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彧覺得特別不真實, 就像在聽一出荒誕劇,唐槿就坐在他懷里,用他一輩子都喜歡的聲音, 說著他聽不明白的話。
不, 他聽得明白, 可是他真的希望自己完全聽不明白才好。
“我媽去學校開家長會, 確實聽見了老師的表揚, 心情其實也算是不錯的。等到散會的時候,有人過來問她是不是唐槿的媽媽,然后說, 希望她管教好女兒,不要讓女兒學了爸爸的壞毛病, 小小年紀就做出什么不規矩的事情。”
唐槿吐了口氣, 看著有些愣神的裴彧, 眼中閃過一絲悲傷:“本來那個時候這樣的事情也是有的,只要不影響學習老師都不追究, 可是我媽不行啊,她最不能忍的就是這個,那個時候這對她來說是要命的恥辱。你知道我說的這個人是誰吧?就是你……”
“別說了?!迸釓桓铱此哪槪偷乇ё∷炎约旱哪樎裨谒陌l間。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好一會兒, 唐槿才試探著推開裴彧, 原本漠然的表情在看到裴彧頹喪的樣子時有了些裂痕。
她嘆口氣, “你看, 我原本以為永遠都不會說出來了, 到底還是修煉不夠,忍不住。”
“人人都說我是個孝順女兒, ”唐槿勾起唇角,“可是我在我媽最艱難的時候補了一刀,讓她又受了一回打擊?!?
“然后她辭了工作,帶著我回了老家,好好的會計做不了,支了個早點攤兒供養我讀書?!?
“有一次因為早起出攤被小混混劫了錢,受了好一場驚嚇,大病一場,再加上長期勞累,身體一度很不好,直到這幾年我在寧城安頓下來才慢慢調養好了一些?!?
“我知道這些事情罪魁禍首是我爸,我媽性格過于尖銳也有問題,但是當時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那個麻煩,也許我媽并不會那么干脆利索的放棄一切重新開始?!?
裴彧只覺得唐槿明明人坐在自己身邊,卻無端的有些遠。
“因為我媽在打完我之后說她真的怕了,怕我也毀了?!碧崎仍秸f越快。
“我其實很想說我不會有事兒,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能肯定,因為我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也不知道你母親會做什么。”
“我們那個時候太小了,自己覺得已經長大,其實什么都決定不了?!?
“還有,你別說我后來騙你,就算我們都長大了,就算我除了你再也喜歡不上任何人,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我沒有辦法原諒你母親對我媽那番鄙視和羞辱,明明都是我的錯。我過不去這個坎?!?
“那件事以后我跟我媽誰都沒有再提起過,可我會記得,記一輩子?!?
“所以,”唐槿忽然主動撲向裴彧,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去抱他,在他耳邊道:“就算我愛你,也絕對不會和你在一起。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抱你,大約,也是最后一次。”
裴彧反抱住唐槿。
長久以來的困惑終于有了答案,卻讓他驚痛交加。
“媳婦兒”,“媳婦兒”,他一遍遍的叫著,唐槿卻從不回應,而他,卻越叫越惶恐。
肩頭傳來一股濕意,他竟然不敢去看唐槿的臉,也再發不出什么聲音。
房間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空調壓縮機有節律的響著。
唐槿好一會兒才把裴彧推開——他雖抱得緊,卻有些小心翼翼,再不敢像從前那樣厚著臉皮耍賴,于是唐槿一推就把他推到一邊。
伸手抹了抹臉,她輕聲道:“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我走了?!?
方才她的心緒并不如她表現的這么平靜,她的聲音已經有些沙啞,還帶著濃重的鼻音。
裴彧卻不敢挽留——他現在心里也不好過。聞言愣了一下,總算看了她一眼。
唐槿站起來往玄關處走。
在她換鞋的時候,裴彧終于站起來,用力抹了把臉,慌張的跑過來,卻強笑著說:“等我一分鐘,我去送你,大周五的,不好讓你做公交車去擠?!?
一路無言。
是真的無言,兩個人都沒說過話。
依然停在上次停車的路邊,唐槿解開了安全帶下車前,裴彧說:“唐槿,對不起?!?
這么多年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為是你先忘記了我們的一切,卻從不知道你的委屈。
唐槿停了停,反倒笑了:“你說過,你我之間,不用說對不起?!?
裴彧嘆口氣,苦笑,“好。”
他真的說過這話,那時候他一直覺得自己十分無辜,畢竟是唐槿莫名其妙從他生活里消失了連個話都不留下在先,重新有了聯系的時候琵琶別抱談了男朋友在后,可是因為自己愛著她,便愿意包容,愿意原諒。
可是現在看來,究竟是誰是誰非呢?
有好一陣子,唐槿沒有收到裴彧的任何消息——預料之中的事兒。
唐槿也說不好自己是怎么個感覺,好像一下子輕松了起來,又覺得極度無聊無趣。
那種所有恩怨一筆勾銷、從此相忘于江湖的灑脫沒感覺到幾分,反而那種用盡力氣出盡招式去備戰然后發現敵人消失了的抑郁揮斥不去。
唐槿的這段八卦在單位其實是掀起了極大的關注熱潮的。
然而唐槿毫無變化的淡定和之后再沒上門來的裴彧讓各個八卦的靈魂深切的感受到了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八卦的永恒的魅力。
當然也有直接問的,方式各有千秋:
老羅:“小唐啊,今年不會休婚假吧?”
米粒粒:“我說,你這事兒夠突然的啊?!?
胡曉黎:“看臉的話,還行。”
葉子姐姐:“小唐啊,進展到哪一步了?哎喲,跟電視劇似的,真好?!?
工資卡小弟:“唐槿姐姐,他把工資卡交給你了嗎?”
……
唐槿對此的回應是:一概不回應。主要表達方式為“呵呵”和“你猜?”
之后的一個月她變得異常忙碌。
大熊和小灰灰到底是光速結婚了,然后,在經歷了一場到底是去毛里求斯還是去塞班還是去馬爾代夫度蜜月的爭論之后,倆人火速去往了泰國——因為決定太匆忙,沒功夫辦簽證,剛好趕上機票便宜。
唐槿覺得他們之前興致勃勃的探討簡直就是“不想當廚子的士兵不是好裁縫”一樣,透著一股令旁人崩潰的高度自我放飛。
但是這不靠譜的倆人影響到了她:老羅數著手指頭一扒拉,笑得跟突然挖了個坑準備抓地鼠的高智商貓一樣,對唐槿說:“小唐啊,你跟大熊原來搭檔來著吧,他那一攤業務你最熟,他歇這一個月,你來替了唄?!?
“婚假為什么是一個月?”唐槿默默嘆氣,其實早就知道是這樣。
老羅頓時暴走:“別提了,這個死小子,他事先也不提醒我,他、他、他,工齡滿十年了!我都答應了他婚假年假一起休,假條都給他簽字了!”
“您簽字以前都不看仔細的嗎?”唐槿抽抽嘴角,婚假兩周,算自然天,年假十天,算工作日,還真是四周,差不多就是一個月了。
老羅聲音低下去:“那天他進我辦公室的時候我正練字兒呢,有一個名字簽得特別漂亮,然后覺得應該鞏固一下,抄起張紙又簽一遍,就簽他假條上了?!?
說著他提高聲音,十分義憤,“這死小子,坑我!”
唐槿心想,您這沒六的程度足夠吊打我們所有年輕人好嗎,便默默的答應了:“我就一個條件,讓熊哥臨走前把他工位收拾干凈,忒邋遢,下不去腳?!?
其實他們科里風氣算是不錯了,并沒有很明顯的扯皮不干活的情況。
那攤子業務唐槿駕輕就熟,大多數都是機械重復,量很大,但是并不難。別人誰都不愿意干,主要是因為這個窗口的業務需要記憶力和計算準確,另外服務對象普遍比較難搞,可是唐槿體質易于常人,是這幫“刺頭客戶”的好朋友,自然容易許多。
“唐啊,”老羅咳嗽一聲,“那個什么,你看你這文筆啊邏輯性啊,別人誰也比不過,是吧,你原來那些活也都還擔著,辛苦辛苦哈?!?
能者多勞,工資均等,沒有話語權,是當前基層公務員的生活實際,唐槿能說什么?無力回天。
要在平時,她一定要跟老羅絮叨一陣子的——其實基層領導也不容易,又做不了主,還得背著鍋,可是今天,唐槿想了想,很痛快的答應了。
忙起來好,忙起來就沒時間想別的了。
這期間,大熊的那個真愛白月光又來過一次,淡定自若的讓唐槿幫忙加塞辦業務,聽說大熊度蜜月去了也沒什么反應,真是讓人看不懂。
挪回窗口坐著,便和工資卡小弟挨著了。
小弟十分開心,因為發現唐槿姐姐竟然能跟得上他們年輕人的節奏胡謅八侃——好在他沒說出來,不然不年輕的唐槿姐姐一定會讓他知道厲害。
混得熟了,小弟也膽子大起來,一天試探著問:“唐槿姐姐,最近都沒見那個準姐夫了,你是不讓他來了嗎?”
“他不是?!碧崎阮^都沒抬,“他那是抽風來著,沒他什么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