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眾人仍舊久久沉浸在其中,仿佛那琴音依舊縈繞在耳,連孫婉也似乎沉浸在剛才的琴聲之中,抱著琵琶一動未動。
她慢慢按住仍在輕顫的琴弦,起身行禮,“獻丑了。”
這輕柔一聲讓眾人恍然驚醒般。寧浚立刻問道:“如何?”
寧無憂一直端著茶盞,向后伸了伸手,木梓衿立刻為她斟上熱茶。她剛才雖然也被孫婉的琴技打動,可卻一直看著寧無憂,他從頭到尾只靜靜地看著手中的茶盞,慢慢地推著茶中的浮末,神色自若淡然,不見任何起伏,也不像是會沉浸在琴聲之中。倒是坐在對面的駙馬一動不動,仿佛聽得快丟了魂一樣。
“不錯。”他評價道。
孫婉的臉色微微一僵,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失落和忐忑。
“我覺得不錯。”柔嘉公主贊許道:“比宮中內教坊的人彈得還好。”
“民女不敢和宮中教坊的姑姑相比。孫婉謙虛地說道。
“太皇太妃也是喜歡琵琶的。”清平公主突然說道,“如果可以,說不定你可以去彈給她聽聽,她一定會喜歡。”
“你的琴技這么好,駙馬聽得像丟了魂似的。”柔嘉公主打趣道。
“可不是。”寧浚看向駙馬,拍手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成了,人人都知道,駙馬最擅長琴樂,既然駙馬都喜歡,那公主一定喜歡了。”
“我不過是……是覺得,孫姑娘琴技超人,一曲聽完,好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駙馬輕笑,抬頭看了孫婉一眼,“若是有機會,能和姑娘討教一番,那就更好。”
“駙……駙馬爺謬贊。”孫婉連忙起身施禮,“民女,定……定……”
“你看,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寧浚打趣。
“好了。”寧無憂放下茶盞起身,“我目前還在宮中,便去向皇上說一聲讓內務府幫忙的事情。”他起身,說道:“那我便告辭了。”
木梓衿看得出來,寧無憂并無什么興致留在這里聽他們談論琴技,便也跟著出去。
皇上的地方,她是不能隨意進入的。出了紫蘭殿,寧無憂讓她依舊到建福門等候,他只需向皇上說一聲便會回來。她立刻怪怪的等候在建福門。
等了一會兒,見有人抱著琵琶有些無措地走過來,見到她雙眼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加快了腳步走過來。
“姐……”那人剛喊了一個字,突然想到什么又立刻噤聲。
木梓衿嚇得冷汗差點出來了,雖然她是楚王府的初等侍女,可現在可是穿的宦官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寧無憂特別愛看她穿宦官的衣服,總讓她扮作宦官。
那向她走過來的人正是孫婉,她叫她姐姐,可意識到自己這么叫是錯的。走到木梓衿身邊之后,她雙眸發亮,低聲道:“姐姐,見到你就太好了。”
“怎么了?”木梓衿問道。
“我第一次來皇宮,不太認識路,剛才走錯了路,差點撞到昭陽公主。”她臉色駭然,“若不是駙馬為我解圍,昭陽公主怕是要責怪了。”
難怪她一副緊張惶恐的模樣,一張清秀的小臉駭得慘白的,看起來楚楚可憐。木梓衿柔聲安慰了幾句,她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怕待會兒又走錯路,姐姐,我還是給你一起出宮吧。”
“好。”木梓衿點點頭,兩人便一起站在建福門邊兒上等著寧無憂。
“剛才姑娘彈奏的一曲甚是動人,我還從未聽過這么好聽的曲子。”木梓衿想起剛才動情澎湃的曲子,問道:“不知彈的是什么曲子。”
孫婉抿唇一笑,“姐姐過譽了,剛才彈的是《蘭陵王入陣曲》。”
“這么難的曲子,你練了很久吧?”
“我從小就練習琵琶。”似乎是覺得木梓衿并不如其他宮里的人那般高高在上和冷漠,她放松下來,“在我家鄉,也有教坊,我們教坊中,還有許多姐妹因為名聲好了,被請到京城來。如今我所在的教坊之中,也有姐妹是從我們家鄉的教坊中出來的。”
“是嗎?”木梓衿一笑,“想來,京城比州府要好許多吧。”
“是呢。”孫婉點點頭,“當時有些姐妹,便是覺得京城繁華,若是能到京城混口飯吃,哪怕是嫁給富家權貴子弟做妾也是好的。”
木梓衿微微挑眉,“難道孫姑娘也是這么想的?”
“不,我當然不是。”孫婉立刻搖頭,“我已許了人家,又怎么會想著這些?”
“那你為何進京?”木梓衿問道。
孫婉微微沉眉,也許是剛才受到了驚嚇,連此時和煦的陽光都無法將她蒼白的臉暈出好氣色,“我,我在家鄉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所以才想到京城來找他……”她抿了抿唇,“姐姐,你明白舉目無親,又漂泊不定的滋味嗎?若不是想到京城之中還有他,我連何去何從都不知道。”
木梓衿又如何不知那種舉世無親漂泊不定的倉皇和茫然。她微微凝了眉,細細看著孫婉,她也不過十七八歲,也許是初到京城還不適應,又也許是思慮過重寢食難安的緣故,看起來柔弱又可憐。
不由得心頭生出幾分憐憫,問道:“既然來京城是為了找他,那你找了了嗎?”
孫婉全身一僵,如遭雷擊,聽到她的話,突然之間又變得哀戚沉重起來。她緊緊地抱著自己的琵琶,仿佛那就是她唯一可救命的枕木,她搖搖頭,輕輕嘆息之后,又點點頭。
這到底是找到了還是沒找到?木梓衿茫然不解。“孫姑娘這是何意?”
“姐姐,若是……”孫婉聲音顫抖,氣息梗塞,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我以前常看戲曲,有部戲,叫做《琵琶記》。”
木梓衿有些疑惑,不知她為何突然就轉了話題,說起戲曲。她對戲曲不是很感興趣,雖然本朝風氣開化,不限制坊間人娛樂生活,但是聽取看戲,還是有錢人家才能享受的。她與父親相依為命,有錢則省,又如何會拿去看戲?
“倒是沒聽說過。”她搖頭。
“我也是剛到京城,才聽說了這戲的。”孫婉有些惶恐哀楚,低聲說道:“這戲,講的是一位原本窮困的書生,進京之后,被……被一權貴家的小姐看上,成為了乘龍快婿,可他在家中,其實已經有了妻兒。他家中的妻兒后來進京去找他,可他卻不愿與自己的妻兒相認。并且……他還怕自己的妻兒毀了他的前程以及他和貴家小姐的感情,甚至還派人……追殺……”
木梓衿有些木訥,她原本以為《琵琶記》,也許與孫婉彈奏的琵琶曲有關,卻不想,這其中原來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她微微抬頭,見孫婉正輕輕地看著她,那眼神,如細細的絲線一般,輕輕地勾纏著她,仿佛是帶著幾分期盼和探究。
“姐姐,你說,古來都是男子薄情,紅顏薄命,難道我們這些教坊藝人,就從來不能得到一份長久的真情?”孫婉輕聲地問她。
“這個……”木梓衿蹙眉。這個問題太難為她了,她實在沒經歷過什么男女之情,更不懂坊間世情的風月,至今見過的真情人,怕是只有自己的父母。可她對父母之間的感情認識懵懂模糊,只認為是夫妻的男女便理所當然如父母那般。難道這世間,還有涼薄的男人,拋棄妻子可惡至此?
“若是姐姐,遇到這樣的男人,會如何做?”孫婉低頭,抱住琵琶的手十分的用力。
“當然是就此別過,各自安好。”木梓衿思索了一會兒,就說道:“女子雖不如男人那般可得權勢富貴,可也不能將自己完全依附在男人身上。若是男人不可靠,當然要另做選擇。不是嗎?”
孫婉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似乎是有些瞠目,許久之后,她的唇才動了動,“原來姐姐這般想。”她淡淡一笑,“姐姐說得容易,可……可哪個女人,若是真的愛上一個人,又怎么能輕易斷絕呢?”
木梓衿抽了抽唇角,這女人怎么這么別扭呢?分明就覺得男人不好了,還一個勁兒地說愛不舍得離開,作踐的難道不是自己?
“不過,《琵琶記》我沒聽說過,《鳳求凰》倒是聽過。”她換了個話題,皇宮飛拱流丹,巍巍宮城連綿巍峨,她目光深了深,說道:“不知孫姑娘聽過沒有?”
孫婉思索了會兒,搖搖頭,“我沒有聽過。”
木梓衿笑了笑,又聽到馬車粼粼之聲款款行過,兩人立刻噤聲站好,遠遠地看見一輛華麗馬車從宮中行來,那馬車金漆雕鳳,織錦軟緞為簾,車檐之下金玲琮琮,看儀仗,便知道那是公主的馬車。
公主的馬車從不遠處的西門出宮,慢慢經過時,一只素手掀起車簾,車內悠然一聲:“停車。”傳來,馬車儀仗立刻肅然停止,恭敬得體。
木梓衿和孫婉立刻將頭埋得更低。
“你就是楚王府的?”車內的人問道。
“回公主,小的是楚王府中的人。”木梓衿恭敬清晰地說道。
“你身邊那人也是?”公主又問道。
木梓衿偏頭看了看孫婉一眼,孫婉全身僵直,抱著琵琶張了張嘴,可又發不出聲音來。雖然說公主金枝玉葉,高貴不已,常人見了會緊張,可也不至于害怕到可不能言吧?木梓衿收回目光,回到道:“回公主的話,她是外教坊的琵琶藝女。”
“外教坊的?”公主一字一字地輕輕說道,隨即又笑了笑,“外教坊的人進了宮,還如此不知規矩,剛才盲目亂闖,還沖撞了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