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詮靈古寺,曲徑通幽,這日霧氣彌漫,山路難行,以至廟內香火清冷,山門寂寥。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往相訪,此生雖異性長存……”
一襲青色僧衣,一雙百納布鞋,手上一條默默轉動的念珠,我立于寺門之外,雙眼望向被霧氣遮蔽的往來山道,心中有感而發,便出口吟誦。
山中起霧,霜寒露重,身邊的小徒弟從嘴里哈出一團白氣,對著手搓了搓,仰頭起問道:
“師父,你說那位施主還會回來么?”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笑道:
“那位施主說,會。”
“那你等到過嗎?”小徒弟反問。
我心下一黯,不置可否。
在這里,我確實見到過許多眾生,有三十而立卻還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十七八歲成群結隊來寺里請愿的少年,當然,我還見過許多為情所困的紅男綠女,以及見證一些生生死死……
幾百回?幾千回?還是說,幾萬回?
由于次數太多,我都已經記不清具體的數字,不過其中有一回,讓我印象深刻。
“師父,你等的那位施主,他有什么特別的嗎?”
徒弟知我,率性而問。
我慈眉善目地盯著他的小臉,說道:“若說有什么特別,可能是他從不拜菩薩吧。”
徒弟撓撓頭:“那有什么稀奇的?”
“但是他也曾發過愿呢。”我揭開謎底。
“那……他不信菩薩,向誰發的愿呢?”小徒弟迷糊了。
我用手指捉弄似的點了點他的心口,徒弟渾身癢癢,哈哈笑著就跑開了。
“師父,該上早課了!”
他跑進寺門,出聲提醒著我。
“咚——咚——咚——”
此時,山間晨鐘敲響,林中群鳥驚飛,帶出一絲云煙繚繞的霧氣長尾。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悠悠不變的山道,隨后轉過身,轉動念珠的手背負在后,抬步入寺。
……
……
在寺廟中,出家人學佛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法堂,專是講經說法,傳課授業之所在;一個禪堂,以供僧人參禪、坐禪。
法堂正中,有毗盧遮那佛端坐在須彌座上,這尊法像全高近四米,木胎之上貼金罩漆,雖然年代久遠,卻依然不失輝煌宏偉之感;一旁,文殊、普賢兩位菩薩的木像分立左右,像高2米有余,妙相莊嚴,雕制精美;大殿兩側分列十八羅漢坐像,木胎貼金,工藝精巧,百妙畢備。
寺院里聚集僧眾晨誦的鼓詠之聲響起,一陣空靈有如天籟的磐音,讓人內心安寧,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而這偌大的講法堂中,唯有我與小徒弟二人相對而坐。
不久后,耳邊聽見一陣衣衫窸窣的異響,徒弟靜功很差,我于佛前睜眼瞧去,正好看見他佯裝閉眼的稚嫩模樣。
我淡然一笑,他虛閉著的雙眼見我表情,亦是睜開雙目,嘻嘻哈哈好奇發問:
“師父,伱那么有智慧,為什么還像我一樣參禪打坐呢?”
我指了指門外飄落下的樹葉,反問道:
“外頭樹葉掉在了地上,你要怎么做?”
小徒弟回答極快:“掃干凈!”
“可樹葉每年都會長出新芽,到了時節又會落下。”
“對呀,所以每年都要清掃,可煩可煩了……”
我雙手合十,“所以,師父跟你,沒什么不同,都不過是在掃地而已。”
小徒弟似懂非懂,他撓撓頭,懇求道:
“師父,你還是說故事吧,我還是喜歡聽故事。”
我問他:“上次我說到哪兒了?”
他回答:“你說要告訴我一個狐貍精的故事!”
我頓時有些啞然,想了想,這才動念想了起來,緩緩道:
“從前,有一個叫百丈禪師的得道高僧,每逢他開壇說法,就有一個老人家站在殿中角落虔誠聽法,這種情況日積月累,持續了好些年。
有一天,百丈禪師動心起念,心想為什么每次這個老人都會來,于是這日講完課后,他就單獨留下了這個老人,讓他上前,問了他一番緣由。
這個老人雙手合上,誠懇說道,師父,其實我不是人,我本是一只山中野狐,每逢過來,都是想從佛法里尋求解脫。
百丈禪師問,求何解脫?
老人就說了,五百年前,我也是個得道法師,而且還是本寺主持,因為說錯了一句話,有了五百年的狐貍身,因此才請法師給我解脫。
原來在五百年前,當時還是法師的狐貍,遇到一個信徒求其解惑,問了他一句,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
也就是說,像你這樣的人,還受不受因果束縛呢?”
故事說到這里,我略一停頓,小徒弟便急不可耐地追問道:
“那個老狐貍是怎么回答的?”
我轉動著手中的念珠,沉聲道:
“老狐貍回答,不落因果。而也就是這一句話,讓他落下果報,從此狐身輪回五百載,苦不堪言。”
小徒弟反問:“那師父,正確的答案是什么呀?” “答案,光是說的,是說不盡的……”
我閉上雙眼,繼續參禪。
小徒弟著急,站起身來搖晃著我的身子,在我的耳邊吵鬧著尋求答案的聲響——
“師父師父,那只狐貍最后變回來了嗎?”
“師父師父,那你說什么是因果啊?”
“師父師父,我又冷又餓,你看看我啊……”
“師父師父,我好痛啊!你救救我啊……”
“師父師父……”
徒弟那稚嫩的嗓音從四面八方襲來,忽近忽遠,或是惹人戀愛的嬌憨,或是刺耳驚悸的凄厲,或是聞者傷心的嗚咽,在這些連番的追問之中,好似有無數個問題,也有無限種情緒。
只是面對這些,我已是古井無波,吟誦道:
“欲問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我與你都一樣。”
“……”
霎時間,所有惱人的聲響如潮水一般退去,我的身體不再搖晃,耳邊只聽一陣風吹,其中夾雜著一句漸行漸遠的回響:
“師父師父,我在后山落了一件東西,你幫我個忙,幫我收起來吧……”
我終于睜開雙目,殿中寂靜,眼前再無一人……
“唉——”
我長嘆一聲,從蒲團上徐徐起身,離開法堂,緩步走向了后山。
沿路松林清幽,起初山中的霧兒在松林里升出來,絲絲縷縷,掛在松針上,抹在青巖間。
而隨著我越往后山崖下深處走,一層層密團團的霧氣,便把天空都擠得矮了半截,似乎滿世界的山川都給壓得喘不過氣來,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看不清道路、草木和眾生。
我獨自穿行于霧中,遠方不見山,低頭不見路,但這些并不能妨礙我前行的方向。
我在這山中待了很久,而這條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回了。
一團團微帶寒意的霧氣不時撲在我的臉上,掠過身旁,顯得粘濕而冷酷,此刻一陣山風吹過,我停住了腳步。
雜木林和山體的棱線一點點顯露出來,我抬頭向上,山腰中隱約可見一座山外小亭,而我垂下頭,視野之中,是一具暴露于山野大石之間的……
無名尸骸。
“阿彌陀佛。”
我口中謁念,走上前去。
那具尸身以面朝地,周遭石壁間的隙縫中,尚還殘留著未被山雨沖刷過的暗紅血跡,干癟的肉身與身上的衣物幾近風化,胸側有一個巨大的豁口,部分肋骨如枯樹分叉的枝丫暴露在外,可以看出,此人應是從山上一躍而下,部分肋骨受到碰撞折斷后透體而出……
想起徒弟的囑托,我的目光轉移到了尸身的右手。
那只早已干癟腐朽的手掌至今還緊緊握著,似是在死亡之前,抓著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隨著我視線一至,這已經死去多年的尸身,那只干枯手掌,竟像是生出心意,一點一點緩緩松張,狀如蓮開。
我看清那手心之物,不由是胸有懷思,立在原地,身留心走……
那是一塊懷表。
在蛛網裂紋密布的鏡面之下,可以看見秒針,正在往反方向移動著。
……
……
我將山下那具尸身帶回了寺院的化身窯,為其舉行了對待僧人才有的茶毗火化的儀式。
安排好一切,我換好袈裟,見那尸身躺于柴扉拱木之上,衣不蔽體,面目全非,我思索片刻,便脫下了袈裟,覆在了表面,遮蓋了其面容。
隨后,我舉火揚薪,不消片刻,一場大火熊熊而起。
在漫天的火光中,我一手單掌執禮,一手轉動念珠,閉目默念:
“當知輪回,愛為根本。由有諸欲,助發愛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續。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依欲本,愛欲為因愛命為果。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后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循環往復,種種取舍,皆是輪回。
未出輪回,而辨圓覺;彼圓覺性,即同流轉;若免輪回,無有是處。譬如動目,能搖湛水,又如定眼,猶回轉火,云駛月運,舟行岸移,亦復如是……”
這不像是一場對死人的超度,更像是一場對活人的開悟。
重復著《圓覺經》中的這段經文,我每念一次,手中念珠便轉動一顆,直至一百零七次后,我緩緩睜眼,眼前大火已熄,只余點點火星。
我走上前去,撣開骨灰,定睛瞧去,只見其中有一純白珠狀物體,我拿起端詳,那東西與我手中菩提子,別無二致……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見過了多少次的生生死死,但出家人有一套自己的計數方式。
就譬如,我手上的這串念珠,原本的一百零八之數,已經是換到了第七輪……
我凝望手心中月白色的菩提子,不由嗟嘆:
“蝸牛角上爭何意,石火光中寄此身,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