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人的……你騙人的……”她搖頭,“你一直嫌棄我是個女兒,你甚至忘了娘親,忘了哥哥,一心和那些女人花天酒地,還要和她們生兒子,像你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忍辱負重,怎么可能早就和云南王勾結謀反?我不信……”
齊侯瞬間大慟,顫巍巍的轉身,悲痛又傷心地看著她,沙啞著聲音說道:“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你起你的兩個哥哥,更對不起你娘親……”他看著明瑛,目光似定在某處,絲毫沒有焦距,渾濁又悲沉。
“你娘生你時,身子不好難產,又遇到齊州水災。我看著你娘在床上掙扎慘叫,看著她渾身是血命在旦夕,一個是我心愛的女人,一個是我未出生的孩子,若是可以,我愿意折壽來換你和你娘的平安。你娘千辛萬苦生下你,可你卻沒有絲毫的呼吸,連哭聲都沒有……我和你娘……”
齊侯目光顫抖又恍惚,他深深記得明瑛出生時的模樣,又瘦又小,全身通紅,皺巴巴像個猴子,這是他心愛的女兒,是他自己愛人愛的結晶,他和妻子生了兩個兒子,就盼著這個女兒,從此兒女雙全,承歡膝下。可剛出生的女兒,竟是個死胎,全身癱軟無力,沒有呼吸。他恨不得用自己的命來換她,換她活過來。更是不忍心看到妻子悲痛慘絕的模樣。
可他的妻子,到底比自己要堅強啊,提著女兒的腿,拍打她的背,竟從孩兒口中吐出一塊小指甲大的玉石來,孩兒竟然活了過來。她在父母的臂彎中,小聲的有氣無力的嚶嚶哭泣著,那么丑,那么軟,那么輕,那么脆弱,又那么的堅強。
也許是他的懇求感動了上天,連降了幾個月的大雨停歇了,漫天霞光,流光溢彩,霓虹如霰。他看見那顆從女兒口中吐出的玉石,放在掌心,猶如掌上明珠。
所以,他為她取名——明瑛。
妻子難產之后,身體每況愈下,終究臥病不起。他忍住擔憂,親自照看明瑛。
那雙拿過刀槍的手,抱著她都是顫抖戰戰兢兢的,怕把她碰壞了,怕把她碰疼了。男孩兒到可以粗糙些對待,可對明瑛這個女兒,他卻傾盡了畢生所有的溫柔。他不顧世俗的忌諱,為她換洗衣物,為她洗澡,為她換尿布。這紅彤彤的嬰兒,在他手中一天天長大,如一朵花一般。
他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從小猴子,長成玉團般的雪人兒,聰明又機靈,與兩個哥哥相親相愛,是全家人的心頭寶。
可好景不長。多年的擔憂終究降臨了——平藩!
他要如何選擇?放棄祖上打拼的尊榮與光輝主動歸順,還是背水一戰,成就一世英明?
當了多年王者的他,猶豫了。可這猶豫,卻成了大成皇室的心頭之恨。
兩個血氣方剛的兒子,竟趁他不注意,帶人暗殺進入京城,還未成功,便被皇室的人秘密控制住。
那風云詭譎,利益權謀,豈是一個“退”字,一個“順”字便可平定的?大成皇室為平藩,早已準備籌謀近百年,異性藩王,早已是強弩之末,遲早都會成為大成的歷史。
他的齊州,他的百姓,他的妻,他的女兒……他所擁有的權貴和尊榮……他到底選擇了前者。
他成為了大成最后一個主動歸順的王。可卻在交付出一切,準備上京時,卻聽聞兒子死亡的消息。
大成的皇室,竟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奪了他的一切,更是斷了他的血脈!那一刻,他無比的后悔,后悔自己一時心軟,為百姓為妻兒,放棄了屬于自己的一切。
得知兒子死之后,剛到京城,妻子便也離世了。
舉目無親,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個才幾歲的女兒。那般柔軟嬌嫩,不懂世事的女兒。
在京城屈居人下的日子,女兒慢慢長大,沒有娘親,她的成長總比尋常家的女兒艱難。他意志消沉,心灰意冷,無所事事,長期醉酒,脾氣也越變越壞。甚至常去秦淮樓,在那些女人身上,試圖找到妻子的影子。
年復一年,他偶爾帶個女人回府。卻又統統被他趕走,或者被明瑛趕走。
直到一天,他看到自己女兒娉婷的身影,看見她披散著頭發站在樹下,那一刻,他竟將她錯看成了妻子。他恍惚走近,才驚覺那是明瑛。她早已不是那個呀呀學語走路也不穩的嬰孩兒,而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了。
他問她為何披散著頭發,她告訴他,沒娘親教她梳頭,她不會。
他心頭大慟,這才驚覺自己虧欠她太多太多。甚至連她何時長大,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何時已經如此像她的娘親。他看著她,只覺得心頭刀割一般,回憶就像鋒利的利刃,將他割裂得血肉模糊。
自那之后,他慢慢的振作起來,試圖做一個好父親。可流逝的時光終究是不會回來了,她早就比他想象得更加獨立,更加堅強。甚至在開始籌劃如何報仇。
那時朝廷有了平定云南王的苗頭,云南王不會坐以待斃,他也在暗中勾連,試圖報仇。
可他沒想到,女兒竟收留了一個云南王舊部!她做事到底太沖動太草率,期間漏洞百出,破綻累累。他暗中為她掩飾安排,為那個叫做景蕊色的女人打點。這才沒有被京中的人查出來。
他本以為,除滅了皇室與平藩的那些人,定會花上長期的時間,他更是希望籌謀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最好就算失敗,就算他死,他的女兒也能保住性命。
她是他唯一的女兒,是妻子留給他唯一的血脈了。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他看著明瑛郡主,愴然而笑,聲音模糊得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我寧愿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也不愿意自己是個藩王。如果可以選擇,我更希望我的孩子生在普通的人家,而不是生在這黑暗詭譎的權貴家。”他的眼中浸滿了淚水,渾濁的淚滑入那雕刻般的皺紋里,涕淚縱橫,淚濕青衫,“明瑛……明瑛,你為何要是我的女兒啊?你為何要是我的女兒啊?”他全身顫抖,身形一歪就要跪倒,明瑛郡主立刻上前扶住他,將他扶坐在凳子上,用手撫著他的胸口,為他順氣。
她無聲又冷靜,可眼底的悲痛與懊悔早已撕裂了她的心。
木梓衿只覺得胸腔之內一陣沸騰的血潮,雙眼灼熱刺痛,眼睛突然變得模糊,視線飄忽不定。她死死地握緊手,才沒讓自己變得失態。可記憶之中,閃過一幕幕一幅幅畫面,竟都是父母的身影。
那一年,她才不到十歲,新年過節,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喜慶洋洋。母親親手為她縫制了一件新衣裳,可她卻不喜歡。因為她羨慕別的孩子能在最好的成衣作坊買漂亮的衣服。所以就嚷著讓娘親也買。
娘親告訴她,娘縫制的衣服不比外面成衣作坊的衣服差,可她卻更加負起,甚至賭氣地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不肯和父母一同吃年夜飯,也不肯陪他們守歲。
她在屋子里失落的哭,可沒過多久,父親便將門打開了,手中還拿著一件從成衣作坊中新買的衣裳。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勸她乖乖的,換上衣裳陪娘親吃飯。
那一夜,她記得的是歡聲笑語,父母安在的靜好與溫柔。卻不知,父親得到那件衣服的艱辛。
母親去世后,生活變得更加艱難,她也曾經聽父親喃喃自語,“梓衿,你為何生在了木家?為何當了我的女兒?我什么都給不了你,甚至不知該如何保護你……”
那時懵懂無知,如今回想起父親的聲音,卻猶如刀一般劃在心頭。
她不知道自己晃神了多久,直到寧無憂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她才清醒過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眼中的淚水,見明瑛郡主跪倒在地上。見芍藥萬子業等人被戴上枷鎖,被人扣了下去。
大理寺卿緩緩地拍下驚堂木,“下跪明瑛郡主,設計殺害顧允琛、宋統領、金都尉等人,甚至意圖謀害楚王,嫁禍他人。證據確鑿,人證物證具在,是否愿伏法認罪?”
“是。”她跪得筆直,聲音堅定清晰。
“明瑛!明瑛!”齊侯一聽,猛然從凳子上滑下來,跪跌在地,匍匐著爬到她身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明瑛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明瑛郡主反手抱住他,平靜的臉上已經是一片哀痛。兩行清淚無聲落下,她最終只是輕輕地拍了拍齊侯的背,依偎在他懷中。
大堂之上安靜無聲,眾人沉默惻然。
“明瑛郡主,你可還有話說?”大理寺卿微微遲疑,輕聲問道。
明瑛郡主慢慢跪直了身體,看向皇帝,又看向寧無憂,“我知道我和父親罪無可恕,總歸不過是個死,但懇求皇上與王爺,讓我死在父親后頭……讓我為父親收殮吧,不要讓我父親白發人送黑發人,讓我為他守靈,為他送終,讓我為他……盡最后一分孝道……”
霎那之間,滿堂沉默死寂。
明瑛郡主依舊跪得筆直堅定,而齊侯卻緩緩點頭,顫抖著手摸了摸她的頭,微笑著……
木梓衿心頭驀地劇痛,牙齒微微顫抖,竟一時不能自已……驀地手一痛,寧無憂握緊了她的手,那雙靜若沉淵的眸,靜靜地看著她,溫暖又安撫。
“準……”許久之后,才聽得皇帝淡淡地說道。
此時,大理寺卿又說道:“齊侯,你勾結逆賊企圖謀反,又殺害顧允鴻,企圖禍害朝廷皇室,罪行確鑿,你愿認罪?”
“愿。”齊侯點點頭。
堂上又是一片死寂,三法司的人快速整理卷宗供詞,以供罪人認罪畫押。可當侍衛將供詞放在齊侯身前,讓他畫押時,卻見齊侯一動不動,臉色灰白,雙目緊閉,微微歪斜靠在明瑛郡主身上,已經沒有呼吸了。
木梓衿立刻上前查看,探了探齊侯的鼻息,再摸了摸他的脈搏,最終緩緩起身,對著皇帝與寧無憂搖搖頭。“齊侯服毒自盡了。”
堂上有人喟嘆唏噓,愴然沉吟。
寧無憂看了木梓衿一眼,輕聲道:“如此也好。”再轉身面向皇帝,“皇上,既答應明瑛郡主準其為父送終,那便讓明瑛郡主將齊侯帶回去吧。”
皇帝起身,緩緩走下來,目光低沉黯然,他雙唇緊抿,神色莫辨。“按王叔的意思辦,只是,必須讓人看管,七日一結束……”他話沒說完,但寧無憂已經明了,他點點頭,“我會讓刑部的人安排。”
皇帝點點頭,想要說什么,終究欲言又止,他深深地看了明瑛郡主一眼,帶著人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哎,我哭著寫完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