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領偵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因為要調查的畢竟是受害者家屬,人家家里才添新痛,問詢過程中的一言一行都必須時時小心。她特地挑了下午去,特地穿了素凈的便裝。
白領偵手上拿著受害者資料。
李星竹,男,二十四歲,XX大學碩士在讀。
劉碧,女,十八歲,XX高中高三在讀。
……從資料看,兩個受害者的家庭雖不富裕,也算殷實。她首先要去的是劉碧家里。她的父母、祖父母都是老師,一家人都住在學校的教師公寓,兩對夫婦分別住在兩個單元。
就是劉碧生前所讀的那所高中。
白領偵走在校園大道上,道兩邊種著高大的梧桐樹。梧桐這種樹很奇怪,在這四季常綠的南方,在這本該繁茂的夏季,它還是會掉下很多很多黃色的葉子。不過白領偵覺得,這樣才是最好的,在最繁茂的時候也不要忘記凋零,在最蕭索的時候也不要忘記盛開。
現在剛剛趕上下課,一些穿T恤運動鞋,扎著馬尾的女孩子從白領偵身邊結伴而過,她們大概想趁著下課這十分鐘到小賣部買些零嘴。
那些女孩子扎著馬尾的樣子,就和劉碧一樣。劉碧的資料上那張一寸免冠照,也是扎著這樣的馬尾。
白領偵心里突然掠過一陣心痛。
如果劉碧不死,現在應該已經從高考戰場上拼殺完畢,正享著受等待考試成績的提心吊膽,和對于即將到來的悠長假期以及大學生活的無限期待與憧憬。
白領偵記得自己高考的時候,天氣已經熱得難受。
南方的熱,是悶熱,坐在教室里只覺得像置身蒸籠里一般,皮膚都蒸的冒熱氣,但就是發不出汗來,十分難受。白領偵是復讀生,復讀生的教室里擠了一百多號人,二氧化碳濃度很高,呆上一天,就是什么也不做,也會覺得頭昏腦脹。她每天還要看堆積如山的教科書和輔導資料。那樣子的一個月熬下來,每每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受這般苦楚,光是想想,就覺得人生真的是太美好,充滿了希望。
這樣極端的苦讀,和極端的憧憬,高三學子人人都在體會。劉碧若是活著,她若是還活著,此時此刻一定覺得人生真他媽精彩。
可她就這樣白白的死了。
白領偵記得不知道在哪個臺聽到過報道這段新聞,主持人說,劉碧還沒有上過大學,沒有談過戀愛,還從來沒有享受過自己賺錢的滋味……她就這樣死了。
白領偵手里捧著受害人資料,突然覺得這一疊紙沉重若巨石。盡管見過那么多生命的流逝,她還是學不會把心長硬一點。在辦案的時候,她是鐵面無私的白警官,可每次下班回家,走在路上,她就會覺得,那些她所見到的逝去的生命,仿佛就在她身邊,她常常幻想他們如果還活著,活得好好的,會是什么樣子。
劉碧家的教師公寓,外表非常樸素,外墻的瓷磚和學校的教學樓是一樣的顏色。每個小單元的窗臺上,都能看見碧綠的吊蘭,火紅的海棠,和雪白緊閉的曇花。教學樓的另一面背陰,長了滿滿當當的爬山虎。
白領偵已經打過電話了,劉碧的父親表示可以接受她過來問幾句。白領偵按響門鈴,安安靜靜地等在那里。
劉碧的父親來開門,他拿了一雙拖鞋放在地上讓白領偵換。公寓大概一百個平方,一家三口可以住的很寬敞,如今只剩兩個人,很冷清。家里的陳設比較簡樸,墻上掛了“惟吾德馨”四個字。
和電視上的哭天搶不一樣,白領偵站在受害者家屬面前,才發覺死亡帶給他們的不僅僅是悲痛那么簡單。
或者可以說,白領偵一開始就想錯了,撇開親人的死亡不談,人的生活從來就不簡單,何況這次牽扯到的,是兩個四世同堂的家庭。
四世同堂的家庭,而且是兩個。這就是為什么陸成文能夠調動那么多媒體來關心這個案子。本來那么幸福美滿的家庭,一次酒駕,便釀成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杯具。劉宏第一次上庭的時候,受害者家屬悉數到場,四對八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旁聽席上,老淚縱橫,十分哀慟,看的在場的所有人無不涕淚紛紛。在場的媒體把這個鏡頭拍攝下來,加上各種各樣的旁白,加上一連串特寫,看過這個畫面的觀眾無不拍案而起,跺腳痛罵。
劉市長的案子不歸白領偵管,所以她從來沒有接觸過受害者家屬,剛開始推理的時候,懷疑起來輕松自在。真正登門了才發覺,劉碧的離去給父母帶來的不僅僅是傷害或者悲痛,這老兩口只得一個女兒,如今女兒沒了,他們活著的動力好像也沒了。劉碧父親打開家門的那一剎那,白領偵就感覺到,這個家已經毫無生氣。
問的話都是那些,例行公事的東西,劉碧父親也沒有說出什么有特別含義的話來。白領偵問了她想問的,不忍心多呆,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轉身出門了。
她打聽了劉碧家的經濟狀況。劉碧父親說自己和妻子都是這所高中的老師,劉碧的祖父是數學高級教師,祖母是音樂教師。家里日子過得去,他平時沒事就愛個書法啊字畫什么的,也搜藏,自己也寫。劉碧的母親沒事每天就喜歡在樓下跟其他中年的女教師一起跳壩壩舞。劉碧的祖父祖母已經很老了,每天只是四處散步。
劉宏死的時候,案子還沒有審完,本來劉碧的父親是準備散盡家財也要讓法院判肇事者死刑,劉宏現在真的死了,而且身首異處,劉碧的父親卻并沒有得到安慰,他只是覺得,不管兇手有沒有被繩之以法,自己的女兒是再也回不來了。劉宏死后,劉市長派人送來了一百萬的死亡賠償金,是一審中劉碧的代理律師幫忙提出來的,劉碧的父親拿了這些錢,也不知道該干什么,后來就捐給了山區,讓修一所以自己的女兒命名的小學。
他還把當地政府出具的捐款票據都拿給白領偵看,白領偵借出去復印了一份,把原件如數奉還。
按理說她應該一個一個都問的。不過她聽了劉碧父親那些話,覺得心里擱了石頭一樣沉重,下樓的時候,已是傍晚了,正遇到院子里好多婦女跳舞,白領偵看到劉碧的母親坐在旁邊一棵樹下,呆呆地看著那些女人跳舞,看著看著,兩行淚又流了下來,旁邊不時有個把女人過去勸她不要哭,然后也就各自走開去了。
白領偵看了她很久,轉身離開了。
這樣傷心欲絕的樣子,不問也罷了,白領偵想。
李星竹家里倒是有點不一樣,白領偵一去,就被李星竹的媽媽一盆水潑到身上。李爸爸很是著急,拉著他老婆,不停跟白領偵道歉,說他老婆沒什么文化,不懂事,請白警官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就看著她剛剛失去了兒子的份上。
白領偵就用手去擦臉上的水,因為是傍晚了,沒什么時間,她也沒換衣服,就趕緊問開了。
李星竹的爸爸說,家里本來都是農民,后來把土地承包出去給人家種果樹,得了點錢,就開始做生意,他和他老婆兩個人辛辛苦苦打拼這十幾年,好不容易在省城里買了房子,把個心肝兒一樣的兒子給供成了碩士。
李爸爸說到這里的時候一股傷心抑制不住,哭了起來,“好不容易啊!七鄉八里的,就我們家出了這個大學生,還考上碩士了。我以前每次回去,說起來,都覺得祖上積德啊,爭光啊……”說到這里,本來還在一旁屋里生悶氣不肯出來的李星竹媽媽,也跟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口中直嚷“我的兒啊……我好不容易才生了這么個兒啊……你怎么就走了……”
剛才在劉碧家,劉碧的爸媽只是壓抑著那一種傷心。大約因為都是老師,平日里也要壓好自己的脾氣,才能搞好教學工作,管住那一群青春期的學生。白領偵坐在他們旁邊,只覺得壓抑非常,透不過氣來。
此刻在這里,看見這兩夫婦放聲大哭,雖然傷心并不比劉家夫婦少,但卻沒有那時的壓抑了。
白領偵問了賠償金的事,李星竹爸爸說得了,也是一百萬。領偵又問錢去了哪里,李星竹的爸爸囁嚅了一陣,籠統地答了一句用在生意上了。
白領偵又問具體是什么生意,李星竹爸爸只說記不清了,他在省城的生意就只有一個普通的酒樓,手上有活泛的錢,都投在那上面的。都是用來開工資和買些零碎的東西,還有每天的菜錢。他又說,肇事的兇手已經死了,他們夫婦倆也不想再回想這些傷心的事情,就想好好把生意做好,家里還有個老二,也是兒子,在一所寄宿制學校讀初中,兩口子想把這個兒子再供出來。
白領偵點頭表示答應。
“本來也是例行公事,就過來問問,存個檔。”她說完,收起手上的資料,跟李家夫婦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