細細地打量著。因常年練劍,指掌早已磨起了繭,勤修不綴下,終究是有了一身常人難敵的好武藝。
這樣的手,可以繡出似錦繁花,可以舞起灼灼劍光,握得住三尺青鋒,能夠在轉(zhuǎn)瞬間取人性命,卻握不住掌控命途的線,護不了自己一世周全……一個人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
偶有閒暇時,她也會想著,倘若那年未曾遇到謝衣,如今的自己將會是何模樣。
無論是在亂世中顛沛流離染得一身無法分辨的骯髒顏色,還是被冰冷的現(xiàn)實磨掉了一身棱角變得圓滑世故,總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平靜順遂罷。
“……蘊秀!”
遠遠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不復(fù)平日那般文雅從容,卻是飽含了焦急與關(guān)切。
姜祈收回了投注在荒廢多時的屋舍上的視線,慢吞吞地轉(zhuǎn)過身,毫不意外地看到正急匆匆趕來的謝衣,目光一轉(zhuǎn),落在他沁出了汗水的額間……
上次看到他如此失態(tài),好像還是在那個老偃師的屋子外不小心睡過頭了的時候。
“早就荒廢了的寨子你也敢亂跑?”
輪廓細緻柔和的臉孔,怎麼也做不出嚴厲的表情,所以儘管明知對方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姜祈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生出畏懼的心情。
“我是這兒長大的,蟲獸一類傷不了我。”
姜祈自出孃胎到如今,無論是從前作爲族長獨女頤指氣使,還是與現(xiàn)在的監(jiān)護人一同踐踏山河壯景,氣勢從來都沒有遜人一籌過,一句“對不起”已經(jīng)到了嘴邊,還是被強硬地咽回喉嚨裡。
說到反省錯誤——那是什麼?
“天快黑了,我想找個落腳處,以後……不會這樣了。”
聽到姜祈這番毫無聲調(diào)起伏的解釋,謝衣已經(jīng)不想計算這是第幾次對這熊孩子的所作所爲產(chǎn)生無可奈何的挫折感了。
這哪裡是不教大人操心的乖孩子,分明是集合了世間所有惡意孕育出來的小混蛋!
對付熊孩子的手段,謝衣以前也知道一些,比如餓飯、體罰、訓斥之類,不過這些法子如果用在姜祈身上……
財政大權(quán)握在她手上,每日出去買一天飯食的也是她,餓飯這招首輪淘汰;
天天劍不離手每日勤修不倦,體罰也有足夠的精力應(yīng)對,於是第二招也被刷掉了;
至於訓斥……經(jīng)常被姜祈堵得說不出話來的謝衣早就放棄這個念頭了。
綜上所述,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拿這個小混蛋沒轍了——這真是件聞?wù)弑瘋娬呗錅I的事情。
所以幾經(jīng)掙扎之後,謝衣最後說出的話是:
“……我與天玄教的偃師有些交情,先前已派偃甲鳥去說明了,這段時間可以去那兒歇腳。”
於是兩人頂著滿天星斗,穿過了以陰兵借道而遠近聞名令當?shù)厝寺勶L喪膽的驚馬槽,前往位於大山另一側(cè)的天玄教地盤投宿。
#
雖然對驚馬槽的構(gòu)造有了一定的瞭解,但眼下正值南疆進入旱季,雨水極少,所以謝衣還沒有見過雷雨天裡的異象,根據(jù)往年天象推斷,距離雨季還有一個多月,於是這次他打算在此處停留到雨季來臨,親眼見到驚馬槽再現(xiàn)古戰(zhàn)場廝殺爲止。
對於姜祈來說,反正是跟著謝衣,在哪都無所謂,找個謝衣擡頭能看到的地方,練劍也好刺繡也好,都是極隨意的事情。
南疆這邊的教派一般對外都極其隱秘,外來人很少能接觸其核心,謝衣與姜祈二人也不例外。雖然被安置在天玄教外圍教衆(zhòng)居住的村落,卻也不妨礙天玄教裡的偃師前來與聞名於世的大偃師謝衣討教技術(shù),兼之謝衣並無門戶之見,對於前來討教的偃師也是毫不吝惜地分享自己的心得,所以等待雨季的這些天裡,二人的臨時住所竟是門庭若市了。
而姜祈,也出乎意料地受到了一些女孩子們的歡迎,倒也不是她的性格有多討喜,而是因爲那手不遜於劍術(shù)的蜀繡絕活……這一點大大超出了謝衣的預(yù)料。
每日往二人住所跑得最勤的,是個叫呼延采薇的小姑娘,這是個立志成爲偃師的孩子,一方面又有些垂涎姜祈繡的荷包手絹小香囊,就差把牀搬到門口堵著每天清早給兩人叫門了。
這天一大早,呼延采薇如前幾日一樣,眼巴巴等在門口,卻被姜祈告知,謝衣天沒亮就跑去驚馬槽了,估計到了天黑纔會回來。失望之下,小姑娘想了想,又一臉甜笑蹭上了姜祈。
“祈姐姐,”小姑娘藏在身後的手伸到姜祈面前,“你昨兒個給我描的花樣,我還是不會繡~”
姜祈默默扭開了臉,她昨日隨手給呼延采薇描了幾竿翠竹,爲何這丫頭今天拿來的是一把只繡了半拉葉子的大蒜苗……她突然能夠理解當年謝衣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讓自己去學偃術(shù)與法術(shù)的那種無力感了。
百般無奈之下,姜祈還是接過了那方帕子,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雖然把竹子繡成了蒜苗,卻也有幾分傳神,那蔫巴巴的葉子可不就跟對面籬笆下泛了枯黃顏色的雜草神形俱似……
思及此處,姜祈卻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太對勁,照她以前的經(jīng)驗看,雨季來臨的前一個月,天氣就開始起潮了,哪會像現(xiàn)在燥得雜草都枯了?
“采薇,問你個事兒。”姜祈指了指頭頂上萬裡無雲(yún)的天空,“以往的年份,到了這時候都這麼燥嗎?”
小姑娘搖了搖頭:“沒有啊,去年這時候,牆上潮得能滴出水來了。”
姜祈微微蹙眉,似乎想到了什麼。
不出她所料,南詔今年的雨季,足足比往年晚了半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