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半跪在滄溟城主面前, 將花束輕輕放在了她身邊的枝葉上。姜祈微微側著頭,看向被矩木枝葉環抱的女子,如瀑黑髮映著蒼白而美麗的容顏, 年輕的臉龐顯得寧靜而聖潔, 即便雙目閉闔, 也帶著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凜然姿態。
“呵……這不是大祭司嗎?幾日不見, 你的氣色~可是越發不如往日了~”
兩人同時擡頭, 看著漂浮在上方的一團黑氣,黑氣包裹的那個模糊半透明人形,正是百年前趁謝衣破開伏羲結界時, 潛入流月城的心魔礪罌。
“慚愧。”沈夜的聲音不帶絲毫起伏,“上至族民遷徙、投放矩木枝, 下至這些敬獻給城主的花束, 本座都要一一過問, 自是不及你清閒愜意。”
礪罌發出了一陣顫抖的笑聲:“大祭司嚴重了~不過,下界矩木枝仍是不足, 還請大祭司多多督促~”
聽到這裡,姜祈輕輕地哼了一聲。黑色人形的頭部微微轉向她,似乎對她的存在有些意外。
“……除了大祭司與滄溟城主,如今竟然還有未被魔氣感染的城民?你就不怕她遷居下界之後,四肢潰爛而死嗎~”
沈夜沒有搭理他, 姜祈仔細打量了礪罌一會兒, 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這個心魔, 他沒穿衣服。
“……赤身裸、體, 有傷風化……”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沈夜與礪罌都聽得清清楚楚。
紫微尊上險些笑出聲來——他決定事成之後就給姜祈發餉錢。
被姜祈堵得一下子找不到話講的礪罌移開了視線, 看到滄溟城主面前的花束,又找回了聲帶,開始攛掇沈夜篡權奪位加入魔域等等。
姜祈默默翻了個白眼,有滄溟城主珠玉在前,誰會腦子有洞捨棄美人城主跟這麼個黑漆漆一坨形態不明連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成天只會呵呵呵的玩意私奔?想勾搭人也得先換個好看點的殼嘛……
聽著礪罌呵呵的笑聲,姜祈突然想起了從極之淵裡那隻很喜歡嚶嚶嚶的神經……不對、蜃精,沒準這倆湊一塊會很有話聊。
礪罌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寒,笑聲戛然而止。
“本座聽說,你們魔族大多精通旁門左道。”
似乎是覺得礪罌差不多該閉嘴了,沈夜轉過身,悠然道,“不知你是否聽過,什麼纔是世間最隱秘的封印之術?”
來了……姜祈安靜地移到了滄溟城主邊上。而礪罌並未注意她的小動作,不解地看向沈夜。
“封印術?……呵,願聞其詳~”
“上古之時,有一種叫做‘冥蝶之印’的術法。”沈夜的聲音十分低緩,“施術時,需將靈力注入活人的魂魄,形成蝶繭;蝶繭隱秘蠶食宿主魂魄之力,在宿主體內慢慢孵化成靈蝶。”
“宿主靈力越強,靈蝶的孵化期就越長,所具有的怨力與煞氣也就越強。在受到召喚的那一刻,靈蝶將吸乾宿主的魂魄之力,破繭而出……”
“還同他廢話什麼?”清潤而纖細的女子聲音突兀插話道,“直接封印吧。”
姜祈側過身,右手置於心口,俯身行禮:“城主……許久不見了。”
“……你們……說什麼?!”礪罌這才意識到,情況似乎有些不妙。
“呵……你該不會當真以爲……”
沈夜緩緩前行幾步,轉過身來,看著礪罌,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諷刺。
“我每日向城主獻上花束,只是出於兒女私情而已?”
礪罌看著沈夜胸有成竹的模樣,又看向神情疲憊的滄溟,忽而大笑道:“所以,你要背棄盟約,犧牲這位城主來封印我?”
“蠢貨……”沈夜微微搖頭,似是嘲笑礪罌的猜測,“你以爲,本座爲何會讓不相關之人出現在此,又爲何要指定天樑祭司爲城主採摘花束?”
集兩個同樣強大的魂魄之力,供養一隻蝶繭,孵化出來的靈蝶,可比原本要強大很多,然而……
一隻蝶繭蠶食一個宿主的魂魄,如果宿主有兩個呢?
礪罌的注意力在沈夜身上,沈夜所關心的是滄溟城主,而滄溟城主,此刻已經開始發動發動縛咒禁錮礪罌……
真好呢,沒人注意自己在做什麼。
姜祈放鬆了身體,不再關注外界,集中了全部心念,將靈識化作細密的絲絮,一點一點探入魂魄深處,包裹住了其中一魄。
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扯出體外。
她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這樣的疼痛,能讓人如此煎熬,卻又無法昏厥過去,無法阻斷意識對痛楚的感受。
好在,終究還是成功了……
合起的雙手慢慢打開,一團柔和的白光正在靜靜臥在掌心,散發出幽涼清寒的仙靈之氣。
“……姜祈!”
最先發現異動的人是沈夜,計劃到了最關鍵時刻,他不想看到任何意外,“你竟然分離魂魄?!”
不待姜祈回答,滄溟輕輕地笑了起來:“阿夜,她可不會用血塗之陣坑自己。”
“與其鋌而走險,屬下倒是更加喜歡萬無一失。”
一邊說著,姜祈將掌心的光團放到了滄溟手中,“雖然二人一同分擔冥蝶之印,或可命魂存續,重入輪迴,但是……那也只是尊上的推測罷?若是尊上判斷失誤,不僅滄溟城主,屬下也會一併形神俱滅,那可不太好……”
“可以動手了,阿夜……”
似乎明白了什麼,滄溟露出了笑容,雙手緩緩合攏,握住了那團白光,“不會有事的。”
“……”
沈夜定了定神,握緊昭明,刺入枝幹之中,阻斷了礪罌與矩木的聯繫,然後催動了法訣。
無數琉璃色的靈蝶在滄溟周身凝聚成形,展翅飛起,撲向黑氣之中的人形,隨即聚成蝶繭之形,將慘叫的心魔牢牢封印。
“非常純正的仙家靈氣,正好剋制魔族……”滄溟仰首看著矩木邊的蝶繭封印,“想來個中滋味,不太好受吧~”
姜祈點了點頭:“大概就是烏梅慢燉橫公魚……這種效果?”
對於姜祈體內爲何會藏有仙靈之氣這件事,滄溟或許不會在意,但是要紫微尊上無視此事,顯然是不可能的。
“……本座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簡單來說,就是留在人界的烈山族之中,有人尋到了以霜雪之力淨化濁氣之法,然而此法非尋常人能用,哪怕她已是位列仙班,卻仍是無法穿過伏羲結界,所以還在人界的烈山族人只得繼續尋找抵禦濁氣之法,終於想到了以清氣作爲封印,鎖住全部靈力,令體質與常人一般……
“後來有一日,那仙人偶然算得,她留在人界的後裔中,會有一人進入流月城,便趁那孩子尚在母胎時,將一部分修爲凝結後注入胎體,充作七魄之一,生生將那胎兒原本的一魄擠出體外……既非真正的魂魄,想要剝離,也不是什麼難事了。”
至於那個孩子魂魄不全,難以感受世間喜怒,無法入夢……與流月城有關的這些人裡,除了自己,還有誰會關心呢?
想起兩度出現在自己夢中的女仙,姜祈不由得冷笑,凝結半數修爲注入自己體內,只是因爲,自己能夠將這份淨化濁氣的霜雪之力送入流月城,這可真是……好大的手筆。
滄溟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姜祈的眼臉:“……青女的做法,讓你很難過?”
“城主也知道青女上仙?”
“生滅廳中最早的記錄裡,第一代城主的姊妹青女,自請留守下界,爲族人尋找剋制濁氣之法……被如此利用,任誰也不會開心吧?”
“所以本座讓你成爲靈蝶宿主時,你便將計就計答應了,以仙靈之氣代替滄溟的魂魄,順便也將淨化濁氣的仙人修爲消耗殆盡……本座還真是小瞧了你!”
“並非完全如此,只是……尊上可知,被雩風種下矩木枝的南疆朗德寨,乃是我出生的故地……”
面對沈夜的怒火,姜祈破罐破摔一般,毫不在意,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公報私仇的行爲。
“如今城民九成已受魔氣感染,若再注入仙靈之氣……”滄溟示意沈夜瞅瞅掛在矩木的礪罌,“恐怕也不會比這心魔好到哪裡。”
想起姜祈那句烏梅慢燉橫公魚,沈夜果斷移開了視線,再也不看被兩個妹子無視很久的礪罌。
事實上,得知姜祈親手斷絕了一個能讓城民不受濁氣侵蝕的可能時,哪怕是看在滄溟的面子上,沈夜也不想輕易放過她。但是,根據姜祈所言深入細想,沈夜又決定,暫且留她一條性命。
——反正,她也時日無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