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甲停了車,兩人選了一家叫作“守望者6740”的青旅入住,其實這附近好的住處也不是沒有,有的酒店民宿甚至還自帶觀景臺,但是溫涼說她沒住過青旅,想試一下,所以小甲也就隨她了。
這年頭住青旅的很多人都不是真的窮,而是喜歡青旅的氛圍。
傳統酒店可以在服務上甩青旅幾條街,但很多人,尤其是旅行者還是偏愛青旅,因為青旅的魅力在于這里匯聚了很多好玩的人,人總是愿意和相似的或者有趣的人在一起。
“所以說你們二樓的那些多人間,是男女混住?”
進了店,聽完青旅老板的介紹,溫涼驚異地問道。
“是啊。”老板見怪不怪。
“一個屋子里十五個床位?”
“對啊,40塊錢一個床位,現在都快滿了。”
溫涼雙頰泛紅,但還是好奇問道:“合法嗎?公安局不查嗎?”
老板一臉黑線。
一旁的小甲憋著笑,及時道:“老板,你單獨給她開一個大床房吧,她又不差錢,我這邊開一個床位就行。”
“好嘞。”
溫涼的視線快速在小甲與老板之間來回移動,她想要吐槽些什么,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對小甲道:
“你……嗯……你樂意就好。”
老板登錄完信息遞來鑰匙后,瞅著溫涼突然喜道:“欸美女,你是不是那個……呃……in……有點意思樂隊的主唱啊?”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我們走吧……”
溫涼飛也似地叫著小甲快步離開了。
“嘶,老同學,你也不像是個靦腆的人啊。”
小甲跟走后頭戲謔道。
“但是我也沒有大膽豪邁到這種地步吧!”
溫涼反駁了一句。
“其實沒什么的,青旅大部分都是這樣,晚上大家伙聊聊天,氣氛都挺好,很少發生什么腌臜事兒。”
“算了吧,我晚上還是喜歡安靜一些,今天一天都在車上,明天我們還要早起,晚上我要給朋友們打電話,所以吵到別人或是別人吵到我,我都覺得不好。”
“那倒是。”
青旅的裝潢風格是藏式的,全木結構,分上下兩層,除開四邊的房間外,一樓中間區域就是一個大大的客廳,各處擺著沙發,掛壁電視,書柜,而二樓就是一些席地就餐用的矮腳桌跟墊布,平時會賣點酥油茶跟藏餐。
此時剛入夜,離休息的時間還尚早,青旅之內無論是一樓還是二樓都聚集了許多驢友聊天打屁,一群人來碟耗牛肉,就盤花生米,商量著就熬上一通宵,等著第二天看日出。
溫涼與小甲沒有急著各自回房,他們在二樓的露天平臺邊找了一個角落,像別人一樣,點了一壺酥油茶,一些零食,準備度過這睡覺之前的閑暇時光。
夜里,高原的天空星河長明,抬頭仰望,便是一片繁星倒掛于雪山白馬之上的燦爛美景,若配合一杯咸香濃郁的藏式酥油茶,便足以讓人沉浸在這份大自然的美妙當中,一掃長途旅行后的頹氣,視覺與味蕾,從里到外,身心舒暢。
“啊~”
溫涼捧著暖手的茶杯,嘴里分外滿足地舒出一口長氣,晚上飛來寺的溫度下降了不少,晚風吹動室外的彩旗經幡,發出獵獵的聲響,旅館之內大家的聊天聲都不大,似乎都怕打擾到了這份星空下的靜謐與雪山前的安寧。
對坐著的兩人沒有說話,小甲的視線飄向遠方,怔怔出神。
“能跟我說說你的戀愛故事嗎?”
溫涼放下茶杯,雙手捧在下巴,問出了今天以來她最想問的一個問題,只是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
“當然,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不說也可以。”
小甲轉過頭,目光柔和。
“我跟她……呵,我跟她,一開始在一起的方式就不對……我們是因為一場惡作劇認識的。”
“惡作劇?”
溫涼聽見這三個字時,內心一動。
小甲喉結緩緩上下蠕動,跟溫涼徐徐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期間,姑娘的雙眸不斷閃耀,時而悲憤,時而歡喜,時而又很迷茫。
“也就是說,最初是你女朋友是假裝喜歡你,實則是想捉弄你,導致你出了那么大一個洋相,從那以后,你在學校被人奚落,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到最后連高考都失利了?”
“嗯……”
“那這也……”
溫涼躊躇了良久,她想說些安慰的話,也想著跟眼前這個被愛情傷害過的人,一起去同仇敵愾,可是最終,她還是誠實道:
“小甲……原諒我沒辦法去安慰你什么……因為我從你的故事里發現,我的一些高中經歷,我的性格與處境……都跟害你的那個女生……還……還蠻像的,也許你不太了解高中時候的我是怎樣一個飛揚跋扈的狀態,可能就是長相也好啊,性格因素也好啊,還有周圍人前呼后擁的吹捧等等,就……就很膨脹,就很不懂事……
聽了你的故事,我現在都有些后怕,因為當時我們班上就有一個跟你一樣的男生,靦腆又內向,存在感很低,大家都喜歡欺負他,沒事就拿他來開開玩笑,我現在甚至都記不清他的名字跟長相了,但聽你如今這么一說,我才想起,當初我也是差了一點,被朋友攛掇著去戲弄他……”
小甲問道:“那為什么沒有成功呢?”
溫涼揚起下巴思索了一會:“被一個知道的同學給勸住了,而且當時藝考也很忙,想來這真是萬幸了,如果當時我真的去捉弄他了,往大了說,可能真的會毀了別人一輩子的……”
小甲笑了笑,“你連他長什么樣子都不記得了,看來他在你心里的存在感真的低啊,也許被你這么一弄,你跟他相互都能記一輩子也說不定啊。”
溫涼立馬是拒絕道:“還是別了吧,在我印象中,他從來都不是我的菜,要不然我也不可能記不住啊,我們還是說回你吧,你女朋友這么戲弄你,惡作劇一結束就把你忘了,你們后來怎么樣了?”
“你猜啊。”
溫涼為難道:“我猜……唉,就像你說的那樣,你們一開始相遇的方式就不對,再加上你現在這個樣子,所以我很難想象有什么好結果。”
“對吧……”
“那你是不是還愛著她啊?”
“怎么這么問?”
“要不然你也不可能進行這趟旅行啊。”
小甲嘆了一口氣,低聲承認道:“我當然愛她啊……因為她是我生命中,第一個對我好的姑娘,哪怕最開始,這一切好意只是她惡作劇的手段。”
溫涼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為愛犯傻的男人,胸中似有一口悶氣,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她只能憤憤然道:
“那……那她把你害成這樣,就沒得到什么懲罰嗎?就你一個人遭罪活在回憶里?”
溫涼這句話一出口,小甲竟是莫名笑了,他指了指頭上的璀璨星河。
“老天爺已經幫我懲罰過她了,天地之大,我們誰都跑不掉的。”
“你信這個?”女孩不可置信。
“好好說話啊妹妹,卡瓦博格俗稱‘雪山之神’,在祂面前可要慎言啊,你明早還想不想看日照金山了?”
溫涼一下是慌了神,“你……你才妹妹呢!你怕不是現編的愛情故事騙我的吧,我實在很難相信你讀高中的時候是個靦腆內向的人!”
小甲含笑著不置可否。
女孩冷靜了下來,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酥油茶,她舉起杯子,好像是要跟眼前的男人干一杯一樣。
“小甲,雖然我不是你那個女朋友,但與她類似的境遇,讓我感觸頗深,如果我是她,看見你還堅守著那如同玩笑般的約定,我想她現在一定想跟你說出這么一句話的……”
男人臉上的表情微微一凝。
“什么?”
溫涼示意了一下對方桌上的茶杯。
小甲將杯子抬了起來,兩人就這么以茶代酒。
“你還愛不愛她,或者原不原諒她都沒關系,但我還是覺得,從始至終,她都欠了你一句——對不起。”
“……”
在遠方雪山的見證下,男女的茶杯相撞,在半空中發出一聲清澈的脆響。
溫涼喝完了茶,笑嘻嘻地看著表情還有些僵硬的小甲。
“對了,你那把琴……” 小甲回過神來,問道:“琴怎么了?”
溫涼笑了笑,站起身,快步跑下樓去,從車的后備箱里取出了小甲送給自己的吉他,然后回到男人跟前,一臉微笑,雙手遞了過去。
“我已經送你了,你這是……”小甲喃喃道。
“我知道啊,不過你說的嘛,明天我們一定能看見日照金山……”
溫涼不由分說,將吉他塞進小甲的懷中,她坐下后,單手撐著自己的臉頰,柔聲道:
“不出意外的話,這里應該是我們的最后一站了,明天,我能看見我的雪山,你也會完成你的約定,我看你一路上悶不作聲,心情應該很復雜吧?隨便彈點什么,唱點什么釋放一下吧,小甲,你也該好好釋懷了……”
小甲……
或者說是,賀天然。
他注視著眼前這張琴,此刻,所有的愛與恨,所有的喜與悲,所有與溫涼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眼前浮現,然后,種種的美好與哀愁就這么在他的不知不覺中,凝聚成一滴滴眼淚,順著男孩的眼角滑落……
淚水滴下,敲打在琴面,粉身碎骨,晶瑩剔透。
他紅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將吉他轉了個面,左手拿捏琴頭的把位,右手貼靠著琴弦。
他望了望對面,那個離自己近在咫尺的姑娘。
她笑容依舊。
……
你的影子無所不在,人的心事像一顆塵埃
落在過去,飄向未來,掉進眼里就流出淚來
……
相傳,如果能看見完整的梅里雪山,那么,看見的人,就會幸運一整年。
然而一年當中,只有四十來天,可以得見其神山真容。
果然,賀天然來時的篤定,換來了他們此行最好的運氣。
老天爺,并沒有讓溫涼再次遺憾。
這一天,梅里雪山的金光,出現在了早晨的7點15分。
朝霞在東方照耀著,一列列白色群山好像群臣在等待君王似的,隨著一道鮮艷奪目的霞光,如利刃一般刺破云紗,射向人間,主峰卡瓦博格的頂端,率先受到了這道上天的恩賜,接住了那一點金光,然后,逐漸蔓延成一線。
金色的霞光,猶如一只神奇的巨手,徐徐拉開了柔軟的霧帷,陽光的明暗分界線開始下移,雪山的顏色也開始由清冷轉變成金紅。
飛來寺的彩旗經幡隨風奏響,獵聲不絕,風過云開。
梅里十三峰就這么毫無遮擋地奔來眼底,氣勢磅礴!
偌大的觀景臺上,人們與雪山遙相對望,皆是被這宛如神跡一般的景色所震撼,溫涼激動地拉著男人的衣角,她蹦跳起來,抬起手指指向遠方,扭頭對男人道:
“小甲,你看,你快看啊小甲!我們真的看到了卡瓦博格,真的看到日照金山,哇,好美啊!”
“看見了,看見了……”
天地肅靜,溫涼身后是群山的白,男孩眼前是清秀亭亭會有時衰,正此刻,但倒也不必思索,哪個才是他的皚皚。
卡瓦博格山頂上的雪,似乎隨著風,飄落到了男孩的頭上,久久不肯消融。
此時的兩人,一個是傾蓋如故,一個,卻已是白頭如新。
……
曾經滄海無限感慨,有時孤獨比擁抱實在
讓心春去,讓夢秋來,讓你離開
舍不得忘,一切都是為愛,沒有遺憾,還有我……
……
“小甲,你快許愿啊!”
“許愿?”
“對啊!許愿啊!”
溫涼忘我地沖向圍欄前,雙手撐在布滿彩旗經幡的欄桿上,歡喜至極地遙望著,這個女孩真的如她所言,遇到喜歡的事物,就算對方停留原地,她也會奔赴而去的……
男孩緩緩上前,女孩雙手交叉緊握放在眉間,嘴里隨著風聲,輕聲念叨著:
“萬事如意……”
“身體健康。”身后的男孩開口接了一句。
“長命百歲!”
“一帆風順。”
似乎是在故意作對,兩人不由自主地比起禱語祝詞,嘴里一句接著一句,一茬接著一茬……
“揚名立萬!”
“遇到幸福。”
“時運亨通!”
“愛情和睦。”
“錦繡前程!”
“天真爛漫。”
“福星高照!”
“……原諒你了。”
……
就讓往事隨風,都隨風,都隨風,心隨你動
昨天花謝花開,不是夢,不是夢,不是夢
就讓往事隨風,都隨風,都隨風,心隨你痛
明天潮起潮落,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
看著雪山的溫涼噗地一笑,心想身后的小甲,終于走出了那段戀愛的桎梏。
現在,他們終于是可以正式地認識一下了吧?
自己或許應該收回先前兩人毫無交集的想法,這幾次的相遇,溫涼都覺得這個自稱“路人甲”的男人,值得自己去認真交結一番,兩人可以先從朋友做起嘛。
未來的事,誰都說不準的……
“對了,小甲……”
一陣風,拂過溫涼的后頸發梢,她的視線從雪山上撤了回來,轉過身。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的身后,空無一人。
女孩站在原地,茫然無措。
溫涼就這么愣了一會,環顧四周,不見男孩蹤影,只能再次扭身,倚著欄桿,眺望遠方期盼了許久的皚皚,失神自顧道:
“呵,真是怪人,走了也不說一聲……嗯……?”
感覺到自己的面頰有些濕潤,溫涼伸出手指摸去,自己不知何時,眼中已是掉下淚來……
“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離開了而已……怎么感覺……這么難受呢……”
溫涼的旅行,就這么結束了。
而旅行的回憶,早晚,都會如煙、如風、如夢一般的,散去。
女孩面朝雪山,擦去淚水,如是想著。
(第五卷,如煙,完。)
BGM:往事隨風——張杰
終于,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