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唱的可真好聽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給全村人打算,你拿鄉親們的命來換你的前程,俺男人擋了你的道了是吧?別裝這張臊臉了,你要還有點廉恥,趕緊跳到自家茅房里去淹死個球的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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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萬歲”
謝國崖這幾天急得滿嘴燎泡,沖人說話就大聲,他對郭平原十分抱怨,你還算老資歷呢?就這么讓縣里面的頭頭們給耍了,下來的專家組吃吃喝喝幾天,他的頭就大了,放出一個四千五百斤的空炮,如今眼看著要砸腳了,他又說是自己文化程度不夠,領會不了專家組的生產意見,沒有按照正確的方法耕種。日你奶奶的!還要怎么種?就差帶著兩百多人吃喝拉撒全在地里了。
文書袁白先生負責作會議記錄,并不參與會議討論和表態。這還是郭平原想出來的辦法,為的是決策有據可查,袁白先生才高八斗,年近八旬仍精神矍鑠,行文落筆輕盈概要,深得大家的信任。
“總路線萬歲!”
蹉跎少年夢,嗟跌白發山。
老旦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他無法忍受失去兒子的痛苦。就這么推定死亡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就這么認定他死了?竟然全沒有一個說法呢?自己當年離家十三年,家里也沒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犧牲的人太多,被俘虜的人太多,忙活不過來就草草結論了?他們被抓去了哪里?戰爭已經結束了,美國人還關著他們干什么?還把他們整到老蔣那邊去,啥意思?咱們不是把俘虜的聯合國軍都還回去了么?怎么他們還留著咱們的戰士?他們想干什么?咱們為什么不向他們要?要不回來就這么算了?部隊接著打啊?難道那些個活生生的戰士們就這樣沒了下文?
板子村的鄉親們歷來有存糧的習慣,如今這個習慣終于被糾正了。公社黨委下達了命令,為了迎接公共食堂的設立,任何村戶不準存糧,連種子都不要留——都歸了公社,還要種子干個球啥?
“國崖啊,咱扯蛋也得扯啊!西堤北村前兒個只報上去八百多斤,大隊書記已經被打成右派了,罪名是瞞產私分!公社里面剛下的布告。俺們村是公社里點了名的,要是也這么報,咱幾個肯定跑不了這個右傾的帽子,沒準還要嚴重,弄不好給咱們定個‘消極生產,破壞革命!’俺的娘呦!你們想去公社挨批啊?俺可不想!”
老旦沒煉過鐵,也二十年不曾種地了。對郭平原提出的農業生產衛星計劃,他不敢妄自評論,這其實也并非他郭某提出的目標,而是縣里給定的指標。畝產兩千五百斤麥子,外加兩千斤玉米,按全公社勞動力算人均,產糧近一千斤!俺的娘呦,那是什么光景?在自己的印象中,板子村轄區內的土地屬于貧瘠地。離開板子村前,小麥畝產仿佛只有一百多斤,俗話說“種一葫蘆打兩瓢”,最高畝產也只有兩百斤左右。聽袁白先生說,在1952年,鄉政府從修武等地引進了“平原五〇”和“徐州438”兩個麥子新品種。1954年又從百泉試驗站引進“碧碼1號”、“碧碼4號”新品種,大面積推廣后,如今的平均畝產可以上升到二百五十斤,最高甚至達到四百八十斤。專家們指導說收完麥子還可以種上玉米,每畝還可以收上四百斤,一年下來的糧食最高產量應該在九百斤左右。如果把施肥再加重一點,頂多可以多上一到兩成。解放前種地只施農家肥料,主要有圈肥,輔之以人、畜糞尿、綠肥、餅肥,再富裕點兒的還可以施下少量黑豆、芝麻等催長。到了初級社之后,一直到高級社、人民公社,板子村的戶積肥早就交給集體施用,各家各戶以計分的形式計酬。人民公社集中施肥,卻沒有根據各塊土地的狀況調整個量——那個鏟大糞的謝聚財本就是個鐵匠,只知道自己能拉多少,卻不知道該給地施多少。因此畝產不可能上竄太多?那么,這郭平原和謝國崖他們定下的那個四千五百斤的畝產量,如何才能實現?種兩輪?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幾百年了,這塊土地就沒有這么生長過東西。
“叮零零……”
“俺找板子村大隊,其他人放下!”
才剛入冬,板子村的寧靜就被一連串最新指示沖破了。黨中央向農村發出了“拔白旗、插紅旗”的號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白旗”以至“灰旗”統統拔掉,把紅旗普遍插起來!“白旗”和“灰旗”怎么拔?誰是“白旗”誰是“灰旗”,上面并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法。運動的目的是大破右傾保守思想,徹底批判部分富裕農民殘余的資本主義自發傾向,使所謂的“觀潮派”和“秋后算賬派”在思想上徹底破產。可板子村大隊并沒有“觀潮派”,除了風癱在家的老人和開襠褲沒縫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隊全體都投入了大躍進的洪流中,那熱情是高漲的,并沒有人在觀潮旁觀,連袁白先生都去煉鋼拾柴了。“秋后算賬”的右傾主義者就更沒有了。好歹是個豐收年,這“秋后算賬”實在無從談起。大隊委員會沒辦法,又不能不見成績。老旦和郭平原、謝國崖等人分別去找愿意當“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吃喝。
“哎!好巧阿,俺就是哩!主任你的聲音咋這清楚哩?比俺以前在戰場上用的電話清楚多了。”
郭平原雖然農民出身,卻沒有種過幾天地。自打莫名其妙的跟了八路,就跟著隊伍搶糧吃,搶過偽軍,搶過鬼子,還搶過治安團。要論中原土地平均畝產準確些個的數,他心里著實不太有譜,不過腦子里大概齊的概念還是在的。他粗略估算過,就算每片田里麥穗都齊刷刷沉甸甸的,畝產也不會超過一千斤。玉米畝產滿打滿算不會超過八百斤,總畝產撐死了不會超過一千八百斤。這還既得精耕細作的人工出力,又得風調雨順的天公作美,可誰不知道板子村歷來就不是風調雨順的地兒?
老旦拿起電話喊道。聽筒里嘰嘰喳喳的吵成一團,由于有五個大隊的電話是串聯起來的,一響全響,也不知道是找誰的。
“大家都是一個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七十八年了,除了山匪,日本鬼子和國民黨,還沒有誰說是用槍逼著人們干活的。日本鬼子也沒逼著咱開運河啊?咱成什么了?老百姓幫著共產黨把天下打下來了,你們回過頭就用槍嚇唬他們干活?老桂你這個民兵連長雖然是大隊黨委任命的,其實更是咱村民選的,你就忍心這么做?”
郭平原帶了兩人去門莊公社的廖化營村考察。數日后,三人歡天喜地的回來了,那興奮勁兒好比唐僧一行取回了真經。
“解放啊,俺們這回去廖化營村走一走,算是開了竅啊!俺啥也不多說,你趕緊去那兒一趟,一看就明白!”
謝國崖這番少有的邏輯謹嚴的分析讓郭平原刮目相看。這家伙啥時候開始用腦子想事兒了?話語中還不著痕跡地夾雜著對自己顯擺傷口和私自向公社邀功的嘲諷,一番話里竟包羅萬象,莫非自己原來竟小看了他?很顯然他是站在老旦那邊的。郭平原強按捺著怒火,看了看正在摳腳丫的謝老桂。
“老不死的,他懂個啥?全國都在大搞,新中國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個右派加壞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聽袁白先生如此抨擊自己的偉大事業,氣得黑臉白成了墻灰。
老旦一瘸一拐地走在隊伍一側,他雖然無法大干特干了,但是他的拐杖是一只革命的象征,每次當他站在高處,用盡力氣舉起這只拐杖,再發出一聲沙啞的高喊時,在高爐旁邊奮戰得筋疲力盡的人們就抬起頭來,甚至暫時放下手里的鐵釬,高聲應和著他的呼喊。
“前進——前進——前進進!”
水,是板子村人心中百年來的隱痛。
“哎!哪啊?”
老旦覺得郭平原把事情想左了,他可不想落個欺騙上級黨組織的罪名。
謝老桂的鋼鐵小組業績非凡,捷報頻傳,小半年來他們的十個高爐晝夜不息,刮風下雨都沒停過。十座高爐每天煉出上百錠形狀各異的鋼胚,并迅速送往公社。鋼鐵組組長謝老桂從公社領回幾面半扇門般大的獎狀來在村子里炫耀,糧食組的謝國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心中暗罵那些不爭氣的土地,自己半年的屎尿都添進去了,怎也不見個高產?鋼鐵組的原材料收集工作極其到位,鍋碗瓢勺就不說了,臉盆,合烙床子,甚至驢馬的嚼子,晾衣服的鐵絲兒,門上生銹的鐵釘,村中所有騾馬的掌鐵,都被扔進了高爐。最讓謝老桂得意的是,老旦家門口高高掛起的“光榮軍屬”鐵牌和袁白先生的鐵絲眼鏡,是他親自搜羅上來的,他手下的搜索人員倒不是沒留意到這兩個物件,而是有點下不了手。鐵件兒都被收在一處,一聲令下就被大錘砸成了碎片。最后,那幾把大錘也都塞進了高爐。老旦一度腦子發熱,差點把自己的軍功章也抖落出來交公,被女人劈手奪過了。
“毛主席萬歲!”
郭平原簡直是聲嘶力竭了。郭平原平時很少情緒外露的,共事以來,老旦從未見他如此失控過。
謝國崖忙不迭地扔出一個圈套,郭平原嘿嘿冷笑一聲說道:
“啥球‘七人儲健曾經振振有詞地說自己還不符合一個純粹的共產黨員標準,身上還有嚴重的舊思想,怎么說也應該比儲健要更象五類分子,可儲健反倒成了右派?老旦想到此不禁慶幸,如果自己從朝鮮健康復員,沒有變成殘廢,當了區里的官,現在沒準就和儲健一個下場了。這是沾了革命傷殘,回到農村的光哪!自己從來不對板子村以外的事發表意見——也沒那個水平,這沉默的性格也可能讓那些工作組的人不感興趣。廣播里說,那些對共產主義建設提出非分要求和無恥建議的人都被關起來了。只有如此,共產主義建設才有可靠的政治保障,要讓這些黑五類分子看清楚人民群眾的偉大力量。
“就知道你還沒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過來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里想不開……”
癡生八十載,妄知百千年。
虛名虛終老,亂世亂家園。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見不一,到最后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
翠兒得知大變,初時哭哭啼啼,嘴上已經把郭平原和謝國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無數遍。后來見男人眉頭緊鎖、不吭不響只一味的抽煙,就知道男人那壓抑的心了。“右傾分子”這四個字天天在村口喇叭里呼來喊去,耳朵早聽出繭子來,孰料想這兩個字一朝砸在自己男人的頭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兒想來想去也沒個主張,只能陪著男人呆坐,看著夜的黑暗漸漸涌進屋子里。
老旦本就對這個工程持懷疑態度,認為這個工程是有點太過冒失了。堅持了一段時間后,很大一部分勞動力病倒了,生病的人相互影響,一倒就是一片。這個工程象是一個易守難攻的高地,攻下來可以,但是必定死傷無數。可這不是一戰興亡天下事的戰場,建設一個改善灌溉的水庫和保護鄉親們的生命安全,二者之間在分量上孰輕孰重難道不是不言而喻的么?當年為新中國浴血奮戰,不就是為了百姓的安居樂業和生命安全么?老旦站在諾大的工地上,望著凍得瑟瑟發抖的男人們和女人們,心急如焚。全村能干活都在這里了,病倒的越來越多。老旦決定召集大隊支部開會商量,討論能否停工,到開春再行施工。不出所料,大隊里立刻吵成一團。
女人不由分說,手腳麻利地把它們用布包了,塞進了炕洞深處。
袁白先生一把將毛筆扔在桌子上,在眾人面前放了一個響屁,不等大家說話,竟揚長而去了。
推開大門進去,院子里靜悄悄的,并沒有郭平原預料的女人哭泣聲,這讓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聲,向屋里喊道:
一個聲音大喊著,其他大隊先后放下了電話。
門開了,是怒目圓睜的老旦,他的一張黑臉已經被煙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見他擠著嘴角就要開罵,心里一緊,忙搶先說道:
“你打聽他們未必說實話,后天你回過來個不著調的產量,俺們反倒更不好辦。就按老郭的意思辦,報個四千二百斤吧?不上不下,不就不左不右?”
“俺覺得問題不是出在翻地和施肥,而出在雨水不夠,咱們還是按照原來的播種量上水,劉專家說過要按比例提高哩!”鱉怪是小組長,搶著發了言。
“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著鄉親們性命不保哪?俺也不信俺就為了護著鄉親們,公社就能給俺定個罪?”
老旦的建議終于未獲通過。在老旦和周圍幾個大隊協商停工建議的時候,郭平原和謝老桂直接向公社黨委做了匯報。老旦和周圍幾個大隊書記可謂一拍即合,很快便達成了同時停工的意見。幾個大隊的勞力都抗不住了,各大隊書記都早生退意,皆因勢成騎虎,無一人敢貿然來挑這個頭。幾位書記還沒來得及把意見整理成材料報上去,縣委生產建設指揮部的人就被公社領導領進了板子村,作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隊書記一職的決定,同時勒令老旦交代對此“停工事件”的細節材料,等待處理。
老旦無言以對。板子村大隊領導班子一團和氣的狀態終于不復存在,昔日的貌合神離如今已變成明面兒的相互攻擊和相互拆臺了。這幾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說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雖然半路當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長,自知這幾年沒有干出啥能讓鄉親們挑大拇指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兒,一路干下來也還算順當,而自己也沒用過啥權衡機變之術,干啥憑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這幾位終于現出了原形,各懷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盤,竟不顧鄉親們的性命安全?
不等老旦說話,那邊已經掛斷了。徐書記的大嗓門震得老旦耳朵發麻,看眾人的表情,估計他們也都聽到了。
“俺覺得你們說的都對。平原說的是政治,解放說的是人情,兩邊都有理!不管怎么樣,這事兒已經開了頭,想退下來難,這不是咱一個大隊說了算的。鄉親們苦是真的,咱誰看著都心疼,俺這兩條腿一按一個坑,也都沒好意思跟你們說。可是公社的命令沒有變,事情因咱而起的,咱不能先冒這個頭又往后退。公社即便同意了,咱板子村也落個盲目生產的罪名。俺同意解放的意見,但是即便退也要有個章法。俺看這事得幾個村子都通個氣兒,大家伙一起來同公社商量,俺看別的大隊也是硬撐著干哪!幾個大隊都要退,公社就要考慮全局了。咱私自停工,影響了整個水利工程工期,別人會把屎盆子都扣過來,這個責任咱幾個都擔不起。所以么,俺覺得還是先和別的村子商量一下再作定奪吧!”
“解放,俺平原來看你了,沒上炕呢吧?”
老先生寫完了最后幾個字,輕輕把筆擱了,慢慢地轉過身來,喘出一口長氣。老旦忙站起身來看那字,慢慢念道:
“你說個啥?”老旦等人俱都聽不太懂這文縐縐的話。謝老桂坐得離袁白先生近,就扭臉問他。
“不是俺一個人的意思,這是咱大隊黨支部的決議,你可以上去匯報了……”
“俺在咱大隊支部會上和你建議過多少次?讓你不要動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睜開眼看看!整個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干得熱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來的政策,各省里、市里、縣里、公社都得貫徹執行,咱板子村咋能說半個‘不’字?咱們秋季生產就沒有搞好,公社已經有了意見。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的走了個先,遇到點困難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鄉親們是苦,可咱板子村鄉親的苦跟豫東那邊比算個啥?人家公社搞水利象打仗一樣,那個老桂說的啥‘聚家并屯’,幾個大隊的壯勞力和婦女老幼都分開集中,全部是軍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務就不許下來,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希奇!為了盡早實現共產主義生活,這是必要的犧牲。最重要的,這是黨中央毛主席給咱下的命令,和當年你攻山頭一樣,就是板子村死光了,能不服從?所以呀,要說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這形勢,唉……當初俺跟你吵你都不聽……”
謝老桂和郭平原是對的,公社并沒有嚴格對各大隊的生產任務予以統計和調查,所謂的登記在冊,僅僅是某某大隊來人報個數就行了。公社的干部們好象在忙乎更重要的事情,聽說板子村的畝產達到了四千二百斤,也稀里糊涂地給了一個獎狀,想必是原來給板子村定的畝產指標也忘得干凈了。老旦聽郭平原描述了公社書記的夸獎,心里算是踏實了下來。報紙上最近開始離譜,甚至沒譜了。畝產十幾萬斤的衛星比比皆是,照片上那半大孩子在密密麻麻的麥穗上跳舞。老旦疑惑地問郭平原,郭說聽說那畝地里至少摞進去了十畝地的麥子,里面還藏著一條與麥穗兒齊高的板凳……
“袁白先生,你就別跟著起哄了!你既不是黨員,又不是村委會的人,不要瞎發言!”謝國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翠兒,你罵的再難聽,俺都應了。可俺和解放必須講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傾,并不是俺背后使壞。俺到公社匯報的時候,公社黨委已經做出了處分決定,只是給俺們個通知。對于板子村大隊的問題,公社早就知道原委,縣里也通了氣兒。俺和國崖去不去,和你被定成右傾分子沒有關系,俺和國崖都說了解放不少的好話哩!可解放硬要堅持停工,和別的大隊去協調。公社知道這事后,原本是要把你們幾個書記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為了不讓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決定也改變不了,就堅持在板子村開這個批判大會。好賴是在自個的地方,會上受點子唾沫,下來咱不還是鄉親?你也還是黨員干部,背地里還不得叫你一聲老書記?”
這一天,板子村在漆黑的黎明沸騰起來,上百只火把映照著幾十面紅旗,夾裹著幾百人浩浩蕩蕩地從大樹下經過,奔向立在耕地里那十幾座高爐。他們男女混雜,步伐整齊,口號震天,眼神炯炯,手持各種鋼鐵物件,鐵鍋鐵鏟,鐵瓢鋼索,乃至驢嘴上的鐵嚼子也被穿成了串挑在肩上。那高爐已經被點燃了,在地平線上有如十幾座小規模的火山,更象是燃燒的戰場,遠遠地召喚著這亢奮的人流。
老旦磕磕巴巴的讀下來,似懂非懂九*九*藏*書*網,但見那幾行字雋秀挺拔,力重墨滿,雖不懂得書法,卻也頗為感嘆。
“啥雞?巴交代成績?公社里面的那些個干部,俺看也都是些個二五眼,定任務瞎定,統計收成也沒個章法。西河沿村俺有個親戚常走動,前天問他你們是啥時候匯報的,他說啥球個匯報哩,找個通訊員捎個紅喜報過去就上了冊了。依俺看哪,那五千多斤畝產啊,八成是扯蛋扯出來的哩!”
招搖神州地,煙火平原關。
那一天,鱉怪十五歲的兒子在村口把這個消息告之老旦時,大雪紛飛,寒風肆虐。老旦頂風佇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凍在了一起,他劃了無數根火柴都無法點著煙鍋,然后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著自己來了,她的頭發被風吹散,亂得象田間的野草。
半夜,郭平原來到了老旦家中。扳倒老旦雖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里仍然有些惴惴,無論如何得來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驢脾氣,當著上萬人將他郭平原往死里頂。反正目的達到了,做做姿態或許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會上不要蓄勢反擊。
此時已入寒冬,天氣干冷,鎬頭砸在地上火星四濺,除了幾臺蘇聯的老推土機,幾千人只能靠手中的鎬和鍬以及有限的炸藥來干活了。任是板子村群眾的革命熱情如何高漲、如何不畏嚴寒,在工地上干得熱火朝天,堅實如鐵的大地還是使工程進展緩慢。公社下發的炸藥很快告罄,平原上的白毛風開始肆虐,革命群眾要一勞永逸有水喝的建設熱情終于被狂風吹得一干二凈,開始怨聲載道,磨蹭洋工了。
“白旗灰旗全滾蛋,
這一年老旦年滿四十,看著板子村日新月異的紅火樣子,心情總算好了些,面上也帶了些許紅潤。家里的地早就交給公社統一籌劃了,板子村支部如今成了一個生產監督組織,嚴格貫徹和執行公社制定的指導方針和生產任務。眼看著到了收獲的時候,地里的麥子長勢喜人,密密麻麻得過分,雖然比往年都好,但仍然遠遠不能達到預期目標產量。饒是鄉親們天天施肥,伺候田地比照顧老娘還細心,那麥子仍然在人們失望的眼神里慢慢地黃了,很多麥穗并沒有結出米粒兒來,一抓一把癟子,畝產衛星看來是泡湯了。
兩個月過去了,“白旗”更不能老是這幾個人,總得換換吧?公社對板子村大隊明確表示了不滿,認為這個大隊的拔旗工作力度明顯不夠,責令全村上下一千五百多人要有事做,才能看出誰是白的誰是灰的。老旦和郭平原等人心中緊張,為此頗傷腦筋。
全村上下并沒有為糧食衛星發射失敗而沮喪的,相反他們都認為這是少有的豐收,大家的干勁兒依然高漲。人民食堂的出現讓眾人倍感新鮮,那感覺和在自己家里夾夾縮縮的吃飯可大相徑庭。老旦只低頭點了一鍋煙,抬頭看時,謝國崖剛盛的冒尖海碗的面條已經不見了蹤影,在村子里這本不稀奇,后生們吃飯就這個大躍進的速度,問題是這已經是他謝國崖的第四碗了。等他站起身來,幾乎得用雙手抱著肚子才能走路了。開始的時候,老旦對村中勞力的胃口估計遠遠不足,喊餓的人竟有一小半,進食堂晚一些的沒準還抱個空鍋,革命群眾們怨聲載道,說這是啥球共產主義啊?連吃飯都不管個夠。臨村大隊的人蹭過板子村食堂的飯,說你們這鍋里面可不咋地,刨半天看不見幾片肉,俺們村鍋里面的豬肉都象娃娃拳頭那么大,都共產主義了,吃飯還這么藏著掖著?餓著公社的群眾,那可咋保持大躍進的革命勁頭哩?老旦和郭平原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餓壞革命群眾這個罪名二人可擔不起。毛主席說了,現在的問題不是糧食不夠吃,而是怎么吃!這么多的糧食一定要想辦法吃完,一天三頓吃不完就吃五頓,板子村吃完了還有公社哪。二人撓著頭皮算了筆賬,咬牙決定加飯,重新計算供給量,廚子也再加兩個,寧可撐死十對,不能餓著半雙!
帶子河是一條窄窄的、不到兩人深的河流,稱之為水溝都不過分,三個年頭兩年旱一年澇的。可就是這樣一條河灌溉著板子村和周圍幾個村子的土地。除此之外,就得南下六十里地去洛河北邊的一條支流取水了。為了取水,板子村和其他村子沒少發生戰斗,自己內部也爆發過多次械斗,老旦的爹和郭平原的爹就死在幾十年前的那次械斗里。直到日本鬼子來了,在河的上游筑起了水壩,大家都要看鬼子臉色喝水了,謝郭兩族才握手言和,成了一家人。
老旦在悲傷和疑慮中沉默著、蒼老著,無處詢問,無處訴說。政府和軍隊很快就不再提這件事情了,喇叭中取而代之的是對日漸囂張的資產階級右派開始反擊的聲討,一直沉默到毛主席號召全國來一次工業發展的大的躍進。方圓百里自己最為信任的人——儲健書記,終于成了“地、富、反、壞、右”中的“右”而被關進農場,縣領導班子經歷了大換血。一切都好象在變!全民生產的風很快就刮進了板子村,村委會里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們一下子就興奮起來,如火如荼地要開展運動了。老旦對這樣的時代變化毫無感覺,甚至麻木不仁。郭平原和謝國崖等人上竄下跳,讓他感到無措,不過,自己卻也樂得輕閑,他們愛作甚么就做吧,反正是黨中央的號召。老旦在激情如火的歲月里沉默著,和翠兒默默地看著板子村日新月異的變化。可他們心里最盼望的那個消息,卻一點影子都看不見……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著長大的,俺這人是笨,但憑良心說話,俺當這個村官兒就是想讓鄉親們過幾天安閑日子,要不俺當他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說話,俺還以為是自己錯了,摸不準就會同意他們的意見了。”
郭平原對自己簡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編排出這番圓潤的話來?見老旦死盯著自己并不說話,知道他已經有些相信,忙又說到:
“你別胡雞?巴勒了!上水是按照土地的寬窄上的,哪有按著苗數來的?那不成了種水稻么?那個劉專家其實啥球也不懂,細皮嫩肉的,手上連塊繭子都沒有,屁股上削不下二兩肉,一看就沒下過地,能知道地里的蹊蹺?縣里怎么派這么個球下來?”
袁白先生正在油燈下寫字,見老旦進了門,略一應承,頭也沒抬就接著寫。老旦悻悻地找個板凳兒坐下,不敢打攪他寫字兒,就掏出煙來點上,靜靜地看著他。袁白先生須發皆已花白,眉毛兩梢彎下來,幾乎要和鬢角連成一線了,松樹般的面皮上已是溝紋縱橫。平素老先生一雙細眼總是半睜半閉,半天都不說話的,老讓人覺得已經睡了過去。可只要這老爺子眼簾兒一挑,那眼里便閃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讓人連連稱嘆的話從他那花白胡子深處的嘴里冒出來。
謝國崖被郭平原駁斥一番后,覺得不能就這么下了軟蛋,遂奮起反擊。
與這股大干洪流同時來的,是一股政治沖擊波。從去年起,縣里面開始大規模地斗爭右派。老旦用了兩天的功夫才明白“右派”是啥雞?巴玩意兒,但是又好象不明白,字面意思懂了,斗爭的目的卻不懂。抓那些人干啥?他們反對社會主義建設了么?他們反對黨領導的人民公社進程了么?他們好象什么也沒干什么起眼兒的事情,就成了打擊的對象,這其中竟包括那個事事講原則和黨性覺悟的儲健!他一夜之間就被隔離審查,一個月后就拉到一個農場去改造了。這是怎么回事?他組織縣群工部門大力開展工作整風和意見征集,那也是黨中央的號召啊,咋了成了對縣委和省委的惡毒攻擊呢?
“啥叫瞎發言?你們種地放衛星俺可以不說,你們支個爐子煉鋼俺也可以不說,可是你們要拿槍逼著鄉親們開運河,俺老朽就不能不說!大冬天的開運河?俺沒聽說過!板子村所處之地高于其他三個村兒,帶子河這點兒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黃河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沒有往北流的道理。修這個水庫有什么用?帶子河三年還有一年斷,自己還不夠用,哪還有分流給人家的水呢?人家守著幾條黃河支流滋潤得很。革命兄弟間講個互相幫助,也要看看實際。修水利要講地利,也要講天時,現在這兩個一個都不具備,偏偏黑著眼就開了工!你知道當年隋煬帝修運河累死多少人么?你們再用槍指著鄉親們干?人命關天的,俺如何能不說?俺的話你們可以當放屁,可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們干得就不心虧?”
眾人皆愣,說話的竟是文書袁白先生。平常的會議他是根本不發言的,只是認真做會議記錄,一筆好字令旁人羨煞,此刻這老頭突然開了口。
“累成吐血算個鳥。
“板子村么?俺是公社徐主任,老解放在么?”
雪夜英雄至,冰河馬未還。
郭平原呵呵一笑,摸了摸油光的頭頂,甩還給謝國崖一個軟中帶硬的包袱。老旦越聽越不是滋味,都啥時候了你們還為點面皮事兒瞎掐?
“……旦兒啊,老漢我看這風潮才剛剛開始!老漢我活不了幾天了,你日子還長,還有翠兒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