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跟著他們打了,大哥,別跟著國民黨了……你們好多兄弟都過來了……咱們家里都擁護共產黨,你家肯定也是,咳……咳……”
“娃,你家還有啥人?”
重炮營開始轟擊朝江岸上沖鋒的鬼子。戰士們開火了,鬼子剛好在步槍的最佳射程之內,鬼子除了沖鋒,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因此傷亡很大。可鬼子的第二輪登陸部隊立刻接應上來了,他們的很多迫擊炮和槍榴彈手,竟然只用有限的火力就有效地壓制了國軍的射擊,炮彈和榴彈精確地落在國軍戰壕里,讓戰士們心驚肉跳。
江岸上,兩軍仍在激烈地廝殺。各種雪亮的兵器上下揮舞著,肉搏的雙方都奮力用兵器扎進對方的身體,或挖著對方的眼睛,或咬著對方的脖子,或用石頭砸著對方的腦袋,發出陣陣野獸般的嗷叫。尸體已堆積如山,殘肢斷體被散亂地拋落在沙土上,人頭被往來的亂腳踢來踢去。江岸的大斜坡已被鮮血染成一個巨大的紅色扇面,血流涓涓地匯入長江。浩瀚的長江血色越來越濃,江面上浮起無數被炸死的魚,肚皮朝天地泡在血紅的江水里,和無數死人的尸體挨在一塊,朝下游緩緩漂去……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一邊為他擦去臉上的血,一邊問道。
坦克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共軍已經開火。他們在壕溝里跑來跑去,高聲喊叫著。坦克的炮聲清脆悅耳,估計這些鐵家伙都已經到了五百米的范圍之內,國軍大概都躲在坦克后面沖鋒吧?整個陣地除了槍炮聲,聽不到人的喊殺聲。共軍的炮兵看來也很有經驗,把炮彈都集中打在了一處。即便在洞里,老旦也能清楚地聽到炮彈砸在坦克外殼上那清脆的碰撞聲,在震耳欲聾的連環爆炸聲中,共軍發出一陣歡呼,估計是有坦克被摧毀了。
大戰來臨之際,北方戰士第一次見到長江,十分享受這江面的寧靜。在老旦看來,和自己家鄉板子村邊那小水溝般的帶子河相比,這長江是簡直是太過震撼的壯美了。清晨的江霧漫過前沿陣地,沉甸甸地附著在人身上。一些水鳥低低地掠過江面,翅尖在水面上劃起一道道漣漪。東邊的云彩漸漸被染成了橙紅色,漸次越來越亮,變成金黃。天水相連的遠方,紅紅的太陽足有臉盆大小,慢慢探出地平線,緩緩上升,越來越耀眼,終于放射出沖天的光芒。濃霧開始散去,蜿蜒而去的大江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娘,救俺……娘……救俺,娘……”
“妹子,我老哥他那玩意比我的大不?”
戰壕里已經沒有什么活物了,還能動的都是行將死去的人。老旦慢慢爬出這個憋屈了一整天的洞,隨手拎過一只沖鋒槍,看看周圍沒有動靜,慢慢地伸出腦袋望去。
順著他的指向,麻子團長從血泊里拿起那把他再熟悉不過的日本軍刀。
“嗵嗵嗵……”防空岸炮開火了。“梆梆梆……”陣地兩邊的高射機槍也開始呼嘯。天空炸開了一團團黑色的煙霧,拖著尾火的機槍子彈織起一排排閃光的彈幕飛向越來越近的敵機。
驚慌失措、正在臨界點沖刺的老旦被嚇得瞬間陽痿,憋出一身粘乎乎的臭汗,在床上縮成一團。他趕忙藏起那個羞于見人的東西,覺得象一只被主人發現正在偷腥的貓。戰友們被驚醒后哈哈大笑,一個沒腿的兄弟笑著調侃道:
“有根兒快十三了,出門時翠兒要真懷上了,則小的也已九歲,都能幫他娘干活了。家里的土房也該修補修補了。那頭叫驢不知道死了沒,有沒有配幾條崽子?院里的梨樹今兒個秋天有收成不?共軍要是解放了村里,家里會不會因為自己在幫國軍打仗而撈不到啥好處,讓他們受牽連?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正在恐怖中掙扎的戰士們聽到后方傳來一陣歡呼聲。老旦斗膽伸出脖子望去,二十多架涂著青天白日旗的國軍飛機噴射著子彈正在追逐著胖墩墩的日軍轟炸機,場面一下子熱鬧了不少,大小飛機交織纏繞著,不一會兒,國軍的小飛機就打下來一架敵機。日軍的護航戰斗機不再掃射國軍陣地,轉而和國軍的戰斗機糾纏在一起。
大家都嚇出了一身冷汗。老旦仔細望去,隱隱約約的膏藥旗已經可以辨認,一個整齊的編隊——十二架飛機正在朝著陣地飛來,已經可以聽見那恐怖的馬達聲。陣地上頓時在一片慌亂中炸開了鍋,好在很多是有經驗的老兵,雖然心慌但還是迅速地歸入戰斗位置。前哨有人已拉響了空襲警報,后方的警報也立刻呼應,刺耳的手搖警報器發出的共鳴聲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剎那間,這清晨的大江美景頓失色彩,朝霞如血,整個外圍陣地驟然陷入一片緊張的、死亡的氣氛之中。
炮聲!戰士們萬萬想不到,已經消停了半個時辰的炮火會在這時響起!
第二道戰壕眼見不保!鬼子踏著無數的尸體向上進攻,閃光的刺刀和鬼子猙獰的臉孔,讓老旦回想起了黃河岸邊那血腥的一幕。鬼子的手雷已經扔到了陣地上,憤怒的老旦一把扯掉頭上的繃帶,對著壕溝里拼命抵擋的戰友們大喊一聲:
“還是回這邊來了,以后該咋辦呢?”老旦肚子里裝著這個令他極度困惑的問題,在疲憊中沉沉地睡去……
飛機機槍子彈打進土里的聲音非常肉麻,引得老旦一陣尿緊。國軍聽起來已沖到了陣前,機槍的掃射聲和手雷的爆炸聲,以及火焰噴射器的呼嘯聲此起彼伏。又一輪飛機的掃射過去,終于聽到了共軍的哭喊聲,那是人將死之前的哀嚎,大多是喊了幾聲就沒了動靜,再勇敢的兵,要死了不也這個球樣?老旦嘆了口氣。有個共軍倒在了洞口,在喃喃念叨著:
終于,兩只有力的臂膀把幾乎休克的老旦抱上擔架,一人幫他打著繃帶,一人為他擦著臉上的鮮血。當擔架騰空而起的時候,老旦突然感到一陣幸福時他們都毫無特點了。幾個缺胳膊少腿的鬼子正在掙扎著往回爬去,老旦本能地用還有知覺的左手拿起一支步槍,勉強向他們射擊,可是怎么也打不著,步槍巨大的后坐力卻傷了自己。
“別他娘的瞎說,你這傷不算個啥!在上海的時候,俺的團長腸子拖在地上好幾米,現在養在城里天天喝酒吃肉,你這算個球呢?”
“老連長哪,你說鬼子的旗子為啥子用太陽的樣子,他們那里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見這樣?”
老旦和戰友們深深地陶醉在這美麗的景色里,一邊抽煙,一邊悠閑地活動著僵木的四肢,你一言我一語地評論著。真不敢相信這里竟是戰場。
“殺光狗日的鬼子!”
武漢,清晨。
在這片狹窄的江邊,雙方約一千多人開始了最殘酷的肉搏。兩軍戰士皆視死如歸,國軍的大刀砍卷了刃,鬼子的刺刀扎成了麻花,同歸于盡的場景隨處可見。雙方的炮火都停止了互射,敵機也不再掃射,天地之間,只聽得這些亡命的戰士發出一陣陣殘忍猙獰的呼號聲,在被鮮血染紅的江邊回蕩著……
“他們還敢反擊?我干死他們!”
“大哥,你們打不過我們的,你們不行,早點過來,別看你們飛機坦克,大家都說你們沒有民心……咳……咳……俺家從前窮得沒飯吃,現在家里有地種,有飯吃了……都是共產黨給的……”
“國軍反攻了,同志們進入陣地!”
老旦很自然地喊出了老鄉曾經用過的口號,似乎這個平淡無奇的口號給了他無窮的力量。只見他狂聲怒吼著躍出壕溝,渾身煙塵,血流滿面,手握著那把鋒利的日本軍刀,一人惡狠狠地撲向敵軍。戰士們見他殺將上去,俱都血脈噴張,齊聲大喊著跳出了戰壕,有的脫光膀子,有的抬起機槍,這股奮勇殺出的力量勢不可擋,如同一股洪水瀉了下去。可是鬼子并沒有被他們嚇倒,也奮力大喊著迎了上來,刺刀和大刀切入人體的聲音立刻響成了一片。
“俺家還有個妹子,老爹老娘,俺爹趕年兒就五十大壽了……”
臨終的這段美好回憶仿佛讓他忘記了痛苦,臉上留下了一絲微笑。五根子就這樣睜著眼、帶著無比的留戀死在這個國軍老鄉的懷里。老旦輕輕合上他的雙眼,慢慢將他放在地上,給他擺正身體,把槍放在他的臂彎。那已經是一張灰白的臉了,一小時前,首長剛給了他一個“不準犧牲”的承諾,而此時,他的身體已經象他的步槍一樣冰涼了。一陣風吹過,老旦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好久沒流過眼淚了,他趕忙用骯臟的袖子擦了擦,又緊張地四處看看,確認不會有人察覺,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慢慢地爬出了戰壕。戰壕的兩邊一樣迷霧重重,東邊是共軍,西邊是國軍,該往哪邊去呢?兩邊注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到底哪一種選擇能讓自己回家呢?他在猶豫和茫然中無從選擇了。
沒有了炮兵的掩護,陣地的壓力太大了。鬼子一邊沖鋒一邊射擊,迫擊炮和擲彈筒,甚至火焰噴射器都上來了。第一道戰壕立時陷入了一片火海,那是一班的陣地。老旦看見幾十個鬼子下雨般將手雷投進了他們的戰壕,在一串爆炸聲中,戰士們立刻被一條條火龍淹沒,他們連哭喊都來不及,就在火焰噴射器的烈焰中化為了焦炭。
“別聽他瞎掰,石筒子他們家住在窯洞里,專揀背陰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們村的寡婦那里鬼混。俺家那的太陽就是比這個大!”
“小六子沒看走眼,準是和他的相好在山頂上窠臼了一宿,早上被大日頭曬了兩人的屁股。”
妹子雖見多識廣,各種規格的那玩意兒都曾歷歷在目,卻無實際經驗,一時臊得兩頰緋紅。
不知日本在東西南北、在海上還是山上的老旦懵了。他著實被這個問題給難住了,不過他腦子倒也轉得挺快,想起曾在地里干活扭了腰時,女人給他買來的狗皮膏藥和日本人的旗子頗有些神似,就撅著下巴地胡謅道:
“喂,你們看,太陽那邊飛過來好多鳥唉!”一個戰士喊道。
“不準叫他死!”貓在洞里的老旦想起了十年前麻子團長說的這句話。這和剛才共軍司令官說的話多么象啊!原來共軍軍官也這么關心自己的士兵?原以為共軍士兵那么玩命都是被逼的,因為長官們都是這樣說的,說共軍動不動就斃人。他們的家人也是被逼迫才把家里的糧食送到共軍前線的,不服從就集體槍斃。征戰多年,老旦對戰爭勝負決定因素的認識開始提高:抗戰打了八年,最后能把鬼子打出去。鬼子自己后院起火是一回事,而中國人為國為家勁往一塊使,戰略戰術雖然不濟,可打仗也真的拼命。鬼子再厲害,也架不住你死了我上,我死了他再來的長年消耗。我武器裝備不如你,戰術水平不如你,但是我三個拼你一個,我和你一樣不要命。故老旦不相信逼出來的共軍士兵可以在東北如此囂張,更把曾和自己并肩作戰的弟兄們打個稀爛。至于共軍是不是會比小鬼子更壞?逮著俘虜就用刺刀挑了?這個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老旦被眼前的慘象驚呆了,看著敵人越過第一道戰壕沖上來,一時竟忘了隱蔽。一顆子彈帶著哨音滑過他的額頭,他才感到一陣被通紅的火鉤子燎著了一般的火燙,頭皮被子彈劃開了一個大口子,伴著劇痛,血立刻流將下來,糊住了一只眼睛。估摸是子彈震到了骨頭,他的兩耳已然聽不見聲音了。醫務兵給他包扎的時候,他看到陜西老兵石筒子和沖到陣前的幾個鬼子殺到了一起,石筒子已經少了一只胳膊,他用左手抓著鬼子的頭發,象狼一樣咬碎了他的喉嚨。鬼子的脖子少了一大塊肉,鮮血噴出老高。最后一刻,渾身被打成篩子的石筒子撲向其他鬼子,拉響了身上的手雷。
“團長,弟兄們……弟兄們太慘了!”
“是飛機,是他媽狗日的鬼子飛機!快準備戰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