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絕人之路”,這是一句安慰世人的話。
其實(shí)這世上很多路都是絕路。
楊羽墜落的路是絕路。
劍無求墜落的路也是絕路。
要改變這種現(xiàn)實(shí),要絕處逢生,除非出現(xiàn)兩種情況:
一是下面有一張足夠結(jié)實(shí)的網(wǎng),人掉在網(wǎng)里當(dāng)然不會死。
可是,誰都清楚,百丈懸崖下面除了蜘蛛網(wǎng),是不會有別的什么網(wǎng)的。
而人掉在蜘蛛網(wǎng)里,同樣會死的。所以,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存在。
那么,只有希望出現(xiàn)另一種情況:
崖壁間斜生出一棵大樹,而這兩個人剛好落在樹上。
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機(jī)會確實(shí)比較大——想想看,數(shù)百年來,一群群鳥從懸崖邊飛過,其中有一只鳥飛得太累了,它的翅膀已經(jīng)快要飛不動了。
它正一寸一寸往谷底墜落,它的同伴們也無能為力,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它離它們越來越遠(yuǎn)。
突然,有一只鳥喊道:青青,快把嘴里的松籽扔掉。青青正全力支撐著飛行,無奈實(shí)在太累,無法控制下墜的姿勢,忽然間聽到同伴的提醒,急忙一張嘴,把叼了幾百公里的松籽丟下。
一顆松籽雖然不重,但卻救了青青一命。
它終于和鳥群一道飛出了危險的境地。
一年又一年,這顆丟在巖縫里的松籽終于發(fā)芽、生根。
樹越來越大,雖然它的根須很淺,但它仍一寸一寸頑強(qiáng)地往山的深處鉆,致使它足以支撐自身的重量。
于是,年復(fù)一年,這樣的一棵樹,就長在懸崖的石壁間……
楊羽已閉上雙眼等死
劍無求卻看到了這一生還的機(jī)會。
雖然下墜的速度驚人的快,劍無求還是在電光石火的一瞬抓住了樹梢。
他剛剛穩(wěn)住身子,楊羽就掉下來了。
劍無求伸出左手,大喊一聲:“抓住我的手。”
正在等死的楊羽,聽見一聲喊,剛睜開眼睛,就看見劍無求的手在空中擺動。
像溺水者看到一根稻草。
楊羽也不再思索,施展全身功力,在空中微微調(diào)整一下姿勢,朝劍無求的左手奮力抓去。
楊羽剛剛抓住劍無求的手,還未等身軀完全靜止,只聽“喀嚓”一聲輕響,整棵樹承受不了這等沖擊,連根拔起,掉向谷底……
只有想象當(dāng)中的奇跡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能否生還,只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在樹連根拔起急速下墜時,楊羽的心再次懺悔:“楊羽,你真不是人,你應(yīng)該知道,崖壁上的樹根本不可能承受兩個人的重量,為什么還要伸手去抓。
“無緣無故找人家決斗已是不對,還要害人家一起葬身谷底。”
“即使你不抓我,樹也還是要倒的。”這是劍無求聲音,鐵質(zhì)般的語言,他再也不會忘記。
楊羽以為自己在地獄里,眼前一片漆黑,說道:“前輩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在陽間我們不能是朋友,在地獄做朋友也是一樣。”
“什么陽間,地獄,你還不睜開眼睛。”
楊羽一驚,急忙睜眼:他看到了一幅鮮血淋漓的情景——
劍無求的額頭、臉上、脖子上都是血,他的右手食指已經(jīng)折斷,左手衣袖輕飄飄下垂著,怎么,難道……
楊羽一下子如夢初醒,翻身坐起,身手去摸劍無求左手衣袖。
劍無求的臉色凄然。一點(diǎn)沒有劫后余生的興奮。
楊羽的心也涼了。一摸之下,更是大驚:劍無求好好的左手,不知到了何處!
空空的衣袖。
再一看,楊羽再也抑制不住,淚水簌簌滾了下來。
這不是哀傷絕望的淚,而是激動懺悔的淚。
因?yàn)樗匆姡贿h(yuǎn)處的一塊巨大而棱角叢生的巖石上,靜靜地躺著一只模糊的手,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柄粗糙的木劍。
劍無求
的手怎么會離開自己的身體而留在巖石上的?
兩個人一同往谷底墜落,以為這次一定在劫難逃。
楊羽滿心想著裳兒癡癡呆呆,神態(tài)已亂。
只有劍無求還稍稍有些清醒,耳邊風(fēng)聲如嘯,白色的巖壁如一面被太陽烤得炎熱的白色鏡子。
他的眼光閃射。
突然瞥見谷底一塊巨大的巖石如野獸張開血盆大口等待他們?nèi)ニ退馈?
劍無求心念如電:若以這種方向下墜,剛好與大巖石相撞,這樣,也許兩個人立時性命不保。
心念閃過,劍無求一個縱身跳下,同時用足力氣把松樹推向一邊。
鋒利的巖角生生切斷了他的左臂。楊羽則因樹上少了一個人,下落速度緩了緩,再加上方向改變,連樹落在了一塊平地上……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明白了這一點(diǎn),楊羽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瘋狂地?fù)湎虿贿h(yuǎn)處的巖石,雙手捧住劍無求遺落的斷臂,大聲喊道:“楊羽啊,你不是人,你為什么不死。”
繼而把斷臂抱在胸前,語無倫次地:“對不起,請前輩原諒,我只是為了裳兒,我只為了向裳兒解釋我的錯……”
忽然,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跳下巖石,飛奔到劍無求身邊。
劍無求臉色很蒼白。
楊羽馬上雙掌抵住劍無求后背,吸一口氣,將絲絲內(nèi)力緩緩輸入劍無求的體內(nèi)。
“沒有用的。”劍無求聲音很低,卻說得一點(diǎn)不亂:“不要浪費(fèi)你的功力,你還要想辦法出去,我不能幫你找裳兒,只有你自己去找了。”
“不,我不去找,裳兒她會原諒我的。”楊羽雪白的衫上沾滿了血,淚水止不住的流著。
“別傻了,自己認(rèn)定的事,一定要去完成。”
聽到這話,楊羽更加傷心:“為了裳兒,我殺了唐九劍,又讓你這樣,可我……可我以前一直認(rèn)為這是對的。”
“為了裳兒,難道不值得嗎?”劍無求聲音平靜:“九劍歸一劍法也只為了江湖寧靜,少些爭斗,少些流血,使邪惡者不再興風(fēng)作浪,讓善良的人們幸福地生活。”
“其實(shí),”劍無求接著說下去:“九劍歸一劍法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楊羽,你一定要記住,作為習(xí)武之人,除了刀、劍,更要有良心。”
楊羽已經(jīng)說不出話,雙手抱住劍無求的無力的身軀,不住地點(diǎn)頭,不住地流淚。
自從來到這個世上,他遭受的創(chuàng)傷太深太深,經(jīng)歷的不幸也太多、太多。
他的冷漠而孤獨(dú)的心靈,從未有過如此的震顫!
他要?dú)⒌木谷痪攘怂麅纱巍?
救他的人,就在他的懷里,而且就要死去。
他有良心嗎?
楊羽輕輕放下劍無求,哽咽道:“前輩,我去找點(diǎn)吃的東西來。”
劍無求無力的右手抓住楊羽,搖搖頭,聲音已變得有些微弱:
“不用去找了,楊羽,你一定要想辦法出去,一定要找到裳兒,找到老爺……江湖剛剛平靜,千萬不能讓邪惡的勢力重新橫行。”
楊羽靜靜地聽著,此刻,所有的問題他都不會去想,去考慮……
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和劍無求在一起,活著在一起。
“或許這是天意,九劍歸一劍法不能再造福江湖,就派你來主持正義了。”劍無求突然聲音變得十分清晰,劍無求沒有發(fā)覺,楊羽卻明白,這是人的最后一刻來臨了——
“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不待楊羽點(diǎn)頭,劍無求馬上接下去說:“一定要找出老爺,救出裳兒……”
楊羽俯身,把耳朵貼近,可他還是什么也聽不見了。
劍無求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二十多年來,懲惡揚(yáng)善的九劍歸一劍法有兩劍因?yàn)闂钣鸲溃?
末劍唐九劍被他殺死,首劍劍無求為救他而死。
一剎那,楊羽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不相信叱咤風(fēng)云的劍無求真的死了,這么簡單,這么真實(shí)。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和劍無求多呆一會兒。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抱著劍無求僵硬的尸體,仿佛自己也已經(jīng)一起死去了。
太陽早已被山峰遮掉,一陣風(fēng)吹來,身上有些冷。
松濤在山谷的回響使他清醒了一些。
他把劍無求的身體放在一塊平坦的巖石上,再把那只斷手插進(jìn)空空的衣袖里,然后跪下,恭敬而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
除了叩頭,再也找不出其他方式來表示內(nèi)心的尊敬、懺悔和悲傷。
他的淚已流干了。
他,需要勇氣。只有活著才能完成死者的重托。
找出老爺,救出裳兒。
楊羽昂首站立,茫然回顧。兩邊是高聳的絕壁,要攀登上去一點(diǎn)指望都沒有。
東西走向的山谷,荊棘叢生,他一眼望去,前面山峰隱現(xiàn),不知何處是出口。
楊羽嘆口氣,沉思了一會,暗暗對自己說道:“無論如何,總不能在這里等死。”
趁著還有些力氣,楊羽施展輕功,順著山谷往東前行。
太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下山去。
高山低谷,已經(jīng)黑影幢幢。
鳥兒紛紛飛回巢。
山林中靜得很。
楊羽只是拼著最后的力氣奔走。
他不知道他的巢在哪里。
他羨慕每一只飛回的鳥。
楊羽好累。
他真的想坐下來休息一下。
但他知道,萬一他坐下來,便再也不愿起來。
只要他眼睛一閉,便什么痛苦也沒有,什么牽掛也沒有。
可他不能。
劍無求的血肉模糊的臉無數(shù)次地浮上來。
他覺得冷,但他的血液在沸騰。
最后,他連鳥兒也看不清了。
他只能聽見谷底的流水聲音。
已經(jīng)入夜了。
他只能憑著流水的聲響繼續(xù)前行。
他不能停住,也不能躺下。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
他忽然站住:山谷的溪水本來往一個方向流,此刻卻分向兩邊。
借著一點(diǎn)點(diǎn)天光,他發(fā)現(xiàn)一座大山擋住了去路。
楊羽不禁暗暗叫苦:
整整一夜,或許白跑了。
幸好不久,天色漸漸明晰,黎明從山頂降落。
幸好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悠長的笛音!
這笛音,清越、活潑、如鳥啄食。
聽到笛聲,楊羽精神一振,有如在絕望的險境看見一根梯子慢慢放下來。
曙色漸淡,晨霧越收越高。
他終于看見一座屋宇。在半山腰,在叢林間。
他一陣眩暈。有笛音,有屋宇,這就夠了。
楊羽什么也不想,便朝半山腰的屋宇走去。
由于太累,也由于太興奮,他竟走得有些跌跌撞撞。
忽然,腳下一絆,他差點(diǎn)摔倒。楊羽一邊喘息,一邊扶住一棵松樹,一道耀眼的陽光直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低頭,尋思道:千年老林中怎會有人煙,莫非,這又是一個陷阱……
然而,絕望之際,他沒有別的路可走,就算前面真的是一個陷阱,他也要去闖一闖,試試運(yùn)氣。
他第一次覺得,人,有時是最容易上當(dāng)?shù)摹?
終于,透過密密的竹林,他看到了整座房子,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約有五十來歲。卻風(fēng)韻猶存,面色光潔紅潤。
烏黑的頭發(fā)盤在頭頂,一絲不亂。
她的眼睛,清澈,棱角有致。
她的手就像少女的手,纖細(xì)而輕靈。
她的嘴角含著一片綠葉——笛音就來自這片綠葉,這張嘴唇。
幾只小青鳥,在她的頭頂飛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