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繁華京城,正是落英飄搖時。
侯府朱漆的大門悠悠然打開,暮春朝陽投射門上巨大鉚釘,燦金晃眼。
楚衣微微側頭,跟著先自己半步的華服男子一起邁過高高的門檻,身后幾個護院緊緊跟隨。
“少爺,還是上車吧,去廟里的路很遠。”楚衣站在馬車旁邊,眼見這人要視而不見的徒步上山,連忙拉住他說道。駕車的四匹高頭大馬安靜的昂首等待,鬃毛烏黑油亮。
清泠泠的聲線,堅持的意味十足,楚袂看著他眉目懇切的樣子,無奈的微笑點頭:“也好,回頭游會再慢慢游玩也不遲。”說著輕巧的跳上馬車,還伸手拉一把方才護在身邊的楚衣。
正是盛世太平,太后壽誕,天子大赦,普天同慶,平日難得進京一次的雜耍戲班都趕在這檔口進京獻演以求揚名日后更好發展,人們一向喜歡湊熱鬧,這幾日真真是萬民空巷熱鬧非凡。
侯府的夫人韶華早逝,逢年過節都要到國廟添燈油祈福。昨天楚袂剛從外頭回來就被老侯爺叫到書房去,想必是說了適逢吉日總該到廟里進香的,于是今兒一早就被叫起來推出門。本來楚袂斷不會這么痛快的,他從來不覺得焚香點燈就能體現自己孝順,但是老侯爺也只能藉此寄托對亡妻的思念,既然沒有機會孝敬母親,自然不能再傷到老父親。何況,這番勝景也不是常有的,出門就能玩個一整天不得閑。
從廟里出來,楚袂打頭走在前面,楚衣跟方丈啰嗦完,小跑著跟上來,卻見他一副聽壁角鬼鬼祟祟的樣子,詫異的推人一把,楚袂食指豎在嘴邊,小聲說:“有人。”
有人怎么了?楚衣想問,但是接著聽到了幾聲喘息兀自臉就紅了。
楚袂貓著腰往前走,楚衣拉著他的衣服搖頭,他才不管,干脆就抓著那只手一起前行,壓低到嗓子里的聲音說:“去看看。”
楚衣是沒法后退了,只好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跟進,只是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他實在是臊得慌。
山間的小路曲曲折折,走著轉了個小彎路口分叉,那條新生的小路,只是因為走的人多了壓倒了叢草,才看起來像條路。順著走進去,那一處沒遮沒攔的連樹木都很稀少,就看到在一個緩坡上糾纏著兩個人,衣衫都是半褪。
楚衣差點驚得叫出來,連忙捂著自己嘴巴,那個……下面那個……居然是,剛才進廟時候接待他們的那個小沙彌!
楚袂倒是沒有什么驚訝的意思,偏偏眉頭卻皺著。見他身子向前,楚衣一把拉住,又趕緊拿手捂住他要說話的嘴巴,低聲問:“少爺要干嘛去?”
楚袂拉下那只手,同樣用憋在喉嚨里的聲音,但是卻急了幾分:“你沒聽見那人一個勁兒喊不要不要?他正在受人強迫,我且去救他,你立刻去喊護院過來!”
楚衣聞言實在不知該作何解釋,他只能拉著人不放,楚袂掙了幾次,又道:“你這是作甚?”
楚衣還在想怎么解釋才自然些,就聽到那邊糾纏著的人高一聲低一聲的□□,似乎是興奮的緊了,喑啞的聲音混亂的含糊著低喊,一會是深一點,一會又是不要了輕點,這一聲還未喊完就要叫道用力用力,看來是連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真正的陷入了意亂情迷之中。忽而聲音顫抖著拔高,尾音破裂之后戛然而止,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楚袂的臉早就如火燒著,死命的低著頭一動不動。
楚衣也是尷尬非常,怕被那兩人發現,拽著楚袂趕快離開,兩人動作輕巧盡量不出聲響,看著遠去了,才相視而笑長出一口氣。
一行人沉默不語的下山,很快就看到了已經排到半山腰的雜耍小吃攤子。也正是如此,楚袂堅持不肯坐馬車下山,楚衣拗不過他,偏巧又碰上那樣的情景。
也許是人氣兒多了,楚袂放松下來,閑談笑語幾句,但是沒壓下剛才看到的一幕,轉來轉去,就捏著楚衣的臉說:“那小沙彌還沒有你長得好看,怎么就沒人到侯府來提親呢?”
“少爺,老爺前些日子還說讓你看看那些帖子,多少小姐想攀著嫁進侯府,真擔得上百里挑一萬里挑一了,少爺真的不必擔心。”楚衣說得一本正經,有這閑工夫笑話我,還不如想想對策對付那些三姑六婆才好。
老侯爺那是馳騁沙場的一員猛將,實打實的功勛鑄就的榮耀,又兼為官有道,幾十年來長青不敗。楚袂含著金湯匙出生,他的婚事連宮里的皇上太后都要過問過問,更別說那些想攀高枝的,想穩固地位的,種種想利用姻親達到的企圖的人了。況且老侯爺就這么一個兒子,楚袂那就是一塊最香的肥肉,多少人家只恨自己沒能生出個如花美眷的女兒來!
果然,這一說就見楚袂皺起眉頭,苦著臉走了兩步,看到前面一個皮影戲的快步過去,那些煩心事就先放著吧,反正也不光只有他一個在煩。
日頭漸升,熱鬧也看得差不多齊了,楚袂一邊搖著折扇一邊跟楚衣說笑走著。前方湖上浮著畫舫,他頓了下腳步,收了扇子上前,楚衣眉頭微皺緊隨其后。
但凡是文人,對著美景都喜歡吟詠幾句,再有美人相陪那就更妙了,于是這會兒眼前那京城有名的溫柔鄉——雕樓畫舫上,都是這般年紀小有才氣的富家公子哥兒。這楚袂更是京城聞名遠近的才子,加上身世顯赫,適才畫舫上有幾人齊齊朝他招手,如若不過去就顯得太過高傲。但這一去,推杯換盞,逢迎來奉承去,還不知要啰嗦到幾時,楚衣心中無奈也只能是默然跟隨。
幸運的是,楚衣走近了才發現,這群人里面正巧有自己主子不喜歡的人,就聽楚袂和其中一個招呼自己過來的俊雅男子寒暄幾句,說府上有些事情不便多留,帶著人又從容離去。
走在路上,楚衣道:“少爺是看到季公子在場?”
楚袂擺了擺手上合攏的折扇,有些故作神秘:“非也非也。”
“那是……”楚衣不解,雖然少爺不是招搖顯擺的人,但基于文人墨客的通病,碰到喜好的也會舞文弄墨酸上一酸,既然不是因為那個季公子,又為何這么匆匆離去?
“日頭高了,你不禁熱,又討厭那種脂粉地方,我留在那里作甚。”楚袂笑盈盈說的輕巧,楚衣心中一暖,臉上漾起笑容。
往前走了一段路,很多人擁擠在一起,楚衣和楚袂對視一眼,難道還有什么戲耍他們錯過去了?
1.2
兩個人費勁的擠到最前邊去,看到的卻是一個少年跪在地上,頭上插著草標,地上鋪著白布,上書四個大字:賣身葬母。
楚袂回頭去看楚衣,楚衣正看著少年,眼睛一眨不眨。良久,從錢袋里掏出一錠元寶遞給那少年:“小兄弟,這十兩銀子你拿去葬了你母親,剩下的錢或是回鄉或是找個地方住下討生計吧。”
少年抬起臟兮兮的小臉,悲戚的面容滿是感激,眼中泛著淚花:“恩人,等我葬下母親,就隨您回府,今生當牛做馬!”
“不不,”楚衣連忙擺手,“我只是幫你葬母,不需要你做什么!”
楚袂也跟著說:“我們府上不缺人手,你正值好年華,看你寫得一手好字定然也是好學之人,我再助你幾個錢,回去讀書考個功名吧。”說著推了楚衣一下,從他那里接過自己的錢袋取來一錠銀子放下,還細心的回頭招呼跟上來的護院留一個幫著這少年。
吩咐完便撥開人要走,迎面來人道:“小侯爺真是慈悲心腸,見著這等賣身葬父母的都慷慨解囊,可惜都沒有楚衣這么好福氣,能侍候在您身側啊。”
楚衣看著眼前人,雙手握拳,目光冷峻。這人就是畫舫上的季公子季豐,本朝季允大學士的獨子,仗著自己有幾分學識便一副天下唯我獨尊的囂張德行,屢次挑釁楚袂,結果是次次受措,卻是屢教不改。這回更甚,那話語里暗含的意思是再明顯不過了,楚衣簡直想一耳光給他扇過去封住那張臭嘴!說他什么都沒關系,但是他不能容許任何人對少爺有任何污蔑。
楚袂展開扇子搖了搖,溫和的笑道:“季兄如此遺憾,下次多帶點銀兩救濟貧苦。至于像楚衣這樣的良友那倒是可遇而不可求了,我看那少年也是聰敏的學生,不如季兄也幫他一把?三人行必有我師,說不準哪天還要向那位小兄弟求教呢。”
這幾句話,說的這位季公子又是沒有富者仁心,又是目中無人,也給楚衣解了圍,楚袂不管他還要說什么,拉著楚衣表情疏離的點個頭告辭離開了。
季豐看著漸漸遠去被人群遮住的背影,恨恨的捏緊拳頭。他不服,他從小就不服這個人!如果不是有那么一個大靠山,他們憑自己的真才實學,那么他才應該是人們交口稱譽的翩翩佳公子,是京城少女傾心之人!而不是長著女人面孔的楚袂!
走了老遠,楚衣才道:“少爺,錢我會還上,剛才真是多謝你。”
“這是說的什么話,侯府這點銀子還要跟你計較,你還要跟我來計較銀錢。”楚袂語調生硬,聽著已然生氣,楚衣卻不言不語,似是對剛才那話定了決心。
楚袂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不能忘懷么?”
楚衣抬眼看看他,又沉默著低下頭。
他怎么可能忘記,八年前,他還是個垂髫小兒,家鄉鬧災荒,他跟著爹娘出來討飯求生,一路上先是母親熬不過饑餓和病痛的折磨先走一步,跟著父親也病倒了,那點不多的銀錢給母親買了棺木更是所剩無幾,父親的病一天重過一天,熬了一個多月終于咽了氣。
楚衣成了孤兒。
但他對這種孤寂和貧苦并不陌生,他原先就是孤兒院的孩子,磕磕絆絆的長大成人,正要享受成功了,莫名其妙的卷進小巷深處的打斗,不知是誰故意還是失手,他被刺了一刀就昏過去了,等醒來,他就在這個男女都留著長發,穿著布衣長袍的地方。而他自己,也從一個身長六尺的成年男子變成了襁褓中的嬰孩,用咿咿呀呀的聲音表達自己的意思。
雖然覺得這么一來,那些自己掙扎求活的日子就被委屈了,他爭取來的成功這么沒了也讓人很難過,但是在這里他有雖然貧窮但是疼愛他的父母,每天都有親情關愛,慢慢也就釋懷了,過的很滿足很開心。
可是天不從人愿,十歲,又讓他重新回到孤苦伶仃。
在這個地方,他雖然上過幾天書院,但要再次憑著自己的努力取得成功卻非易事。眼看著父親的尸體停了一天又一天,在這個以孝治天下的年代,尤其是他真是非常敬愛這對父母,他喊了十年的那么疼愛他的爹娘,他已經完全的融入了他們的兒子這個角色,他深深的以為自己就是他們的孩子,如果不能好好下葬,他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最后只得做出賣身葬父這樣的無奈之舉。幸運的是,他擺在侯府必經之路,更幸運的是,他遇到了楚袂。楚袂本來也不想讓他做奴仆,如今天一般給了錢讓他自己努力,是他苦苦哀求才留在侯府。
那一刻他也不知在想什么,也許是不想再一個人流浪下去了,他開口相求,終于留了下來,但是楚袂曾不從使喚他,反而因為自己年長兩歲就處處維護他,帶他一同跟師傅學習,落下的課程都是他熬夜幫忙補上的,親生大哥也不過如此吧。甚至當初進府改名字也是取了他原名金縷衣一字與楚姓合起來,而非阿狗阿貓小桌子小柜子的,況且這“衣袂”二字連起來,不知情的定是當他們是兄弟。楚袂就是這樣毫不顯山露水的維護著他。
楚衣是個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人,你對他好一分他回報你十分,跟著楚袂自然是忠心耿耿,回護的周周全全,老侯爺也很喜歡這個聰敏善良踏實勤懇的孩子。
一晃八個春秋就這么過去了,當初的纖瘦少年都長成俊美儒雅的翩翩君子,芝蘭玉桂讓人心生傾慕。
“我怎么可能忘了!這輩子要追隨的人就是你,沒有你當日的心軟和日后的幫助,我這一介草民活的最好也是像螻蟻一般,做個鄙野村夫粗俗一生。”楚衣站定,看著楚袂,目光灼灼而堅定。
楚袂由心而笑,大力的拍拍楚衣的肩膀,朗聲道:“我早說過,你我就是同命兄弟,楚衣楚袂,怎么也不能分開的!”
豪邁過后,楚袂很不應景的拍著肚子說:“到這半晌了,咱們在外面吃了再回府吧!前面醉仙居聽說新近來了一個南方的廚子,做的糕點很是好吃,咱們去吃一回。”說著也不管是不是有反對的,大步向前走去,楚衣落下一步跟著過了街。
有些事就是在一秒之間發生的,楚衣看著楚袂轉過身來招呼后面的護院快走,一輛馬車駛過來伸出一條手臂,再一撈,轉瞬間楚袂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