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落落在三十五歲這年,在那個許久無人問津甚至還欠著醫藥費的病牀上死於肺癌晚期,她以爲這是她應得的下場。她沒有想到最後安葬自己的竟然是那個多年不見的男人,男人穿著一身素黑色的大衣,剛毅陰沉的面部線條顯得那麼的落寞,他沉默的替她操辦了一個簡短的葬禮,旁邊還有一個看上去很嫺靜的女人在安慰他。
許落落死的時候才知道,這世上,如果真的還有誰在乎自己,那就一定是趙青磊了。這個男人……竟然四十歲都還沒有結婚,即便身邊有一個挺不錯的女人沒名沒分的跟著,可他就是不娶。
“落落,我……來遲了。不知道你病得那麼重。傻丫頭。”他扶著她的墓碑癡癡的笑了一聲,聲音喑啞得不像話,“如果你早些告訴我……如果你早些告訴我……”
那充滿了苦澀的呢喃聲就那麼輕輕的在墓地裡響起,卻又重重的打在她的意識裡。
是了,離開趙家以後,許落落高傲的內心不允許她回頭,哪怕是窮死餓死病死,她都不能回去,因爲她最不想趙青磊看到她落魄浪蕩的模樣。沒想到最後他還是看到了。
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明明已經死了,卻還是能看到別人,這大概就是魂魄一說吧。
她看著趙青磊在自己死後,去找那些曾經認識自己的人,一一詢問自己的過往,每每聽別人講到最後,他的臉色都陰沉得可怕。
許落落知道,他在心疼自己。可是又怎麼樣呢,她回不了頭了。這個男人原本會成爲自己丈夫,只因爲自己的桀驁不馴,自視甚高,自己的任性和遠走高飛,在那麼慘淡的時期拋棄他,所以……回不了頭了,即便她後來在社會裡摸打滾爬,認識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也再沒有一個人,叫趙青磊。
大概是以魂魄的姿態停留了一個月左右,突然有一天,她失去了意識。她想,這是要下地獄了吧?
然而——她本來以爲自己已經死了,可是耳邊那嘈雜的嚷嚷聲讓她覺得很煩,很奇怪。爲什麼還能聽到別人說話的聲音?這聲音……
女人喘著粗氣罵罵咧咧,“個天殺的,你也不想想要打死了她咱們家就一毛錢都拿不到?!”
男人挽起袖子不依不饒的提了提家裡的門檻,啐了一口唾沫,“老子的種,老子想怎麼揍怎麼揍!再說了這不還留著一口氣兒嘛!她敢去跳河就得讓她知道她老子我的厲害!”
男人說著又舞了舞拳頭。
女人趕緊攔下男人的動作,“可說好了不能再打了,人家過幾天要來看姑娘的!你這要是給弄出什麼幺蛾子,咱寶娃兒以後的媳婦兒錢可就沒了!這賠錢貨喲,怎麼不早點來給人帶走哦!”
“哼。”男人輕哼了一句,在門檻上蹭了蹭鞋底的泥巴,臉色也不太好。
許落落就是在這樣的交談聲中醒來。大腦逐漸清醒,隨後她睜開眼,看到的是要爛不爛的灰白□□狀牀罩子,頭底下枕著的是米糠做的枕頭,稍微動一動就能聽見那種‘滋滋滋’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久沒洗頭,只覺得頭頂都有一股子酸臭味兒。可是這些她都顧不上了。她迅速的整理了一下思緒,按理說,自己應該是死了——畢竟醫生都說了,肺癌晚期,沒得救,她又沒錢,也沒丈夫,連個像樣的朋友也沒有,她早些年從趙家出來就斷了和親生父母的聯繫,就算聯繫上,許家人也不可能出錢給她治吧?所以最後她只能在醫院等死。原本以爲會被醫院趕出去,卻沒想到,自己連被醫院趕出去那一天都沒有活到——是的,她帶著病痛在醫院的病牀上失去了呼吸。
可現在,她又活了!
而且這房子,她還算有點記憶……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她在許家村的那個家,不,也許不能稱之爲“家”,畢竟,現在在她身旁吵吵嚷嚷的的這對夫妻,雖然是她的父母,但正在商量著要把她給賣了。
當然,說得冠冕堂皇一點,就是送養。
許落落這時候還不叫許落落,她叫許招弟。——招弟,因爲家裡的重男輕女,在她離開這個家以前,她最羨慕的人,是她的弟弟許文昌。想想都有些可笑,她的名字俗氣得不行,偏偏這個弟弟的名字,還是許老三夫婦特地找了村長翻著字典取的。
這裡叫許家村。幾乎家家戶戶都姓許。上輩子在那樣燈紅酒綠的現代化都市死去,卻重生回了這貧窮落後的山村裡,以及那段幾乎快要被她遺忘的記憶,許落落一時間甚至沒辦法適應過來。
“喲呵,這賠錢貨,文昌他媽,你看看——這不是醒了?”
許老三咂吧咂吧嘴,眼神有點心虛的飄了開來,然後狠狠抽了幾口剛點上的葉子菸。
許落落的爹是沒有名字的,就叫許老三,一輩子做農活,家裡承包了好些田地,還有豬圈和牛圈,日子緊巴巴的過著,也算餓不死。許落落的親媽叫許淑德,這村子裡的中年婦女大部分都是‘淑’字輩兒的,名字說來說去都差不太多。不過這些都不是許落落關心的問題——
“喲。醒了醒了!老天吶嚇死老孃我了!招弟,你醒了就趕緊起來!”
說著許淑德笑得一臉橫肉大步走過來把許落落給扶起來,“不是這當爹媽的不疼你,你看人家司老闆好心好意的想收你做女兒,咱們家的情況你也從小看眼裡,這不是都快窮得揭不開鍋嘛,人家家裡條件好得很,你去了,吃不了虧。”
條件好你怎麼不把你兒子給送去?
許落落沒理會許淑德的勸告,只是沉默著緩緩轉動著眼珠子打量這個老屋子,還是泥牆糊的,牀罩子上面還是灰塵滿滿,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屋子裡的竈臺上柴火燃燒的‘咔嚓咔嚓’的聲音。等等,司老闆?開什麼玩笑?不是趙家?
這一年是她小學畢業的暑假。她從小成績就好,所以趙家人來收養女孩兒的時候,一眼就看中了她,覺得她長得靈氣,成績又是村子裡最好的,也不吵不鬧的,很得趙家人的喜歡。
許落落的確是個不會吵鬧的性子,從小她就明白了,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家裡,她吵她鬧,只會招來一頓毒打。所以上輩子這會兒她從別人那兒聽說趙家人之所以要來收養一個女孩兒,就是要給人家家裡兒子當童養媳的,說是那家兒子腦子有點問題。
許落落那麼聰明,一聽就知道,完了,要嫁給一個傻子了。她可還指望著以後考大學跳龍門呢,堅決不幹了,這一狠心,就去投河了。其實她不知道死到底是啥,就覺得投河就能解決問題,就能不用長大了嫁給一個傻子了。
不過呢,村子就那麼大,河水就那麼淺,她前一秒跳了,後頭沒多久就有人給她撈起來了。沒給水溺死,倒是回家給許老三狠狠打了一頓,然後就得了風寒大病了一場。
許落落閉了閉眼整理了一下思緒。她確實沒有聽錯,不是趙家的人,是一個叫司老闆的人……也就是說,她重生了,一切的軌跡都改變了?
許淑德還在耳邊喋喋不休的教育她,“招弟啊,你這會兒要是肯乖乖的跟人家司老闆走,啥也別折騰,咱們一家人都感謝你了。這可是大好的機會啊,你想啊,你以後進了城,那讀書不是更容易嘛,人家都說城裡的老師好,你去了,好好讀書,給我們光宗耀祖的,多好的事兒啊你說是不是?”
許落落擡眼,眼神直勾勾的看著許淑德,“我去。”
“你看這司老闆不是……誒?你說啥?哈哈,你肯去了啊。我就說嘛,招弟你從小懂事的,你爹打你那也是給你氣的,女娃子家家的,沒事兒下什麼水啊。成,成,我這就通知村長去打電話!”
許淑德滿臉的笑容遮都遮不住。因爲,人家肯出五百塊錢呢。
這時候五百塊錢什麼概念,一家人一年到頭也就攢二三百塊。聽說人家是大老闆,有錢著呢,就是說是年紀大了做點兒善事給自己積德來著。嗨,管她呢。許淑德心想,這女兒嘛,遲早要嫁人的,自己養著還費錢,不如給別人呢,說到底兒子纔是一家人的心頭寶。
看著許淑德幾乎是跑著出去的,許落落冷笑了一聲,這一家人,爲了五百塊錢,就大大方方的把她給賣了,雖然不知道那個司家是誰,但是至少她能清楚的知道,她要離開這個家,離開許家村,只有走出去,才能再見到趙青磊。
她擡手看著自己渾身的青紫,說得好聽是打了一頓,說的難聽那就是直接去了半條命,她現在別說起身,擡手都困難。後背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傳來,她是真的清醒了。她知道,她回到了她小學畢業的時候。這一回,她沒有要死要活的去抗拒,因爲她知道,這個趙家,就是趙青磊的家。既然上天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那麼她就會珍惜,好好地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