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做了一份名叫“知音”的小報。在搞電腦培訓的黃老師那裡打印樣報,黃老師臉龐黑黑的,說話時聲音有點沙啞,就是她那種沙啞的聲音,慫恿了我去她那裡接受電腦培訓。從培訓開始至結束,我在她那裡只學會了用拼音打字,如果還非要說我學會了除拼音打字之外的其他東西,那麼我也只有坦白承認,我還學會了怎樣開機、關機。
開始培訓的時候,黃老師就搬來一個小黑板,在上面寫上什麼“copy、md、rd、dir”等一系列英文字母,然後教我們那些字母各自的用處。她雖講得仔細,我卻聽得迷迷糊糊。
等到開機的時候,我問黃老師,你們家電腦打開後屏幕怎麼一片黑乎乎的,人家不都是風景人物圖片嘛?黃老師回答我說,那是“聞到死系統”,咱這是“到死系統”,不一樣!我接著問,是“聞到死系統”好,還是“到死系統”好?黃老師認真地說,一樣。我又問,哪個可以打字?回答說,都可以,“聞到死系統”用“我的”打字,“到死系統”用“打不溜屁挨死”打字。我心想,既然都可以打字,效果肯定是一樣的,於是我就很刻苦地跟黃老師學“到死”。
後來,我發現我們班除我之外,還有四個學生在那裡接受黃老師培訓,其中有一個叫華箏的小丫頭已經培訓過一期了。華箏告訴我說,別學“到死”啦,一點兒用都沒有,現在人家都用“聞到死”了。我說,“到死”不是可以用“打不溜屁挨死”打字嗎?華箏就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別傻啦,那不好用,特麻煩,在“聞到死”下用“我的”打字、排版都是一流的。我就懷疑地問,那你還在這裡讓她培訓?她神秘地回答我說,我在這學數據庫,免費的!本來我想問問什麼是數據庫,後來我認爲那可能與編排文字沒多大關係,就沒問。
既然華箏告訴我說“到死系統”不好用,後來我就對黃老師說,我不學“到死”啦,你直接教我打字好啦,我要用“聞到死”!黃老師正怕學生們學不懂“到死”,見我自己宣佈不學了,自然高興,反正又交過錢啦,就悄悄地對我說,好,就讓你用“聞到死”。然後她帶我到另一臺電腦前,噼裡啪啦一陣敲打,屏幕上果然出現了一幅風景畫,然後又點了幾下,就對我說,好啦,這就是“聞到死救我”下的“我的”,你用拼音打你的稿好啦!我說,我聽我表哥說現在人家都在用“聞到死救爸”了?黃老師就說,人家那硬盤大,咱這小了點兒?我問,咱這硬盤多大?她回答說,一個“雞”。
當時我搞不懂這裡的“雞”代表什麼,但我沒好意思問,怕她笑我老土,就不懂裝懂地問,一個“雞”的硬盤能裝得下我這些稿子嗎?黃老師聽了,得意地對我說,別說是你這些稿,再拿來一萬個你這樣的稿,也照樣裝得下!我一聽,就羨慕地對她說,你這電腦可真好!然後指著另外一些電腦問,這些怎麼不裝“聞到死救我”?黃老師回答說,這些硬盤還不到半個“雞”,裝不下!
後來我私下裡問華箏,是“救我”好,還是“救爸”好?她想了半天,回答說,可能是“救爸”吧。後來我想想也對,“聞到死”的時候,救自己有點自私,當然要先救自己的老爸。但又想,只要能打字,差一點兒也無所謂。
那時,黃老師教我在“聞到死救我”下的“我的”裡用拼音打字,我滿鍵盤找字母,像小時候拿著手電筒摸知了猴,摁來摁去,半天打不了一個字。黃老師看我能打成字了,就說,既然知道怎麼打了,就慢慢打吧,打完這些稿,電腦你也學得差不多了!她說完這些話,就坐到一邊喝茶去了。
我打了整整一個晚上,數了數字數,有一百多個,於是就有點兒心灰意冷了。幸好後來請到已經接受過培訓一期的華箏來幫忙,否則,說不定現在我還在黃老師那裡打稿呢!
我和華箏同班已一年,對她的印象卻基本一點兒都找不到。現在回憶起來,我幾乎記不起來我上高一的時候,班裡還有個叫華箏的女孩子。華箏是個小眼睛的女生,有時候戴一副近視鏡,有時候不戴。高二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她突然坐在我旁邊,問我,你會寫小說?我看看她,說,不會,會看!
那一回,華箏告訴我說,從初中的時候她就開始談戀愛,一直談到現在,談來談去,也不知道對方怎麼想,所以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聽後頗爲吃驚,問她,初中的時候就談戀愛?接下來我不記得說過什麼,只記得自此以後,我跟華箏就熟悉起來了。
後來,華箏跟我學下象棋,這時她對別人提起我的時候就說,見俺師父了嗎?正當我洋洋得意的時候,她卻告訴我說,我叫的是“師傅”,而不是“師父”!我不滿地說,就跟大夥食堂裡的賣飯師傅似的!而她卻從極科學的角度告訴我說,叫你師父你的輩分就比我高,咱們是同班同學,是平等的,所以只能叫師傅。我反駁道,孔先生說了,三人行必有我師,既然教你下棋了,就得叫師父。由於我們各持不同意見,誰也不肯相讓,後來就決定,不叫師傅,也不叫師父,一律用拼音替代,叫師f!
我和別人下棋的時候,華箏常常坐在旁邊,把我那些放得歪歪斜斜的棋子擺正,曰:訓練有素。事實證明,經過華箏訓練的棋子果然戰績一流,每次都把對手殺得片甲不留。這時,華箏就美滋滋地向我炫耀她的功勞,怎麼樣,我不給你練兵,你早就輸啦!我就說,好,趕明我就請你當我的後勤部部長。只是我跟班裡一個名叫馮晚的傢伙下棋的時候,總時不時地輸幾盤,因爲這時候華箏總坐到馮晚那一邊,把他的棋子擺得整整齊齊,嘴裡還討好地對馮晚說,老鄉,我給你練練兵,把俺師傅殺個落花流水!就因爲華箏的這個咒語,以後我與她的任何老鄉下棋的時候,總會莫名其妙地輸掉幾盤。
馮晚是我所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他可以三個星期不洗腳,一條內褲可以穿兩個星期不換,正穿一個星期,然後反過來再穿一個星期。如果說馮晚和我下棋的時候能僥倖贏幾盤,並不是因爲他的勇敢,那純屬是因爲他旁邊有華箏幫腔。華箏在旁邊“跳馬、出車、將軍……”嘰嘰喳喳地一叫,搞得我腦子裡亂亂的,不知道走哪一步纔好。所以在馮晚找我下棋的時候,我就說,有種咱去宿舍下!
我上高二的時候,有一回馮晚找我幫他給一個叫李萌的女孩子寫情書。我說,我寫不好,另請高明吧!他卻不高興了,兄弟,都發表那麼多文章了,不會連情書都寫不出來吧!這時我就問他,你和李萌關係發展得怎麼樣了?確定戀愛關係了嗎?他回答說,還沒,因爲沒確定,所以纔要寫!我笑笑說,既然還沒開始談戀愛,那寫什麼情書啊!而馮晚卻振振有詞地對我說,所以才需要一封能打動人的情書啊,確定戀愛關係之後誰還寫情書啊,那不浪費紙墨嗎!我聽聽也有道理,就懷疑地問他,如果我給誰寫一封情書誰就能追求到女孩子談戀愛,那現在怎麼沒有女孩子表示願意和我談戀愛?
在我還沒搞明白談戀愛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班裡的馮晚找我幫忙寫情書。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真不應該唰唰幾下胡亂寫了一封去應付馮晚,而是應該三個晚上不睡覺,正兒八經地幫他寫一封驚天地泣鬼神的傳世之作,如果真能感動李萌,這說明我追女孩子的本領還行,因爲當時我沒這樣做,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證明自己,所以直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追到女孩子。
關於李萌曾收到過出自我手的一封情書之事,李萌本人一直被矇在鼓裡。送過一封情書之後,馮晚就灰心喪氣地對我說,打死都不追李萌啦!因爲沒興趣,我就沒問馮晚爲什麼打死都不肯再追李萌。馮晚雖這樣說,但我敢跟任何人打一包瓜子的賭,如果當時李萌在馮晚說過這話句之後對他說,咱倆談戀愛吧!馮晚肯定眼都不眨,就會立刻同意。
李萌是個不容易被感動的女孩子,而她在後來對我的幫助,是我學生時代認識的朋友當中最大的,只要是我需要她幫忙的,不管任何事,只要她能做得到,她都會不顧一切、不講任何代價地立刻答應。毋庸置疑,在有一個時期,李萌在我心中的位置是不可或缺的。而我的這些感覺,李萌本人,她可能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但誰也不能說這一切都跟她曾收到過我的一封經過轉手的情書有關,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它們是各自獨立的,一點點關聯都不存在。
高二下半年的時候,傾盡所有,又借了一大筆錢,把我那個時期寫的一些文字印成了一本小集子。如果現在還能把那小集子找來一本,撕去作者後重新翻開來看,肯定對那些文字嗤之以鼻,一邊痛罵書的作者,一邊還要爲白花花的紙張這樣被糟蹋而抹淚。而在當時,我的興奮是無以形容的,像忽然中了六合彩,見誰都感覺比自己低一頭,直到現在都還搞不明白,不就是自費出了一本書嗎,清高個啥勁兒!
我這人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所以自費印了一本小冊子就沒辦法賣出去。當時,李萌就拿著我的書四處吆喝,爲我省了不少事,後來我回家了,就把一大部分書都交給她處理了。我畢業後,小時候在一塊玩耍的朋友們都有孩子了,我媽看著就心急了,非慫恿著我爸給我找個對象在家結婚,我當時心高氣傲,當然不肯幹,於是我和爸媽雙方僵持不下。
過了一段時間,我媽看我實在不同意,就跟我妥協道,不結也行,得先訂婚,要不再過幾年這裡的女孩兒就都被人家訂完啦!我看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就發揮我的聰明才智,想一妙計。當時我打電話給李萌說,過來幫忙騙一下我媽,告訴她你是我女朋友,讓她不要再爲我結不結婚的事跟在我後面嘮叨啦!事實上,李萌去我家那一次,的確爲我擺平了不少事,我再回家的時候,我爸媽就很少再拉著我非要給我找對象結婚。
我上高二跟馮晚下棋的時候,那個名叫華箏的女孩子就坐在馮晚身邊,還不時地拿著馮晚的棋子來回走動,她每走一步,都有著李尋歡對自己飛刀的信心,她一邊下棋一邊說,師傅,這招你死定了。而馮晚卻並不領情,一邊重新放回她挪動的棋子,一邊不滿地對她說,別亂動!而華箏卻依舊不厭其煩地瞅機會走動棋子。
華箏的爸爸如果做官的話,一定是個標準的貪官,就憑他那挺起來的腐敗肚就可以看出來。華箏的爸爸每一次來學校,她都哭得天昏地暗,彷彿受了多大委曲。有一回,這樣的場面剛巧被趙老班碰到,趙老班就對她說,到了元旦的時候班裡編排晚會你不用表演節目了,站在講臺上對著大家哭幾聲就好了!華箏聽後討價還價說,你要多給大家表演幾個節目我就哭幾聲!趙老班欣然同意。後來華箏站在講臺上表演,大家就在下面一聲接一聲地連聲喝彩,創造了自建校以來班級元旦晚會的頂級**記錄,誰知她非但沒哭出聲來,反倒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表現很令大家失望。
我上高一的時候,既不認識華箏,也不知道李萌。但這還是好的,有很多我到現在都還不太認識。我說明我這人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爲引不起別人的注意,我就強迫自己不去注意別人,這樣,心理就不會失衡。但我在高二做小報的時候,因爲滿鍵盤找字母打字太慢,就不得不去注意打字比較快的華箏。
晚自習的時候,趙老班準許華箏不去教室,去黃老師那裡打稿。晚自習結束後,大約有八點多,我就去黃老師家接她回來。天漆黑漆黑的,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華箏就對我說,你先回去,我還有事!然後就去學校門口的小飯館裡與她剛認識的男朋友約會,這時我就說,你小心!她輕輕盈盈地閃入那家透著點點明光的小飯館,我自己回宿舍睡覺。
華箏的那個男性朋友被人稱爲九哥,似乎是老九,如果我記得不大準確,那麼對不起,過了這麼久,那個名字已在我的腦中被慢慢淡忘了。我聽過九哥的故事,他是體育專業的,聽說很傳奇,有一天晚上自習過後,與朋友一起去喝酒,回來的時候,九哥忽然就翻牆進了女生宿舍的院子,一腳踹開一間宿舍的門,掀開其中一個女生的被子,關懷備至地問,你冷不冷?那個正在熟睡的女生忽然被莫名其妙地從噩夢中驚醒,哆哆嗦嗦地蜷縮在牀的一角,漠然地搖著頭。隨後趕來的保衛科人員把醉醺醺的九哥拉走的時候,九哥氣宇軒昂地叫嚷道,我怕誰!
我剛剛注意華箏,或者華箏剛剛注意我的時候,她常坐在我旁邊的位子上。有一回她對我說,你就像個榆木疙瘩。當時我笑笑說,是嗎!但現在,我必須糾正她腦子裡的這個錯誤觀點,我與榆木疙瘩是有區別的,你可以把一個榆木疙瘩拿去劈開當柴燒而惹不上一點兒麻煩,但你若無緣無故地把我也拿去劈了燒,你就有被抓去坐牢的可能,除非你有個當法官的二舅。當時華箏用她那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看著我,她戴的近視鏡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反射出來的光強烈地刺痛著我的眼睛。
被我第一次近距離注意的女孩子就是華箏,那年夏天,我和朋友們在學校的操場上打乒乓球,她穿著一個短袖的黑色襯衫騎著自行車經過操場,當時我注意到了她露在外面的一截雪白的胳膊。那種無瑕的白,超出了我想像的極限,我心裡就想,這麼一個純潔清雅的女孩子,我也配被她稱爲師父嗎?
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男性朋友九哥的時候,華箏就小心翼翼對我說:“他說,你的乒乓球,喜歡從上往下切過去,很不容易打上臺,是這樣嗎?打乒乓球,我不太懂。”
黃老師依舊在我旁邊,爲在她這裡接受電腦培訓的學生認真講解,她不厭其煩地說,進入一個文件目錄的時候,先輸入CD和一個空格,然後輸入文件名,按回車就可以了。華箏把稿子一篇一篇打印出來,然後我把它們用剪刀、脫水粘在一塊,就成了一份表面凹凸不平的樣報。黃老師的噴墨打印機“茲拉嘰,茲拉嘰嘰”響的時候,華箏忽然轉過頭對我笑了一下,後來我一直在琢磨,終究沒想到當時她那個面帶微笑的表情裡隱藏著什麼我不能理解的秘密。
樣報打出來的時候,我就讓李萌在空白的地方畫上幾朵小花,然後在報紙的一角美編一欄裡寫上她的名字。
馮晚讓我幫他寫情書送給李萌的時候,我對李萌並不太熟悉。她個子高高的,甚至高過我。因爲個子高,一雙腿就顯得修長,她穿裙子的時候,男生們就會忍不住多看兩眼。我看的時候,只看她裙子裡露出來的腿的最上部。
有一次,她被我看得忍無可忍,趁我不注意就對我大叫道,怎麼,沒見過美女?我嚇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慢悠悠地從客觀的角度回答她說,見過美女,但沒見過美女臉上長麻子的。事實上,女孩子臉上長幾顆麻子是很正常的,然而你若認爲稱呼它們爲“麻子”有些難聽的話,就改稱其爲“雀斑”。
李萌曾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把腰挺直點兒!這很令我氣憤,她之所以能輕鬆自如地拍到我的肩膀,是因爲她的個子和我一樣高,說不定比我還高。或許這並不是因爲她個子高,而只能說明我個子太矮。事實上我非但個子矮,人還長得精瘦精瘦的。記得最清楚的用來形容我瘦的話是有一年夏天,坐車時一個女孩子對我說的。夏天的時候我容易出汗,我一天流的汗幾乎相當於我體重的三分之一。當時我坐在車上沒完沒了無休無止地流汗,旁邊一個女孩子似乎怕我的汗流得太多以至於把她淹沒,就勸我說,看你瘦得一把乾柴,哪來那麼多汗,快別流了!我聽後感覺很委屈,誰想這樣自來水似的流汗啊,控制不了啊!嘴裡卻討好地說,呵,有漂亮的女孩子坐在身邊心裡激動,我這人一激動就流汗!自那以後,當熟識我的人用“清秀”一詞來形容我瘦的時候,我猜想他們心裡一定在說,瞧這傢伙,乾柴似的!
但誰也不能因爲某人個子矮且瘦,就立刻武斷地肯定他是個文縐縐的傢伙,一個人模樣長得文弱,其本性不一定弱,非但不弱,比一般人還都顯得兇猛。當然,說這些並不是宣揚我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只是個平凡的小人物,只是大家不能因爲我個子矮並且瘦如干柴就不把我納入正常人之列,如果這樣,我是要高舉雙手投反對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