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落影陣法,我哪怕用盡一生也不可能望其項背的。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月在天心,不曾有變,然而我們算來,已經走了整整一天了。
靈識融入著她的感知外放,天地元氣流轉共息,所有色相的背后,密密麻麻的陣法浩如星海——宇宙一樣寬廣深邃,哪怕一株枯草,一塊碎石,都是一個天地,靈能構成的線狀陣紋絲絲縷縷,聚合著所有元素,至微至廣,一個陣點連著一個陣點,恍如星圖天罡,四面八方的擴展而去……這是仿造天地化成萬物的模式而自起的空間么?我根本無法看透,無法理解,一重又一重陣法疊起的作用原理,但效果確是在色相中明明白白的——若是沒有信物,沒有開啟陣法的“鑰匙”,我們不可能走得出蕙風齋的園林范圍,踏上另外的陣法空間!
還活著的零星幾個巫宗的人已被甩得最遠,他們有的曾經想跟著我們一行,但卻沒有跟上——陣法隨著時間流轉,我們算好踏上的陣眼,在他人跟上時早已變動。我看得見伯勞宗的那位,又一次發現自己回到了蕙風齋的廢墟之前,已經落魄的倒了下去……
相比與在內陣轉悠的人,我和她、清平一行,都已走到了這片園林的外陣邊緣——但卻再也無法前進一步。這里已是步步迷宮,一旦走錯,就是原地打轉。清平他們時不時的互相低聲商議著,向內陣退去,又再重新上來。而鶻鳩宗的,卻比我們都慢,而且,不停的指揮著他的鬼妖們,東挖挖西刨刨……
意識再一次的恍惚,我知道,自己也快到極限了,在連續不斷的感知中消耗得太多。雖然她曾給我的生命之力,暫時的壓制了所有傷痛,但是內在的余毒,又運轉了一天,又到了該用藥的時刻。而現在,鶻鳩宗的是不可能把我的東西還給我的。但我一定要在他們之前找到辦法,陣法是我唯一所長,只有堅持下去,我和她,才可能有逃脫的機會……
“是啊,來吧……”
恍如觸電一般!我猛然警醒——那是誰的聲音?。?
四下張望,眾人所行依舊,倒是鶻鳩宗的,警惕的望了我一眼,又照舊挖他的洞。她也傳來疑惑——我早已開啟陣紋,她的意念隨時可以傳給我,但是,她也好,我也好,都很清楚,靈識的全部感知之中,都沒有任何的其他異質元氣流動出現!
竭力讓猛跳的心緊緊平靜下來,我試圖再次讓自己的意識恍惚一點——雖然沒有遇到我們之外的任何東西,我們卻很清楚,落影莊園這里的原住者不可能一個都不剩,或許是我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讓它覺得,值得一用!
“不用找了,祈軒,這里不會有別的東西的,”她的意識卻忽地主動傳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也在被陣法緩慢的吸攝——你不要急,祈軒……但這個速度比對活物的吸攝要慢很多,好比你們用他人的生命代替自己能緩上個幾天,而我,如果真的是僵尸的話,大概能緩個幾年,鬼妖的話會活的更久,但也遲早會被吸干,所以,只要是能跑的東西,都不會留在這里的……”
心頭再次嗡的一下——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只是明白了她想掩飾什么——“你還有什么瞞著我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完!時祈軒!不要以為你很了解我!也不要以為你很了解乾明!——好了!那個巫師的靈蠱過來了!閉嘴吧!”
我們同時掐斷意識的交流,鶻鳩宗的望向我不懷好意的笑笑,靈蠱停在了她的肩上。我干脆閉目坐下,裝作休息起來。而清平他們,卻也派了過來一位年輕的道人,坐在了離我不遠的地方,與鶻鳩宗的暗成牽制之勢——都在以為我們發現了什么嗎……
我不知道自己該是什么表情,又該想些什么——我真的,一點也不了解她??尚γ矗空媸且环N斷片的感覺——我剛剛將心中被剜掉的位置給了她,她卻要把我的心整個撕開賣掉?
——開始認識她,是因為乾明要一起對付勾趾,他說找到了一個擅長凈化陰氣的幫手……那次,乾明說的是——挺可憐她的……我清清楚楚的記得乾明那時候的眼神,不再是一貫的明亮與純凈,而是蒙上了一層迷?!?,很快他又笑了,嘟囔著,“我這是看上她了,還是自戀呢……畢竟我和她太像了,呵呵……”當時我只當他又開始玩深沉了,不去理會。乾明,怎么會和那個陰郁冰冷的女人相似?
再然后,她來找我,卻是嚇了我一跳——她想當我的搜靈使者,來換什么……好像是她那個魔法學院中的地位還是什么的……
隨即爆發的就是憤怒——你一個年輕輕的姑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的活著?乾明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不懂珍惜?學藝不成就做個普通人又能怎樣?為了你心中對術界力量的貪婪,你就要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么?
我想狠狠的嚇唬嚇唬她,給了她一個小小的喚魂蠱——但卻不知道喚起了什么可怕的回憶,她撕心裂肺的喊著暈倒,把乾明招來了——也是乾明的反應,讓我忘了去細究她究竟經歷過什么嚴重的事情……
“我是很喜歡世間的,祈軒,你知道,”乾明邊松了口氣邊收起定位她的黃符,“就像她現在對術界的向往一樣,”隨后他卻對我亮出了他的木劍,“所以,請你尊重她這種向往,即使是錯的,也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我一時氣樂了,乾明和我動手玩玩的時候不少,但是為了一個女人,這么正經的胡說八道,還是頭一回,“那我就讓她好好醒醒!”
回應我的,是他驟然一招雷法,我反射般的本命靈蠱就打了出去——然后我們就都倒了,這叫怎么回事!?用得著來真格的嗎???
“你瘋了!”
“你怎么不打死我算了!”
我們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怒目而對!但我還是比他更清醒一點的,先拿出了涵養靈氣的丹藥,這叫什么事兒???我們都給對方傷到了靈魂,若不及時調理,要比傷筋動骨后果嚴重得多,“別瘋了,先來一顆……”
他也算反應過來了,也沒跟我客氣,接著丹藥就送進嘴里,隨后,他卻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祈軒,我是因為遇到了你,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別以為我多陽光,我陰暗的時候你不知道,其實,你才是我的陽光,別人怎么變只有你不變……”
“行了哥們,別酸了,”我不是好氣的打斷了他,“少給我點雷就行了?!?
“你曾經給我的,我也想給她……”
“你也不仔細看看她是什么樣的人!?”火氣又不打一處來,都是被這個女人整的,“你那只眼睛看她知恩見她待見你?。克贿^是條血吸蟲,惡心的寄生敗類……”
“你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她???”乾明卻更來勁了。
“你、和、她、不、一、樣?!蔽医K于認真起來,我不像乾明那樣,什么話都能隨口就說,希望我這幾個字,能夠讓他明白自己的分量——
“有什么不一樣!?”他終于安靜下來了,眼神也恢復了一貫的清亮,我明白了——他好了,他一直清楚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們是幾乎一起長大,但是,他有很多朋友,而我,卻只有他一個朋友——他這句話,其實已經不用再說了,只是面子上有點掛不住吧……
“你現在的做法……所以不一樣。”我不想再說什么,也就是應付一句,準備走開——我很清楚,最銘刻我心的,就是乾明的善良,發自本心的善,從來不因他生命中的任何陰霾而改變——這是他作為一個優秀道家弟子最純凈的本心,在我們以往無數次的并肩“戰斗”中都是那樣的清亮,一如他的眼睛,雖然每次搭上他出去“替天行道”,都免不了傷到半殘的回來……
淚,不再眼里,而在心中。
——點點回憶涌起,卻不再是剜心的傷,而只是淡淡的哀。我真的了解乾明么?是的,我本應很了解的——在他面對那個黑袍惡魔的時候,他肯定是奮不顧身的上前,半分不會恐懼逃避,而要竭力給其他的弟子們多一分生機的……哪怕死,死在對抗這種頂級的惡魔之中,對他而言,也是死得其所的……
“是啊,你也是一樣的吧。”
那個聲音再度在恍惚中響起——這回我沒有別的反應,而是繼續保持著魂魄不穩的狀態——我已經明白,這個狀態,才能感受到它的意識,“你是誰?你想要什么?”
“還算聰明,和你說話是更費勁一點,不如她的標記那么清晰,你給我聽好了……”
但它的聲音卻被我的顫栗再次打斷——我突然明白了,我們能進來,并不是靠我的聯靈蠱上面的黑袍氣息, 而是因為她!她身上才有真正的“鑰匙”!我真的不了解她,但是——
——我笑了,不愿再想下去——很簡單,我選擇相信她。因為,乾明在那天最后對她說過的那句話……也是我聽到的乾明的最后一句話,然后,他就回了終南山,然后,就成了永訣……我相信乾明,所以也相信乾明的力量,相信他選擇的,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如果我不相信,即使活下去,心里那個位置,也永遠是空的了。
乾明,那里,永遠是你的位置。
你永遠在那里,你選擇的,也是我選擇的,你要做的,也是我要做的。
“你不用管我是誰,”那個聲音在我的調整中終于再度出現,“只要你肯敞開靈魂接納我,在這個園子里,你們想去哪就能去哪,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黑袍的寄魂術!
是的,我明白它是什么了——巫門記載過這種奇特的西洋黑魔法,將自己的靈魂分出數個碎片,通過某種特殊的秘術,留在某個特殊的地方,等待著合乎某些特殊條件的靈魂……很多黑袍都會有這種后手,這樣,一旦自己死了,都可能借著這個碎片,在某種程度上,利用愿意接受契約的靈魂,以秘術復活!
現在,顯然是我,還有她,因為身上有著黑魔法的氣息,而能夠合乎條件與它溝通,被它選中!——我是聯靈蠱,不知她身上有什么!而且,它顯然是被她拒絕了!所以才會再來找我!
她不動,我也不動,清平他們繼續在試著陣法,鶻鳩宗的也在邊繼續測算邊用靈蠱留心著我們這里的動靜——然而,我很清楚,他們根本看不透,那個東西在通過這里的整個陣法本身和我們說話——雖然靈魂碎片沒有任何力量,但是他們也不可能找得到它!只不過,如果他們發現了我們都可能成為它的寄主,從而擁有對抗他們的力量的話,下一秒鐘,我們絕對會死,不管我們原本有多大的利用價值!
“你也不肯么……”那個聲音似乎在嘆氣,“你們都曾經接觸過黑魔法,應該知道它的力量,就一點也不動心么?”
是的,我當然知道黑袍的力量,但是,我絕對——不要成為第二個林靈川!師門之恩大于天,任何誘惑,在師父的嘆氣聲中,都是那樣容易消散的……只是,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拒絕的,她不是很想要力量的么?
“算了,給你們一點福利吧,”那個聲音似乎笑了,“你們的方向都錯了,還以為巫道兩門的后進能夠多聰明——你以為黑袍,會樂意行走在日光之下么?”
原來是在地下!
是的!黑袍怕光!雖然不如其他陰物怕的那么明顯,但也絕對不會好受!我也明白了,為什么鶻鳩宗的一直在挖地!他早就想到了,但是,挖土觸及的只是色相,卻打不開陣紋,所以仍舊找不到路!
“那個暗系觸媒推算的沒錯,陣法失控了,到現在,在這里,活物三天,死物三年,靈類三甲子是極限——你們多攝命源,少取命源都是如此——本來不需要死人的,是你們太蠢,浪費生命,”那個聲音繼續嘆著,“如果我不幫你們,你們都死透了也找不到出路。”
“你為什么要幫我們?”
“我本來想幫的不是你們,是她,她本來就是我想選的新‘采蘩’,可惜沒等到處理的好日子,莊園就落敗了……現在她卻又來了,真是天意啊?!?
我忽然知道它是誰了!
——采蕭、采葛、采艾,那是天均堂美艷絕倫的三位鬼妖主管!還有諸多采字輩的鬼使……它們的主人就是——林靈川的幼子!經營天均堂魔法市場的!歲華先生林明路!
“你……想怎么樣?”
“我還能怎么樣?看把你嚇的,”它笑了,“我只是選定了她,沒來得及做什么,她身上的標記氣息也不是我的,是安然給過她一個鉆心咒——阿然不喜歡殺人,能嚇走就行——也等于宣布,這個人是我的了,你們誰敢殺?——所以嘛,知道她還活著的人很多,或者是她故意跟這個世界開的玩笑?反正你們也不是第一批來莊園探查的人了,不過要想找到她,還是去另一個世界吧。”
原來,她那天喚起的最可怖記憶,是黑袍的鉆心咒。
最惡毒的黑魔法之一——世界上所有酷刑之首,從魂魄最深處由內而外的撕裂,沒有任何一種痛苦能都與之相比,受過的人通常都會在靈魂上留下永久的傷害與獵物標記,原來這就是她身上黑袍之力的來源,的確比聯靈蠱強得多——我不知道是該悲哀還是慶幸,雖然我不了解她,但是我選擇相信了她,或者說,雖然我們并不互相了解,但是,對乾明的了解和相信——將我們連在了一起!我們骨子里真的都是一樣的人!
“你們都是和阿然淵源深厚的人,”它又開始悠悠的嘆著,“正是因為你們都拒絕了我,我才會想幫你們出去,否則你們根本不配幫我帶這句話——聽好了,如果有一天,你們見到了她,幫我把這句話帶給她……”
——一股冰冷的感覺忽地侵入靈魂!我不知道它給我的是什么!但是我卻沒有能力拒絕,那種感覺無法形容從何而來,恍如天地整個的力量壓下——而就在同一時刻,靈識中感到的陣法猛然扭曲了一下!恍如星空的光線被扯動!腳下的地面驟然坍塌下去!我、她、鶻鳩宗的、還有那個年輕的道人,都一起跌落下去……
空間、意識,猶如一同撕裂,我最后聽到的,只有清平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