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最容易放松,腦海也最容易被雜念驚擾。剛才夢里的場景一遍一遍地在她腦海中浮現,她終于還是難以入眠。
睜大了眼睛,看著晦明晦暗房間之中簡單家具的峭楞輪廓,無意識便想起母親和父親的對話。
她的記憶,要從宜水鎮開始。宜水鎮的街道,宜水鎮的人,宜水鎮的一切,人生過往十幾年,都與宜水鎮有關。可為什么,在父親的話中,卻提到京城?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宜水鎮人。還有母親所說的外祖父?
從小沒有見過外祖父,就算是已經去世,母親也從來沒有帶她去祭拜過。
此時回憶,才驚覺,自己的父母,身份好像都是一個謎團。
窗外有風吹過,穿花拂葉,一如剛才夢里的風聲。她終于徹底失去睡意,掀開薄衾,披了外衣,走出了房門。
月缺星朗,參商疏離,疏影重重,橫斜清淺,印象中的王府,此時更加的沉肅安詳,雅致古樸。一如寧無憂那人,沉靜時,靜若寒淵,鋒芒時,利如劍刃。
這些日子,他看似什么都沒做,可這京城之中,自“無頭鬼案”到顧家“分尸烹煮”案起,格局已經在發生變動。
她沒空去想這些,只是又想起那日破了“無頭鬼案”之后,自己和她也在這九曲回廊之上走過,便下意識想再走一遍。也許是想沿著他的步伐,這樣才覺得自己更加有依靠。那日元宵彩燈,璀璨熠熠,今日,不過幾盞疏離昏黃小燈。
遠處巡邏的人提著宮燈走來,似乎是發現了她的身影,遠遠地低聲問道:“木先……紅線,夜深露重,為何在此行走?”
她一愣,見來人是納蘭賀,心頭微微一松,他還是習慣叫自己木先生。她走過去,看著他,說道:“睡不著,起來……看星星。”
納蘭賀恭敬點頭,將手中的宮燈給她,“夜黑,姑娘提著宮燈吧,照著路。”
“謝謝。”
納蘭賀謙遜一笑,溫和又得體。在他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瑕疵和缺點。她看著他離開之后,她疑惑地想,納蘭賀是寧無憂的貼身護衛,他此時出現在她面前,才是奇怪吧?
不知不覺,提著宮燈,走完這回廊,回廊盡頭水榭暖閣,泉水琮琮。
她停住腳步,遠遠看見那水榭暖閣之中,有燈如豆,她記得自己第一天來王府時,那水榭暖閣之中,便是有燈如豆。她盯著看了會兒,還是不打算過去,提著宮燈轉身便要走,身后的光線突然明亮起來。
“既然來了,怎么不多留會兒?”寧無憂的聲音傳來,聽不出情緒。
她轉身,看見他一手提著宮燈,宮燈氤氳朦朧,照亮他腳下一隅,還有輕垂輕薄的長衫,月白的長衫雖然簡單,可裁剪得很是修長挺拔,腰間隨意系著九轉玲瓏紫玉,外邊披著一件貂裘大氅。
如果不多和他相處,看到他這身穿著,怕是很多人會以為他是這京城之中,聲色犬馬、耽于享受的富家風流濁世公子。
“王爺。”她連忙要行禮,他輕輕抬了抬手,示意免了。
她靜靜地站了會兒,兩人相對無言,一時有些尷尬。她避開他的目光,說道:“王爺,還沒睡?”
“如此良辰美景,本王卻睡不著。”他說道。風起,吹動他身后帳簾,將水榭暖閣之中的光遮遮掩掩,時明時暗。
“好巧,我也睡不著。”她低聲說道。
他看了看她的臉色,再看了看她身上單薄的衣服,又轉身走進暖閣,說道:“既然如此,進來坐坐吧。”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他走了進去。
這水榭之上的暖閣較小,四周垂著厚重帷簾,擋著夜風。中央放著一張矮桌,矮桌旁一張席居。他走進去,將宮燈放在桌上,自己席地而坐。
“這水榭暖閣,原本是沒有門窗墻壁和帷簾的,都是我后來讓人加上的。”他說道。
“哦。”她站在矮桌前。
“坐吧。”他說道。
她原地轉了轉,沒找到能坐的地方。這地方有些小,還沒凳子。只有他身下的席居。“我還是站著吧。”她說道。
他正往席居旁挪了挪,恰好挪出一部分出來,聽到她這句話,又停住,“那你就站著吧。”
她一梗,又將宮燈吹滅。感覺這暖閣之中不是太冷,便脫下外套,放在地上,坐在上面,與他相對。
“我并不是睡不著。”她坐下之后,隨便找了個話題,“我只是做了個夢,便沒了睡意。”
“夢見什么?”他拿出盤中的一個杯子,放在她身前,親手為她斟了一杯茶。茶水滾燙,流淌時輕煙裊裊,茶香氤氳。
“我夢見父母。”她微微蹙眉,抬頭看著他,“王爺,我很想快點回宜水鎮。”
他斟茶的手微微一頓,可沒讓她察覺。
“你如今應該知道,你父親案子的線索,是在京城。”他提醒她說道。
她僵硬的身軀慢慢放松,更像是頹懈,“我也知道。可是,毫無線索。我怕,時間拖得越久,我父親的案子就越難查清。”她在夢里,夢到母親說京城,夢到父親談起朝廷官場。她知道,這夢,看似毫無頭緒,也許是多年前,父母親在她面前談起過,雖然她忘了,可潛意識里還記得,所以才會夢到。
“木梓衿。”他靜靜地看著她的眉眼,淡然說道:“我也遇到一個懸案,足足拖了三年,卻一直未弄清楚始末。”
她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到底要說什么。
他靜靜地看著桌上的那盞宮燈,宮燈簡約明亮,不過是普通的八角宮燈,琉璃燈罩之上,不繪制任何圖案圖紋,晶瑩剔透,玲瓏精巧。只是那紅漆燈柄古樸潤澤,微微發亮,如玉一般。她與張大呆久了,知道上好的木,與玉一樣,需要人經常撫摸把玩,才會越發潤澤。這宮燈燈柄潤澤如斯,想來是他經常用。
他看了許久,都沒說話,她更是猜不透他到底在看什么,便也不說話。
“大成開國時,成宗皇帝為獎賞開國大臣的功勛,將他們分封為王,爵位可蔭子嗣,世代承襲。”他似乎思索了一會兒,輕輕地開口,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分封異姓王,起初也許會讓江山穩固,可時間一長,可會助長他們的野心。”
木梓衿點點頭,她也明白,異姓王其實與地方皇帝無異,可以有軍隊,可以自制錢幣……雖然一切都要聽皇帝號令,可有些異姓王,難免鞭長莫及,脫離皇室管制。
“先皇,”他蹙了蹙眉,輕輕地靠在身后的軟墊上,找了個舒適的姿勢,說道:“也就是我的皇兄,他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便開始決定取消異姓王,削藩。一些異性藩王迫于皇室壓力,或者不愿再起戰爭,便接受削權,上交了權利,在自己的封地當了閑官。但是,有的藩王,卻并不愿意交出權利,接受朝廷管制。”
她點點頭,削藩這件事情,雖然她沒有親自經歷過,可道聽途說,也知道其中的危險和嚴重。自古以來,皇室權利高度集中,若是受到威脅,那當然是除之而后快。
“四年前,云南王起兵造反,皇兄命我帶各地使節軍隊前去鎮壓消滅,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親手砍了云南王的首級。”他神色凝肅,可眼眸之中燈火閃動,仿若當初那整整一年的戰火連天,連綿不絕。是激動,是驕傲,還有落寞。
“可正當我帶著云南王首級回京時,卻收到皇兄病重的消息。”他臉色一沉,閉了閉眼,說道:“于是我帶兵連夜趕回京城,希望了解皇兄情況。何況,京城之中,勢力復雜,各禁軍和北方使節軍隊無數,還有各藩王勢力不知是否已經真的鎮壓下去,我擔心皇兄病重,京中打亂,所以星夜兼程,希望快些回京。”
接下來的事情,木梓衿也知道一些。后來他在趕回京中的路上遭到暗殺,身受重傷。
“可是我卻遭到暗殺。”果然,他話音一沉,冷冷說道:“那暗殺的人,早就在路上埋伏好,所以我沒防備,重傷昏迷。等我被救治醒來時,已經是七天之后。七天后,又從京中來了一道圣旨,圣旨上說,我平定藩王有功,卻受重傷,所以讓我在蘇州養病,可養到身體康復為止。”
她靜靜地聽著,接口道:“可是那七天時間里,皇上駕崩了,連太皇太后也跟著去了。”
他放在桌上的拳頭猛然握緊,身體突然彎下去,彎曲成一個僵硬的弧度,臉色突然之間蒼白!
“王爺!”她起身,扶住他,他身體僵硬,卻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舊疾,還是因為太過憤怒。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幾乎捏疼了她。
他深吸幾口氣之后,呼吸慢慢平復,緩緩地由她扶著坐好,他身體一歪,輕輕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全身猛地一僵,一動不敢動,微微偏頭看了看他,他微微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似乎很是虛弱。她有些擔憂,問道:“要不要我為你叫大夫?”
握住她的手緊了緊,他輕輕搖頭,“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