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走了很遠,很久。
柳公子心里還是想不通。
明明是去殺笨五的,怎么偏偏在最后時刻離開?
他一直想問,卻一直忍著,他清楚,只要瑾小霧的女兒劍出鞘,笨五和愁三絕對有一個會人頭落地的。
現在他只是小姐的丫頭,小姐說走,一定有走的道理。
況且,他也知道,丫頭是不許隨便亂問的,這是他們離開忘憂谷時瑾小霧特別吩咐的。
瑾小霧在前面走。
他跟著。他的輕功不錯,無論瑾小霧走得多快,他都能保持住原來的那點距離。
他們過了一座山,又走過一片森林。
瑾小霧忽然停住,問道:“你覺得奇怪不奇怪?”
柳公子茫然,他還在想剛才的問題。
“絕不可能的……”瑾小霧自言自語,“笨五和愁三,怎么可能同時出現呢?”
晚霞從樹梢漏下來,落在瑾小霧夢一般的眼上。
夢的眼睛,深邃、遙遠……
從樹的空隙望出去,天空也是零碎的,東一塊,西一塊。
空中的云朵,粉紅、清淡,手挽著手,游蕩天庭。
像宮宇。又像掛著小旗的酒肆。酒肆,酒肆……對了,酒肆里一定有問題。
“走,我們回去。”瑾小霧說著一轉身,從柳公子身邊掠過,往回飄去。
柳公子雖不明白什么,但他也只有轉身,腳下毫不遲疑,風一樣跟上。
回到小鎮上,已漆黑一片。
九月初一,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像黑色的墨汁潑下來,把大地涂得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
小鎮靜悄悄。
仿佛在他們離去之后,這里發生了大災難,沒有一個人活著。
連草絲石縫里的蟲兒也不敢叫出聲來。
這種寂靜有些反常。
黑暗中往往會發生一些罪惡的或見不得人的事。
瑾小霧茫然:“還是太遲了。”
待他們來到剛才的酒肆時,柳公子更是驚得一動不動。
這家酒肆,已變作廢墟一片。
他喃喃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別人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們卻可以憑借微弱的天光,看到廢墟里伏著一只癩蛤蟆。
被火燒過的泥土有一股焦味。芬芳的“三月春”不知有沒有被燒掉?
柳公子默默注視著那只靜靜趴在廢墟里的癩蛤蟆。
心里在想著白天的一幕幕。
他轉臉,望向瑾小霧,見她也正偷偷地望著他。
瑾小霧伸手,拉住他。
他想縮手,瑾小霧不放。
最終,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沒有其他聲音,只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他說:“沒有爭斗該多好。”
她說:“靜夜真好。”
輕輕地,靜靜地。
想著各自的心思。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腳步聲。
腳步很輕,很快,分明是武功極高的人。
瑾小霧拉著他,一掠,悄無聲息飄上不遠處的大樹。
來人直奔廢墟。
在廢墟上,站住。
過了一會,又傳來一陣腳步。
瑾小霧奇怪,怎么一天一夜間,碰到的都是武功如此厲害之人?
來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看不見他們的模樣,更不用說他們此時的表情了。
過了很久,才傳來低沉的嘆息——“唉,花香香已經來過了。”
另一個聲音:“大哥,現在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只有回去了。”
“回去,如何向老爺交代?”
剛才的聲音:“愁三和笨五加起來也不是花香香的對手。”
接著又是沉默。
還是剛才的聲音:“聽說爹出海來找我們了。”
“我也聽說了。”
“哦,對了,楊羽最近有沒有消息?”
“有,他死了。”
“怎么死的?”
“他找到劍無求決斗,結果兩個人一起掉下山崖。”
“老爺知道這個消息,一定很高興吧?”
“才不呢。”
另一個聲音說:“老爺原是要楊羽對付另一個人的。”
他們的對話,樹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瑾小霧想:老爺要楊羽對付的究竟是什么人?
柳公子想:黑白雙笛原是老爺手下。
這兩個人果真是黑白雙笛。
白笛道:“再過七天便是九月九日,時間很急了。”
黑笛道:“急有什么用?”
頓了頓,又道:“宮主的眼珠有沒有取來?”
白笛道:“沒有。”
黑笛道:“你以為凌虛宮主有沒有眼珠?”
白笛嘆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老爺說有,就一定有。”
黑笛道:“難道老爺真的無所不知?”
白笛嘆了
口氣道:“看來我們將死在他的手上……”
黑笛道:“爹來了,我們還是回島去吧?”
白笛道:“不行的,沒有老爺的解藥,還是死路一條。”
黑笛道:“爹的武功那么好,一定可以救我們的。”
白笛道:“不行,爹要是知道我們替老爺做事,會打死我們的。”
等了很久,也不見任何動靜。
柳公子忍不住,想下去。
他感覺瑾小霧軟軟的手壓著他的肩膀,如蘭的呼吸拂著他的耳根。
他一陣心跳。不敢動。
他想象她的眼睛迷人的波動。
確信那個人真的走了。
他們才下得樹來。
他出了一身汗。
連手心也是濕的。
她也是。
只因他們始終握著手。
東方吐白。
他們已走在大道上。
柳公子還是那樣丑。
瑾小霧還是那樣美麗動人。
他們走在一起,一百個人有九十九個會以為她是他的孫女。
只有一個人會相信,他是她的情人。
照理,除了干媽,沒有人知道他便是柳公子的。
可是,當他們經過一家酒店時,一個小伙計迎上來:“柳公子,請里面用餐。”
柳公子呆了半晌。
他本想拒絕,早餐已過,中午未至,吃什么飯!
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小伙計進去。
坐定。
老板娘滿臉堆笑出來,親自抹桌子,倒水。
瞧她那副嬌滴滴的樣子,平時一定從未干過這等活計。
她的動作,笨拙、生硬。
干完了,對他們一笑,說:“茶水慢用。”
這笑容有幾分嫵媚。熱騰騰的茶,霧氣升起。
瑾小霧望了望柳公子,熱氣中,他的丑臉變得飄忽起來。
他們剛想喝茶,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不是一匹,而是三匹。
三騎馬,三個人。
兩男一女。
一進來,男的未出聲,女的卻喊道:“伙計,上茶。”
剛才那伙計堆笑出來。
又是抹桌子,又是搬凳,又是泡茶。
那女的還是:“怎的如此慢慢騰騰,不想做生意了。”
伙計堆笑,道:“客官請原諒,小的手腳是慢了點。”
他先把女的泡上茶,再為男的斟水:“大爺請慢用。”
“好說,不用客氣。”聽上去,真的要比女的斯文得多。
仔細看,那女的還是長得很秀氣的。
雙眸靈動。嘴唇小巧。
她的話比較多,也比較大聲:“二哥,你說說看,這個九月九,九劍會不會出現?”
“誰也說不準。”被稱作二哥的,一對眉毛濃得驚人,臉孔卻很白。
他說話文雅,不緊不慢道:“九劍向來行蹤不定,況且,九劍只要一劍不到,劍法就不可能發揮威力。”
“那我們這次不又白跑了。”女的性急地道。
“白跑又有什么辦法。”二哥吹吹碗中的茶葉,喝了一口,“至少我們可以帶回去一個消息。”
接著又道:“天下第一殺手楊羽落崖而亡難道不值得我們跑一趟嗎?”
“楊羽一死,師父稱霸武林的可能又增加了三成。”女的還未說完,忽地大叫一聲:“盜馬賊,不要走!”
身隨聲動。
如劍,如風,快捷無比。
馬的嘯鳴響徹云天。
三人已不見。
兩男一女,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如此身手,盜馬賊看來在劫難逃。
不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誰能說得盜馬賊個個都是草包?
伙計一邊收拾他們三人的茶碗,一邊幸災樂禍:“等他們追到,活馬也變作了死馬了。”
看到桌子留下的銀子,改口道:“看在銀子的分上,死馬變作三條腿的馬好了。”
發現老板娘正盯著他,伙計忙停了話,低下頭。
端了茶碗回廚房去了。
還沒等柳公子發問,老板娘說:“柳公子別急,我一會兒就告訴你。”
想了想,覺得不對,更正道:“等下就告訴你我為什么會知道你是柳公子。”
柳公子不作聲。
瑾小霧卻道:“拂柳劍法,天下一絕,知道柳公子有什么了不起。”
老板娘笑道:“柳公子是英俊瀟灑的小伙子,怎會是這樣又丑又老的老頭。”
“人總是要老的。”瑾小霧也笑了,“人不僅會老,而且會死。”
“死”字吐出,一道閃光,直奔老板娘胸口。
瑾小霧身子未動,暗器已然出手。
誰也看不清暗器是怎樣飛出來的。
能做到這樣無聲無息揮灑自如地出擊,很難。
有的人一輩子練習暗器,終究達不到這種境界。
瑾小霧卻能。
她十歲的時候就
已經能用石子擊中空中的飛鳥,而且百發百中。
自從她知道自己的父親是白鷹之后,她便不再用石子打鳥。
只因在她心里,白鷹是百鳥之王。
而鳥王是要保護空中飛翔的任何飛鳥的。
從那以后,她便練習以劍殺人。
簡單、實用、凌厲、無可匹敵的殺人劍法——女兒劍法。
軟綿綿的一個名字,殺起人卻相當霸道。
一道閃光,她的暗器是一柄短劍。
劍從老板娘胸口穿過。
劍的速度實在太快,以至于劍身上一點血痕都沒有。
老板娘嘴還在笑。
笑容凝固在臉上。
或許,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只不過是刺痛的感覺帶著絕望的陰影。
柳公子從走出“忘憂谷”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存在了。
在江湖上,沒有英俊瀟灑的柳公子,只有又老又丑的糟老頭。
只有聽話的不能違背小姐心意的丫頭。
這不光是干媽的意思,也是不容改變的事實。
所以,誰知道丑老頭是柳公子,誰就得死。
無論他是以何種方式知道的。
老板娘就死得有點冤——
今天一大早,一位騎馬的大爺告訴她,等會有一個丑老頭和一個漂亮的姑娘經過,大爺給了她一千兩黃金,叫她招待他們一頓飯,大爺還告訴她,丑老頭叫柳公子,原是一個瀟灑又英俊的小伙子。
老板娘當然高興。
還暗暗地祈禱:老天終于降好運于她了。
一頓飯,從未招待過別人的她,今天特別有興致地招待了他們。
如果她知道自己會因此而送命,一百萬兩黃金她也不會要。
黃金雖貴,總沒有生命值錢。
老板娘死得真有些不明白。
這一點,從她的不解的眼神可以看出。
這么干凈的殺人手法,柳公子還是頭一次看到。
他不僅又皺了皺眉頭,這時,伙計端了一盤豆腐上來。
白的豆腐,上面灑了幾截蔥。
這盤菜看著都讓人掉口水。
看來,伙計的手藝還不錯。
他把青蔥拌豆腐往丑老頭面前一放,抱起老板娘,默默地走進里屋。
好像老板娘的死在他意料之中。
過了一會,又一盤雞翅上來。
然后問:“柳公子喝什么酒?”
柳公子一驚,眼睛定定的望著伙計。
他要看清楚瑾小霧的劍是如何飛出來殺人的。
可是,等了一會不見動靜。
正在詫異時,瑾小霧道:“快活四,你不該瞞著老板娘。”
伙計臉神黯然:“是的,我原本想看清楚你的擊劍手法。”
“看清楚了沒有?”
“沒有。”
“所以你想自己親自試試?”
“是的。”
“你有幾分把握?”
“一分把握也沒有。”
瑾小霧想笑,又笑不出來。“不對,你至少有一分把握。”
只要有一分把握,一分機會,就得試。
這就是九劍之第四劍快活四。
“如果你剛才出劍,我或許有一分把握。但現在,我連一分機會都沒有。”快活四有些悲哀:“不愧是白鷹女兒,論聰明,你是天下第一。”
接著又道:“只有九劍歸一,方可克制你的劍。”
“不過,”快活四的聲音極度低沉:“你也聽到了。劍無求已和楊羽一道墜入山崖……”
“他們的話你也信?”
“絕對可信。”快活四緩緩的:“別人的話可以不信,但無極老人的弟子的話不得不信。”
“眼看九月初九臨近,江湖中紛爭四起,白鷹教伺機復仇。無極老人企圖稱霸武林,神秘的江湖老爺四處收買高手為其效力,暗中殺人,看來……看來……”
快活四說了兩個“看來”,卻說不下去。
或許他想說:“看來九劍歸一,也不一定能力挽狂瀾了。”
瑾小霧的劍始終沒有出手。
“無極老人已是一百零八歲,難道他還要重出江湖?”
“無極老人向來精研劍術,不問世事,故江湖中對他的武功深淺全然不知。”
快活四也好像極迷茫:“但無極老人說要稱霸武林,那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握,他也許研究了誰也不知道的劍術。”
快活四接著又說:“無極老人說的話一向都會實現的。”
“難道瑾小霧的話就不能實現嗎?”
瑾小霧說完起身。
柳公子也起身。
桌子上留下青蔥豆腐和雞翅膀。
這兩樣菜他們都未曾動過。
快活四炒菜的手藝雖然不錯,客人卻嘗都不嘗,這么好的菜白白浪費掉,未免有些可惜。
不是說知道丑老頭是柳公子的人都得死嗎,快活四為何不死?
難道,瑾小霧說過的話不算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