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臘月二十,距小年還有兩天,段老頭帶著姜杜白,跟著七八個村里人一起到鎮上趕集。
臘月二十一下午,一伙人浩浩蕩蕩滿載而歸,姜杜白兩只手拿滿了東西,只能張開嘴咬住林枝枝給他的一塊酥餅,惹得小丫頭高興地一蹦三尺高。
臘月二十二,天空飄起大雪,天氣變得更加寒冷,村里人家家閉門不出,呆在自家的房子里,燒著暖烘烘的爐子取暖。
山上的人下不來,山下的人也上不去。
趴在窗戶前看著外面的鵝毛大雪,姜杜白心里郁悶得不行,他攤開手,手心里有一顆灶糖,圓不溜秋,還有些黏手。
身后的桌子上放著一個俗氣的紅色塑料袋,里面裝著一本厚厚的田字格、一支鉛筆、一塊橡皮和一把藍色的小刀。
沙盤終究不適合練字,所以買來這些東西準備送給小孩。
寒冬臘月,也不知道段真家有沒有備全年貨。
草棚里有一堆高粱稈,雁山村的主食不是高粱,所以段老頭種的不多,姜杜白挑了幾根又直又粗的出來,根據前幾年的印象,把外部的硬殼剝成一個一個的小條,而且里面白色的部分也要留下。雁山村里流傳著一門古老的手藝——用高粱秸稈制作生活用品,乃至"工藝品"。
這里小年夜的習俗是要敬灶王老爺。把舊年里的灶王像燒掉,讓他老人家到天上復職,好向玉皇大帝匯報這一家人的情況,然后說說好話,以此來祈求新一年的好生活。所以地上的人類就要費盡心思討好灶王爺,除了供養食物,往嘴上涂抹灶糖之外,還有一個活動,就是扎匹馬,讓灶王爺可以騎著到天上去。
試了幾次,姜杜白不得不放棄,他雖然知道具體步驟,可無奈心靈手不巧,扎出來的樣子不像馬,歪歪扭扭,就是一個“丑”字。
段老頭呵呵一笑:“你這個小笨猴,來,拿過來我教你。”
姜杜白:“……”小笨猴是什么鬼。
他把長短不同的秸稈放到老頭面前的桌子上,覺得還是得捍衛一下自己的智商:“我會做,就是扎起來不好看。”
說著,把自己之前扎的四不像拿出來,果然又遭到了段老頭無情的嘲笑。
“哎喲可不行,灶王老爺得騎好馬,這樣才會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說一點咱們家的好話。”
把手里的長竹竿放下,段老頭嫌棄地把四不像扒拉到一邊:“看著點,不能太用力,一用力就會插過頭。”
滿是裂口的手穩穩捏住秸稈,不需要太多的技巧,也不需要過多思考,長時間上習慣已經讓扎馬的技藝融入到了老頭的骨子里,這雙手飽經滄桑,指甲又短又黃,手背上可以看到隆起的青筋,很丑,像極了剝落的老樹皮。
可就是這雙手,幾分鐘的時間,就誕生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馬匹。
“很像。”姜杜白由衷贊嘆。
“哈哈哈那當然,我段長云可是雁山村數一數二的好木工,桌子椅子都能做,哪能被這種小東西給難倒。”
得意地拿著小馬端詳:“看看這馬頭,嘖嘖,再看看這四條腿,完全是一模一樣長!”
姜杜白:“……”
懶得搭理段老頭,他把剩余的東西收拾起來扔到草棚里,然后擼起袖子開始打掃衛生。
小年的習俗,祭灶、掃塵、洗澡、吃灶糖。
平日里不會碰到的邊邊角角在這一天都要打掃干凈,窗戶玻璃、柜子頂部、門愣邊緣、甚至在小屋的床底下,姜杜白還掃出來了一只死老鼠。
“……”
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和一只老鼠睡覺?
還好是冬天,這要是擱在夏天,味道指不定有多難聞呢。
段老頭把笤帚一端綁到長長的竹竿上,立馬就方便多了,他兩只手拿著竹竿,仔細把家里的墻墻角角打掃了一遍,什么蜘蛛網,煙塵灰,都被清掃干凈,瞬間不大的房子看起來就干凈了好多。
接著便是做小年飯,北方逢年過節習慣包餃子,姜杜白原先是不會的,一來他自己一個人生活,很難有包餃子的興趣,二來事業起步后工作繁忙,很難有時間自己買菜做飯。
餃子餡有兩種,白菜粉條,蘿卜豬肉。豬肉只有半斤,還放了一部分腌肉,但不管怎么說,這頓飯算得上豐盛了。
老的搟皮,小的捏餃,速度居然還跟上了,段老頭點點頭:“不錯不錯,包的是越來越好了。”
自家兒子做飯不錯,就是餃子不會包,想起姜杜白第一次包餃子鬧的笑話,段老頭就忍不住想笑。
那時候姜杜白是第一次包餃子,他沒包過餃子,但知道餃子怎么包,段老頭看他捏出來的餃子板板正正,陷兒也很足,加上姜杜白平時一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也就沒怎么懷疑,放心讓人上手,結果下水一煮,全都爛了皮,最后兩個人硬生生吃了一頓餃子湯。
煮熟的餃子給灶王爺供上,然后點著香,還要擺上買來的灶糖。灶糖又叫關東糖,乳白色的大塊,扁平絲條狀或者圓球,吃起來又酥又粘牙,據說就是因為這樣,家家戶戶才用它,為的是黏住灶王老爺的牙,讓他老人家在玉帝面前只能說好話。
入鄉隨俗,姜杜白自然幫著段老頭收拾好一切需要的東西。
等時間到了,就用火柴點著打好的冥紙,黑夜里一切明亮都會變得奪目,火苗噌得一下就竄起一米的高度,照得周圍黑暗影影綽綽。把收下來的灶王像,之前扎的馬,還有沒燃完的供香一起扔進火堆,段老頭拿著一根木棒來回撥動地上的冥紙,讓它可以充分地燃燒,一邊嘴里念念有詞:“灶王爺爺本姓張,一年一回換衣裳,灶王爺爺上天堂,拋米拋面你都承當,到天上多說好話,少說是非,保佑我家的大寶無病無憂,將來娶個好媳婦,做個兒孫滿堂的幸福娃。”
磕頭貼上新的灶王像,送灶就完成了。此時鍋里第二次下的餃子也熟了,姜杜白拿著盛具把餃子撈出鍋,滿滿一蓋簟的餃子,白白胖胖,看得人非常有食欲。
把老頭的酒拿來倒上,父子倆安安靜靜吃了個晚飯,為了長個子,姜杜白還特意多吃了幾個。
再過幾天他現在的身子就十一歲了,可眼下的身高還不如林枝枝一個小姑娘,比起同齡的小胖子楊土也差了半個頭,讓人不免開始擔心成年后的個子。
晚上八點多,段老頭開始燒水。
如果說雁山村姜杜白最不習慣的地方,莫過于洗澡。夏天還好一點,可以直接到河里洗,冬天就麻煩了,三四個月洗上一次,而那一次,就是在小年這天。
燒了滿滿六壺的熱水,把半個水缸都用沒了,姜杜白黑著臉婉拒了段老頭的“搓澡服務:“我自己可以洗。”
“你自己洗得干凈嘛。”段老頭不放心,“我把爐子弄得旺一點,別凍著。”
屋里有個小爐子,因為沒有煤炭,所以冬天幾乎不會燒,續了一把木頭讓爐子里的火更大,房間的溫度好歹上升了一些。
小的洗完澡,老的也要洗,姜杜白幫著段老頭搓背,手下的皮膚又糙又黑,可以說是皮包骨頭,姜杜白突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老人已經很老了,七十五,就是在雁山村也算高齡了。
新年一天一天的接近,天氣也越來越冷,大年三十一早,姜杜白被段老頭從被窩里拉出來,準備做新年供養的年食。
村里有一家制豆腐的老手,每天都會磨上三十幾斤的豆腐。天氣暖和的時候,早上都會聽見他們家漢子的叫喚聲,現在冷了,那家的漢子也懶得出來,村里人只能趕早上他們家買,去的晚了,一天的豆腐就賣沒了。
“豆腐丸子,炸藕荷。”姜杜白這幾年已經被段老頭訓練成了這方面的熟手,攪拌勻和的小盆豆腐陷,用手攥成大小差不多的圓球,比起蘿卜丸子,豆腐的更難成型,忙活了兩個小時,炸出來了三大蓋簟的丸子和藕荷,足夠兩個人吃到元旦。
下午要貼對聯,東西是去鎮上的時候買好的,雖然貴,但一年也就一次,村里人也沒有哪家說省下的,就連段真家都買了一對。沒有春聯,好像這個年都過不完整似的。
熬好的面漿糊用刷子刷在大門兩側,姜杜白個子不夠,只能等段老頭刷完漿,然后把手里準備好的對聯遞過去,再由段老頭貼到門簾上。
家小業小,加上簡陋的廁所只有三個門,廁所在這里叫欄,用來養牲畜,可惜他們家沒有。姜杜白拍拍手上的木屑,看著仿佛變了樣的家,嘴角不免微微翹起。
其實這樣也挺好。
身體健康,家庭和睦,總比上一世孤苦伶仃來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