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一張小桌子,兩張椅子,椅子上坐著兩個人,一老一少。
老的約摸五十多歲,雙目微閉,腰板挺直。
少的約摸二十四、五歲光景,穿一身藍袍,面目清秀,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剛纔被環兒稱作公子的便是他。
只見公子往老者看了看,繼續問道:“裳兒是誰?”
老者似乎亦皺了皺眉頭,說:“連柳家莊柳公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天下恐怕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可是,”柳公子道:“唐九劍明明在我身邊,卻爲何已經死了。”
原來,車內的老者便是江湖上獨一無二的九劍歸一劍法當中的第九劍。
唐九劍苦笑一聲:“若不是遇上公子,恐怕九劍真的只剩下八劍了?!?
頓了頓,唐九劍又說道:“自從二十多年前九劍歸一劍法問世以來,江湖上紛爭是少了,但仇恨卻越來越深?!?
柳公子道:“聽說最近江湖上出了一個少年劍手,劍法奇妙,人也生得倜儻模樣,江湖人稱扇公子。”
唐九劍接口道:“江湖上多了一個扇公子,世上就少了許多純潔女子,此人不除,江湖便難得安寧?!?
柳公子點點頭,道:“前輩也許知道,三年前祝家堡一案,四年前黃龍幫一案,以及一年前隱退的江湖怪醫死於非命之案,都是一人所爲?!?
“對,都是江湖第一殺手楊羽所爲。”唐九劍道。
“殺手本身不會殺人,第一殺手也不會例外,即替別人殺人。”
柳公子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道:“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人就是老爺。”
“除了老爺,江湖第一殺手不會爲第二個人殺人。”柳公子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爲剛纔的話作補充。
馬車翻過一道山坡,前面豁然開闊起來。
一爿茶館,開在一塊平坦的路邊草地旁,取名風茶館。
這時,茶館裡已經坐了八個人。
七男一女。
男的當中有二個是瞎子。
八個人分兩張桌子坐著。
一張桌子六男一女。
另一張桌子只坐了一個人。
六男一女看上去年紀都很大,最小的也有四十歲,這七個人都是瞎子。
最大的兩個瞎子,瘦骨嶙峋,手掌上看不出一點肌肉。
另一張桌子坐著的人十分年輕,一身白衫,頭髮一絲不亂,只是面孔有些蒼白。
柳公子、唐九劍進去的時候,六男一女朝他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
只有白衫人依舊喝著茶。
環兒繫好馬,也進來了。
現在她把帽子摘掉,漂亮的臉頰留著兩個淺淺的酒窩。
環兒在柳公子身旁坐下。
夥計的茶已經上來了。
這時,從人多的桌子傳來說話:“二瞎子,你說說看,江湖第一殺手是什麼樣?!?
“當然是人樣嘍?!?
“廢話!我是問你穿什麼衣服,衣服什麼顏色?!?
“衣服是白色的,雲一樣白,羽毛一樣白,也有人說,江湖第一殺手的衣裳比他的劍還要白?!?
環兒聽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這一笑不打緊,剛纔說話的瞎子馬上轉過臉,對著她:“丫頭笑什麼?”
環兒不理這一套,說:“瞎子也看得見衣服的顏色像白雲一樣白,羽毛一樣白嗎?”
瞎子不怒反笑:“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我瞎子看不見白雲的白,羽毛的白,卻可以看得見劍的白?!?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閃電一般劃過環兒的臉。
環兒疾呼一聲,鼻尖一涼,她根本想不到瞎子真的會拿劍刺過來,而且身手如此之快,若不是柳公子拉她一下,她的鼻子可能已經與臉分家,不禁朝柳公子吐了吐舌頭。
“姑娘家,今後還是少說話好?!绷优呐沫h兒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又接著說道:“劍不一定是白的,也有可能是紅的?!?
這時大家都看到,二瞎子拿劍的手滲出一股血,順著劍柄往下淌。
頃刻間剛纔閃著白光的劍已染得鮮紅。
誰也不知道,柳公子在這電光石火之際,用什麼手法將瞎子創傷。
只有唐九劍看出來了。
唐九劍暗暗尋思:剛纔的速度,自己也能辦到,但環兒可能會被瞎子的劍弄傷一點點皮。
這時,坐在另一張桌子的年輕人說了一句話:
“瞎子就是瞎子,竟然在柳公子面前舞劍?!?
“什麼?”那幫人被白衫人這句話嚇了一跳:
柳公子,柳家莊“拂柳劍法”堪稱江湖一絕,數十年來,不
知多少成名英雄,總想和“拂柳劍法”一分高下,往往在敗的時候卻不知是如何被擊敗的。
在江湖上,“拂柳劍法”幾乎與“九劍歸一劍法”齊名!
襲擊不成反被創傷的二瞎子大爲興奮,一改剛纔的沮喪神情,說:
“大瞎子,你不是整天嘮叨著想見識見識‘拂柳劍法’嗎?機會來了,還不上去領教?”
很快,從對面桌子過來一個人,一個矮得出奇的人。
他的竹杖比他的人還高了三寸。
他的雙眼像兩個無比深的黑洞。
WWW ¤тт kan ¤¢O
從他的桌子到柳公子的桌子,要經過中間三張桌子,九張椅子。
可這個被喚作大瞎子的小矮人彷彿腳上長眼,連衣袖都沒有碰到桌子或椅子。
約距丈餘,站住。說:“柳公子,請多加指點?!?
柳公子想說什麼,想想也無濟於事,便不說了。
小矮人站在柳公子對面,竹杖緩緩平伸,小矮人這不經意的招式,其實蘊含著無限殺機。
周圍的人馬上感到一股壓力逼迫而來,尤其是環兒,一張臉憋得通紅。
柳公子內心不由得暗暗一驚:此人果真了得。
他連忙凝聚了一口真氣,慢慢閉上眼睛。
高手相搏,關鍵是如何搶得先機。
小矮人雙目失明,練就了一身辨音功夫,而柳公子閉上眼睛是以靜制動。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誰也沒有首先發招。
可是,誰都知道,平靜的相持中,有著巨大的兇險。
驚濤駭浪。
突然,“噼啪”一聲,大瞎子手中的竹杖前半端裂成無數片,每一片都指向柳公子的全身要穴。
柳公子依然閉著雙眼,手指都不曾動一下。
這一下變化,別人看不出來,唐九劍卻清楚,就在大瞎子竹杖裂開的瞬間,柳公子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殺傷對手。
既然唐九劍都看出來了,柳公子自然心裡明白,如果自己剛纔出手,對手早已重傷落敗,但,他這次出來,只爲查訪江湖是非,不願多樹仇家。
他要對手知難而退,又不讓對手看出是他故意相讓。
因爲他知道,在江湖上,有時候,面子比性命更重要。
柳公子決定不出招。
因爲“拂柳劍法”不出則已,一出招便分勝負。
這時,一旁白衫人又說話了:“我說瞎子就是瞎子,連勝負都看不出來,還死要面子。”
白衫人嘆了口氣,接道:“凌虛七子乃江湖成名人物,沒想到還是些死皮賴臉的人?!?
話音剛落,緊接著“噼啪”一聲響。
大瞎子手中的整根竹杖都裂開了,並紛紛散了一地,與此同時,小矮人像一根木頭似的直飛出去。
那邊,早有人搶奔出來,在落地之前將他接住。
儘管這樣,瞎子還是吐了一口鮮血。
紅色的血濺到牆上,像一朵花。
大瞎子被抱在一個女子的懷裡,臉色安詳,只是他那沒有肌肉的手看上去更小,更瘦了。
那女子回頭,空洞的眼睛盯著依舊雙眼閉著的柳公子,臉上現出無比痛苦與怨毒的神情。
這種神情,只有當女人要爲心愛的男人復仇時纔會有的。
一行七人,一聲不吭離開這家茶館。
柳公子很痛苦。直到那七個人走了,他還在發愣。
若不是白衫人最後說出他們是凌虛七子,他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劉管家曾告訴他,天下任何瞎子都可以殺,就是凌虛宮的瞎子不能惹。
現在他不僅惹了他們還……
但他還是犯了一個大錯誤:
儘管每個人都會找一百個理由使自己活下去,但絕不會在任何人的嘲笑中尋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在這個問題上,人沒有第二個選擇。
大瞎子選擇了死。
因爲大瞎子知道,即使他選擇活,這世上也有了第二個知道他是怎麼活下去的人。
如果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的好。
與柳公子對峙的一刻起,大瞎子就知道自己輸定了。
對手是高山,自己不能高攀,也不能摧毀。
柳公子讓他一招時,他也曾感激萬分。
可是,當隔桌那人說出他已落敗時,他不願茍活,他要一搏。
他要賭一賭。
結果他把性命當賭注,輸掉了。
那個知道大瞎子必死並嘲笑過他的人現在還在喝茶。
這是一個多嘴的人。
柳公子很想知道他是誰。
很知道他爲什麼會知道自己是柳
公子。
但柳公子沒問。
這是柳公子的原則。
在他看來,該知道的不用問也會知道,不該知道的永遠不會知道:
而且,有時候,不知道反而會更好。
不過,多嘴的人永遠改不了多嘴的毛病。
白衫人自言自語道:“看柳公子殺人真是痛快,能死在柳公子這樣的功夫下,瞎子死也瞑目了?!?
環兒又想笑,而且想說:
瞎子不死也是閉目的,何況已經死了呢。
可是想起剛纔的險景,環兒忍住不說,也不笑,端碗呷了口茶。
柳公子看看不會有什麼變化,想站起來繼續趕路。
沒想到白衫人先站了起來。
“爲什麼不多坐一會?!碧凭艅φf話了。
“熱鬧看夠了,茶也喝夠了,再坐已沒意義。”白衫人還是想走。
“但我還沒看夠,也沒喝夠!”唐九劍緩緩站起身來,左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劍。
“你沒看夠,沒喝夠關我屁事?!卑咨廊艘呀涍~出一步。
而且,他根本沒有朝唐九劍睜眼看過。
難道,他不知道眼前這個老漢竟是天下無敵的九劍歸一第九劍唐吉。
或者,連唐九劍也不值他睜眼看一下!
也許是白衫人的冷漠使唐九劍無法忍受,他要讓這個年輕人知道,傲慢與冷漠的代價!
唐九劍準備出手。
白衫人已邁出三步。
再走一步便可走出這家茶館。
可是,偏偏這一步白衫人無論如何邁不出去。
不知是不想走,還是知道走了更加不妙。
白衫人轉身,右手已多了一件武器。
這是一根笛子。
幽黑的笛子。
白衫,黑笛。
黑衫白笛。
白衫黑笛。
江湖雙煞星之一的白衫黑笛,竟然會在這裡出現!
柳公子不禁想起了父親柳莊主對他講過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橫行江湖的邪教魔頭被九劍歸一劍法剿滅。
邪教第一高手笛無音卻得以逃脫。
笛無音自小聰明,十三歲那年遇上奇人,學得一身邪功,憑著兩桿黑白玉笛,在邪教爭得極高地位,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許多武林高手在他的黑白雙笛下喪身。
邪教剿滅後,笛無音躲在一座荒島上,精心鑽研武功,以圖東山再起。
後來,笛無音與一落水女子李氏相識並結爲夫妻。
幸福的生活使他打消了復仇的念頭。
夫妻倆在荒島上過著平靜的日子。
一年後,李氏生下一胞兩胎,笛無音大喜,將兩個兒子取名爲笛平,笛安,意即讓他們的一生平平安安,不再涉足武林的恩怨。
平日無事,從小教導兩兒武功。
這雙胞兄弟不僅長得健碩,而且悟性極高,到得十五歲,笛無音的武功已悉數傳授給了他們。
兄弟倆心意相通,兩桿玉笛在他們手中,功力絕不遜於當年的笛無音。
笛無音此時已無爭鋒之念,也不願兒子涉入江湖恩怨,因此當年邪教與九劍之過節從不向兒子提起。
三年前,黑白雙笛瞞著父母偷偷溜出荒島,在武林掀起駭然大波。
兄弟倆憑著一對玉笛,公然向各個門派挑戰,並屢戰屢勝。後來,柳莊主以“拂柳劍法”將黑白雙笛打敗,江湖才安寧下來。
今天,黑笛在,白笛也一定在。
唐九劍若出手一定吃虧!
想到這裡,柳公子想阻止,可是已經晚了。
唐九劍的劍已白蛇吐信似的刺向黑笛。
如此快的劍,如此準的劍,連柳公子也是第一次見到。
就在唐九劍出招的一剎那,柳公子的人也飛了起來。
他算準唐九劍的劍到中途,便會遇到意外。
一道閃光,從屋頂直射下來。
如果唐九劍不縮劍,白光正好釘在唐九劍手上。
如此快的出擊,剎那間縮回是絕對不可能的。
因此,唐九劍的手註定要殘廢了。
唐九劍出招後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將是一條廢臂。
可是,直到現在,直到唐九劍坐回原來的位置上,他的手臂還是好好的。
他望著柳公子,眼裡滿是感激。
柳公子後發先至,打落了暗器。
黑笛已走。
屋裡只剩下柳公子、唐九劍和環兒。
“我們怎麼去找裳兒呢?”
環兒說完這句話,屋外樹邊的馬嘶鳴了一聲,好像在催人上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