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
我眼眶里蓄滿了眼淚,在快要掉落的時候,急忙抹了一把眼淚。然后走過去,坐在唐卡的床邊。
唐卡的聲音好像是磨著沙子,嘶啞難耐。
“佳茵……”
我點了點頭:“我來看你了。”
唐卡又笑了笑,我真的想告訴他,不要笑了,笑的比哭還難看。
看著現在的唐卡,我根本想象不出來,現在這個躺在床上的病的只剩下皮包骨頭的男人,就是曾經意氣風發的唐卡。
我端了一杯水給唐卡送到手邊,就在唐卡想要伸手端的時候,胳膊猛的抬起,一下子甩掉了我手里的水杯。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后退了一步:“你怎么……”
唐卡渾身開始抽搐,眼睛里的眼珠一跳一跳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這些動作都好像是無意識的,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抽搐。
身后的病房門開了,幾個醫生護士沖進來一把將我推到一邊,然后給唐卡打了鎮定劑,又服了鎮定劑。
我在后面看著,忽然覺得呼吸好像被阻塞了一樣,急忙走出去換了一口氣。
張毅跟在我身后,將病房門關上。
他給我解釋說,當初大強度的海洛因直接從動脈注入。及時搶救及時,及時唐卡為了阻止毒品在血液里的擴散,當機立斷地砍斷了手臂……
我驚愕的瞪大了眼睛:“你說什么?他……砍斷了手臂?!”
張毅的眼光黯淡了一下,“右手臂,在被子下面蓋著……如果不是唐哥自己砍斷手臂。恐怕當時就性命不保了。”
“……那現在呢?”
張毅的目光從病房上的窗戶看進去,“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警隊里已經在幫忙準備后事了。”
“怎么可能?!”我尖叫了一聲,“這里的醫療條件不行!我認識市最好的醫生,你等著,我打電話!”
“別忙了……”
我甩開張毅的手,拿出手機走到安全通道去給陸景重打電話,沒有顧得上坐在座椅上看向我的裴斯承和裴昊昱父子兩人,我的手一直在抖。翻找通訊錄找了很久,找到陸景重的號碼之后,抖的按不下去,直到后面伸過來一直指骨分明的手來。
裴斯承一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按坐在藍色的公共座椅上,然后拿了我的手機撥通,等到接通,說:“小五,我是裴斯承……”
裴斯承的話我沒有聽清楚,我腦子里全都是嗡嗡的,好像有一千只蒼蠅在腦子里亂飛。
裴昊昱從他的小書包里拿出來一瓶水,遞給我:“杜阿姨,你喝點水吧。”
我看著裴昊昱閃亮的眼睛,一下子把他抱在懷里,終于落下了眼淚。
哭了一會兒。我才慢慢地重新恢復了平靜,松開了這個時候一點都不鬧騰的裴昊昱,說了聲:“謝謝。”
裴昊昱拿起紙巾幫我擦眼淚:“杜阿姨,你別哭了,一哭就不好看了,我老爸看不上你就不能給我當小媽了……喂,干嘛啊?!不是你讓我安慰杜阿姨的嗎?”
裴斯承拎著裴昊昱的后衣領,把他放到一邊,坐在我身邊。
“我給陸小五說了,估計醫療隊明天就能到。”
我點了點頭。
“陸小五還說,讓你照顧好自己,婚禮的請柬都已經發了。”
我驀地睜大眼睛,看著裴斯承,明顯是難以置信。
裴斯承說:“我也收到了一份請柬,下個月二十號,黃道吉日。”
我說:“謝謝,真的謝謝。”
………
第二天,從市來的醫療隊就到了,雖然說最有名望的醫生來了,但是在這種醫院里,還是因為醫療條件不行,而且,在國內,這種醫療手法還不夠先進,其實,到國外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唐卡之后,他卻搖了搖頭。
“佳茵,別麻煩了,”唐卡說話的時候,眼珠都在不由得顫抖著,放在棉被上的一條胳膊,每隔一會兒都會不由得猛的顫抖一下,根本就不是神經所能控制的了的,“你看我這樣的身體,還能經受住坐飛機去國外么?恐怕要死在飛機上了。”
我怒斥打斷了唐卡的話:“你胡說什么,你就這么死了甘心么?”
“不甘心,不甘心又有什么辦法……”唐卡說,“佳茵,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趁著我意識還算清醒……”
我立即就想到了他想說的是什么,瞪大眼睛,“又是周峪森么?我告訴你,這一次我不會心軟了,我不會照顧他,要照顧他你自己去照顧他!你要是敢死,明天我就找到他丟掉海里去喂魚!”
“不用照顧他,”唐卡笑了笑,“只要你能幫我找到他,我想要在臨死前,再聽聽他的聲音。”
“他,”我頓了頓,“是不是來看過你了?”
唐卡點了點頭:“是,來看過我了,我意識清醒的時候,張毅告訴我他已經呆在病床邊一個星期了,基本上都是不眠不休,然后我就跟他狠狠地吵了一架,他就跑了。”
我想起想起這兩個大男人像是孩子一樣吵架,忽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唐卡說:“之后,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看到他了。”
我想起之前給周峪森打電話發短信,甚至qq和sn上都留言,但是直到現在都沒有收到回復,心里不禁一緊,看著唐卡有些模糊的雙眸,說:“你等著,我一定會找到周峪森。”
但是,找一個人是那么好找的么?
就好像是大海撈針。
不過受唐卡所托,我寧可自己想一想。
我想了幾個地點,學校,陽城的家鄉,和云南這個小鎮上。
我先給張小燃打了個電話,自從她幫忙報道了李崢科的事情之后,我對她的印象有所改觀,她畢竟是和周峪森是同一個學校的,我就請她幫忙,去周峪森的院系里問一下,是不是周峪森回去了。
得到的答案是——沒有。
那么第一個地點排除,還有兩個地點,家鄉陽城和云南這個小鎮上。
我覺得在云南這個小鎮上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因為周峪森不可能走遠。
但是有一種預感,周峪森其實是回到了家鄉陽城。
我手機里有周峪森的照片,把照片發給了張毅,他是當地人,對當地的一些地點比我熟悉,我讓他在這個鎮子上多留意。然后當天晚上,我就坐火車回了陽城,裴斯承受陸景重所托,當然要跟我一起回去。
“真是麻煩你了,我一個人可以回去……”我對裴斯承這個人,其實心里還是很有好感的,而且,裴斯承第一眼看上去就是讓人驚艷的那種相貌,對帥哥自然都沒有什么免疫力,但是潛意識里我還是會把他和我家陸毛毛比一比,還是沒有我家陸毛毛長得英俊帥氣。
裴斯承擺手,剛剛說了一個字,裴昊昱就湊過來小腦袋:“阿姨,我老爸受了情傷了,最近需要四處散散心。”
裴昊昱正在拿著pd玩游戲,我湊過去看了一眼,游戲上都是全英的,大段大段的英語單詞我看著都覺得眼暈,但是看裴昊昱還有模有樣的玩兒,還拿著平板來給我解釋:“你看看,就是這樣,很簡單的。”
我實在是玩不來,索性就轉了頭,跟裴斯承攀談了兩句,才知道,原來裴斯承一直帶著兒子在美國生活,是去年才回國的。
到了陽城,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
裴昊昱已經睡在裴斯承的肩頭,一副蔫兒巴了的樣子。
索性就現在酒店里睡了一夜。
時隔四年,我再次來到陽城,這個我和陸景重再遇,我真正喜歡上他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不到六點鐘,我就醒來了,也沒有打擾裴斯承,給前臺說:“如果512房間的男士詢問我,麻煩您告訴他我出去一下,中午之前回來。”
陽城這個地方,隔了四年回來,不得不說,我的心里是有些許雀躍的。
比起四年前,不算有太大的變化,只不過道路便寬闊了,高樓大廈也多了,只不過畢竟是一個縣級市,近年來又因為環境污染問題,煉鋼煉鐵關閉了很多大的廠房。
我坐上公車,先去了那個酒吧,名叫盛夏光年的酒吧。
還是一模一樣的藍色卷閘門,因為酒吧白天人不多,卷閘門只開了一半,我從下面彎腰鉆進去,撲?就是一股濃重的煙酒氣息,嗆得我頓時咳嗽了起來,捂著?子。
雖然已經有四年沒有來了,這一次來,我還是能清晰地記得這個酒吧的包廂位置。
只不過,在門口,有一個染著五顏六色頭發的年輕人攔住了我:“你站住!”
我笑了笑,從錢包里抽出來兩張百元大鈔遞給他,“我進去找人。”
有時候關系是一定的,有時候錢是一定的。
這個地方,是我見到唐卡和周峪森的第一面,就是在后面的包廂里,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周峪森特別膽怯羞澀,我就坐在周峪森旁邊,問他要不要吃東西,周峪森臉紅的像是要滴血,嚇的就一下子沖了出來,唐卡丟掉手里的話筒也就沖了出去。
我站在包廂門口,摸著墻上的開關打開。
里面和三年前沒有什么區別,一樣的擺設,在空氣中,我仿佛可以看到四年前,彼此青澀的我們。
在這個酒吧里,不僅有我,有容易臉紅的周峪森意氣風發的唐卡,有愛恨分明的鄭嬈有心比天高的林蕭蕭,還有過……陸景重。
那個時候,碎酒瓶劃過陸景重的眼角,被劃出了一條紅痕,痕跡鮮明,他只是微微側了側頭,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副拽到家的樣子。
我想到這兒,不禁搖了搖頭,嘴角帶著一抹笑。
出了酒吧,我坐公交車去了曾經的高中學校。
下了公交車,一眼就能看到一個筒子樓,因為距離學校近,所以我就在這里租了這房子。
但是,自從陸景重拋下我離開以后,這房子我就給退掉了,因為看著就會有回憶。
不知道房東是不是已經把房子租給了別人,我想著就抬步向院子里走去。
黑乎乎的樓道,依舊沒有燈光。
片刻之后,眼睛適應了黑暗,我向里面走過去,數著門牌號,第三個,停下了腳步。
其實,在臨走之前,我偷偷地配了一把鑰匙,把原裝鑰匙交給了房東。
我把包里的鑰匙拿了出來,握在手心里有些涼。
要不要試著開一下房門,或許房東租給的新房客并沒有換鑰匙,這不會被認為是入室搶劫吧,只是看一言而已。
我敲了敲門:“有人嗎?!”
房里沒有人回答,卻驚動了旁邊的住戶。
一個老大娘打開門探出頭來,“小姑娘,找人啊?”
我點了點頭。
“這家沒人的,三年前有一個人來把這房子給買了下來,叮叮當當裝修了很長時間,但是一直沒有人住過,這房子都要拆了。”
“哦,謝謝你啊,大媽。”
看來真的是有人住了,我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算了,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我還真是做不來,蹲下來把鑰匙從門底下塞了進去,轉身離開。
今天剛好是周日,作為高中生一周唯一一天的休息時間。
這所高中算是省重點,進門的時候門衛都要問清楚才會放你進入,我好說歹說了半天,面對一個中年大叔,又露出那種比較甜的微笑,大叔終于讓我進去了,末了還又不放心,問了我一句:“你真是這學校畢業了的學生?”
我點了點頭:“是,我還知道四年前,這里發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我說:“一個女生跳樓自殺了。”
門衛大叔神色黯然了一下,他在這里當門衛不下十年,怎么不記得十年之內,這一起跳樓事件呢。
但是,他肯定不知道,這個女生,是我曾經的同桌。
“你是什么時候畢業的?”
我下意識地把自己休學那一年隱去了,說:“零九年。”
門衛大叔說:“這幾天也一直有個小伙子來這里,也是零九年畢業的,每天都來。”
我眼睛一亮:“他今天來了沒有?!”
門衛大叔說:“來了,向老師辦公樓那個方向去了。”
我聽了之后,心里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反身就向校園里面跑去。
昔日的校園,我以為我都忘記了的事情,原來都在腦海里,一點一滴地回憶起來。
跑過兩排高聳的白楊樹下,經過操場,經過噴水池,經過兩棵海棠樹,風呼呼的吹在我的耳側。
越往里走,我心里的感覺越是強烈。
記得四年前,在老師辦公樓后面的那一片區域,那里有一個已經廢棄掉的乒乓球臺,是周峪森和唐卡的“秘密基地”,我當時聽了還翻了一個白眼,還“秘密基地”,真是幼稚。但是,隨后每逢吃了飯,想要散散步,我就會跟著唐卡周峪森到這個“秘密基地”去。
轉過一個樹大根深的墻角,里面豁然開朗。
果然,在假山石后面,我看見了一個人影。
我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果然是周峪森。
周峪森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衫,靠著一個乒乓球臺站住。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沒有驚訝,相反笑了笑:“你來了啊。”
我抿了抿嘴唇,走過去,雙手支著兩側,坐上了乒乓球臺,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聽周峪森說:“你去見了唐卡么?”
“嗯,我從云南專程過來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感覺。”我說,“我有感覺,你應該是會在這里。”
周峪森沉默了,他靠著乒乓球臺坐在地上,伸直了雙腿。
有那么一會兒,我們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但是我能看出來,周峪森是有話跟我說的。
只不過這份沉默,還是要我來打破。
“唐卡說想聽聽你的聲音,就算最后不見一面。”
我清楚地看見,周峪森的肩膀劇烈的顫抖了一下。
“佳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出來了,其實,我對唐卡,一直是那種感情,”周峪森的聲音被刻意壓低,甚至有點沙啞,“因為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是天生的,對女人從來沒有感覺,當我知道自己這種特殊性之后,我一個人在外面躲了一夜,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怪物,是一個變態,沒有人理解的怪物,但是,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唐卡之后,他剛開始也只是震驚,完全不能挪動一步,但是后來也就釋然了,從網上查了很多資料給我,讓我寬心……”
我瞬間就明白了,為什么起初見到周峪森的時候,是唐卡帶著他去酒吧找女人,那時候,恐怕唐卡就想要把周峪森往正常性向上拉。
周峪森低著頭,繼續說:“但是,我沒有感覺,真的找不到一點感覺,剛開始跟著唐卡他們去音像店里看v,我沒有一丁點感覺……”
我動了動唇,有些艱難的開口:“那唐卡呢?”
隔了許久,周峪森說:“唐卡本來不是,但是可能是長時間跟我在一起,又被我影響,也就是了。”
我抱起雙腿坐著,看著天邊云卷云舒,其實,我早就猜到唐卡和周峪森中間這種感情,只不過不敢確認。
同性戀雖然是一種正常的現象,但是確實違背自然規律的。
但是,我能看得開。
“那你……出柜了么?”團場長扛。
周峪森抬頭看著前面,是一棵很高很大的古樹,龐大的樹冠在地上投下黑色的陰影。
“前幾天我告訴了我媽,我媽氣的心臟病突發住院了,”周峪森說,“我爸說我孽子,說讓我斷干凈,然后說那是不對的,那是錯了!是的,如果往前倒退十年,我會以為我是錯的,但是這十年,我看了這么多人,這么多事,我知道這不是錯的,這只是不被人接受的一種現象。”
是的,不被接受。
“他說讓我改,但是我和那些后天那些可以接受同性的不一樣,我是天生就是,根本改變不了,我以前試過,在我爸的逼迫下也試過。”
周峪森這是離家出走的第五天,他身上的錢全都用光了,我就路過超市的時候,和他一起進去買了日常用品,帶到酒店里開了一間房。
“你好好泡個熱水澡,然后睡一覺,其它的都不要想,”我看見周峪森脖頸后面有一條紅痕,估計是他父親打的,幸好剛才在藥店里拿了一管外傷藥,“別想著一味的躲了,是你把唐卡帶到這條路上的,現在你把他一個人丟在醫院里,自己跑回來算是怎么回事?這種事情,如果你想給你父母解釋清楚,那就跟他一起來。”
其實,我更想說周峪森傻,這種事情,能瞞著就瞞著,哪怕是一拖再拖拖一輩子呢,怎么就能坦白了呢。
像是我們這一輩的父母,都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人,觀念里怎么會有兩個同性別的人喜歡這種事情,在他們眼里,這肯定就是錯的,就是不被世俗所允許的,就是家丑,就必須制止。
回到酒店房間里,我給張毅打了個電話,說:“你告訴唐卡,說我找到周峪森了,明天的車,估計后天就到了。”
張毅的聲音也有難以隱藏的喜悅,“這就好了,總算是沒白等了。可能讓唐哥高興兩天了。”
我問:“唐卡現在怎么樣了?”
張毅沉默。 筆 更新快
我就明白了,現在,恐怕也只有支撐著見周峪森最后一面吧。
放下了手機,我走上了陽臺,站在窗前,看著前面一片小樹林,全都是黑黝黝的剪影,偶爾有鳥雀撲騰著翅膀飛起來,在此刻幽靜的心里,啄開一條波紋。
忽然,隔壁陽臺上傳來一聲吹口哨的聲音。
隔壁房間是裴斯承父子的房間。
我轉過頭,對上裴斯承的目光,笑了笑。
剛才吹口哨的那一聲裴斯承吹的,裴昊昱或許覺得有趣,現在正在拼命地吹口哨,腮幫子鼓鼓的,唾沫星子亂飛,就是吹不出聲音來。
裴斯承沒管他自己的兒子,轉而問我:“明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