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辭晚在荒漠上空飛行,遠望時,天空下的一切都是蒼茫荒涼的。
連綿的沙丘接天而去,日中的陽光將整個荒漠的世界都渡上了一層金芒,使得這個世界在荒涼中又陡然生出一種別樣的壯美。
前方一座沙丘上,有數名年齡各異的男女或躺或站。
躺著的很明顯是受了重傷,站著的也個個滿身血痕。
在他們的身邊,還倒伏著兩只足有三丈高的巨大妖獸,一只是獅子形狀,另一只似鹿非鹿、似馬非馬,乍看去很難分辨到底是什么品種。
但這只似鹿又似馬的妖獸有一個特征非常明顯,它的鹿角頂端,居然生出了蟲類的甲殼!
怪異的鹿馬妖獸倒在沙丘上,其脖頸處開了個大洞,暗紅色的血液還在汩汩往外流,一名右手帶傷的修士伸著左臂,用一只特制的儲物葫蘆在收集那些外流的血液。
還有一名身穿藤甲的中年修士則仰著頭,舉著手臂對空揮舞,口中不停喊:“仙子!過路的仙子,可否相救小修等人?求仙子施以援手,我等愿以三百戰功相換!”
戰功?
宋辭晚自從來到梁州后,倒也多次聽聞“戰功”的說法。
梁州邊陲之地,鎮妖關橫空而立,在關內還有一座巨城,就叫鎮妖城。
據說,鎮妖城內沒有凡人,都是修士。元珠雖然也是通行貨幣,但更受大眾歡迎的,還是戰功!
皆因戰功乃是由四大妖關聯合發放,有朝廷背書,通過戰功,修士們不但可以自由交易,還能直接在朝廷兌換各種稀有物資。
一些最頂級的珍寶,用元珠買不到,但用戰功卻可以!
甚至,被各大門派秘藏的一些絕學功法,都可以通過戰功在朝廷兌換。
因而戰功之價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又遠超元珠。
不過元珠不但是貨幣,還是能源物體,在許多時候,元珠都可以被當做是能量供應體來使用。
而戰功這個東西一旦脫離大周,那就什么也不是,它的貨幣價值全由朝廷賦予。
所以,戰功雖好,與元珠相比卻也不能互相取代,只能說是兩者各有所長。
但眼下,宋辭晚對戰功確實是好奇的,也是需要的。
她要去鎮妖關,若能提前收獲一些戰功在手,總能多得幾分方便。
宋辭晚降下云頭,她一襲白衣,在云海之上飄然而下,自身實力氣息雖然隱蔽,飛行速度卻是奇快,有一種說不出的氣韻神采,很難形容。
倘或是一定要用一種通俗的語言表達,大約便是四個字:高手風范。
下方修士明明是中年模樣,為何卻對著云頭上的宋辭晚尊稱仙子?
自然也正是因為宋辭晚騰云駕霧,飛得夠高夠快。
哪怕對宋辭晚而言,這是壓著速度在飛,可對地上這些受傷的修士們而言,宋辭晚的慢速度,也完全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
宋辭晚落地時,藤甲修士連忙將自己揮舞的雙臂收到身側,他的臉上甚至流露出了三分局促之色。
又是局促,又是驚喜,又是意外,似乎他雖然是在揚臂高喊,可實際上卻并不當真認為天上路過的那位高手會應聲降落。
宋辭晚的雙足踩在了柔軟的沙丘上,一種鼓噪的熱意從地下蒸騰往上,比起在高空飛行時,此時的沙漠地面溫度極高。
天地秤在她身側浮現,收到了來自藤甲修士的一團氣:【人欲,練氣期大圓滿修仙者之驚喜、駭怕、忐忑,一斤一兩,可抵賣。】
宋辭晚目光掃去,在藤甲修士身上一轉,又落到了地面躺著的幾名修士身上。
藤甲修士名叫周木,是一名擅長木系術法的中年修仙者,是梁州本土修士,常年混跡鎮妖城,因其經驗老道,在中低層修仙者中其實名聲不弱。
近些時日,在鎮妖關附近出沒的妖獸開始大量增多,周木便漸漸從原來的獨行殺妖,變成了拉起一支隊伍,大家合力殺妖。
人多了,殺的妖多了,大家的收益全都有了正向增長。
原本一切都好,周木帶隊也向來謹慎,從不冒進。
這一次,他們一行九人合力圍殺一只本就受了重傷的妖丹初期的獅妖,既帶足了丹藥,又帶足了陣盤與靈符,再加上事前的配合與演練,大家原以為此次殺妖,即便不算十拿九穩,也至少不會出現太大的危險。
豈料那獅妖雖然傷重,卻還是在極限處突破了他們的陣法合圍。
而后,在兩方的追逐逃殺中,獅妖搬來救兵,一只奇形怪狀的鹿馬妖獸。
那鹿馬妖獸,卻只是通靈后期!其甚至未曾突破到妖丹期!
當時的獅妖口吐人言,一見到鹿馬妖獸便遠遠呼喊:“鹿老弟,快救救你獅哥哥我,這些人族賊子著實可惡!趁我重傷竟然偷襲,鹿老弟救命!”
初時,周木等人尚未察覺到危機。
因那鹿馬妖獸甚至只會喲喲怪叫,吐得出妖語,卻說不出人言,分明便是連妖丹都沒到的一只蠻荒妖!
周木等人擺開陣勢,準備將兩妖一并誅殺,卻不料那鹿馬妖獸揚蹄一沖,便仿佛是擁有神眼般,一個照面就沖散了眾人的陣型。
直接將陣眼輔位的女修士劉清清沖得胸骨斷裂,當場倒地瀕死。
九人的九宮陣型便就此被打亂了。
此后戰斗更不必多提,總之就是古怪又強大,對手鹿馬妖獸雖只是通靈期,卻不但巨力無窮,還總是能踩著點地打斷眾修士施法。
與其對戰,周木等人雖有一身本事,卻只覺得處處扭曲無力,不但施法時常被打斷,就算是施法成功了,他們施展出的種種法術法器也總是容易偏向。
有的時候不但打不中敵人,還恍惚會打中自己人!
這還怎么打?
再加上重傷的獅妖也不是省油的燈,此二妖一為助力,一做騷擾,與周木這一隊人族修士戰了個飛沙走石,鮮血四濺。
場面一度激烈到慘烈。
最后,周木等人是用盡了手頭所有的丹藥與靈符,甚至周木還自爆了一件下品法寶,又有數人付出了重傷的代價,這才終于將兩只妖獸誅殺。
可妖獸雖死,周木等人也已經是到了強弩之末的境地。
療傷的靈丹都用完了,重傷的人也無力再撐到回城,眾人愁云慘淡,心生絕望之際,天邊卻有祥云飛來。
那是高手在騰云駕霧!
周木于是便在絕望之際發出了呼救聲,這是絕境中的求援,姑且算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罷。
然而,正如葉公之好龍。真龍未現時,葉公日日夢龍,忽一日真龍當真降落,葉公反而是當場嚇暈了。
周木等人如今的狀況,與葉公好龍竟頗有相似之處。
天上仙子路過,周木拼命揮手將人喚下來,等人當真下來了,周木卻反而膽怯了。
眼見白衣少女氣韻非凡,她自云頭降下,冷冷清清地立在沙丘上,目光掃來時,一種說不出的、深不可測的戰栗感便忽忽然襲上眾人心頭。
本就凄凄慘慘的眾人立時渾身一激靈,除了昏迷瀕死的幾個,其余眾人的目光便不由得齊刷刷投向周木。
周木站在原地,手足無措了片刻,這才暗暗一咬牙,小心上前拱手道:“仙子,我等獵妖時不慎重傷,求仙子相救。回城后,三百、三百戰功必定奉上!”
宋辭晚似是沒有發現他的忐忑,只是微微頷首,走向了半躺在地上,被一名青衣女修士半抱著,氣息最為微弱的一名女子。
這女子自然便是最開始被鹿馬所傷、整個胸腔都塌陷了的劉清清。
當然,宋辭晚并不知曉她的名字叫劉清清。不過這些都不是什么重點,重點是劉清清傷得這么重,縱使她是修仙者,但未曾煉體,此刻也已經是完全喪失了呼吸。
只余一點真靈尚在肉身中并未完全離去,被抱著她的青衣女修士以真氣護住了她最后一點元陽。
青衣女修士名叫劉檀檀,與劉清清乃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妹。
姐妹兩個情誼深厚,此刻劉檀檀的臉龐已經完全被淚水濡濕了,但她自己卻毫無所覺。她只是睜著眼默默流淚,一邊不聲不響地拼盡全力壓榨自己的真氣。
劉清清像是一個破了洞的娃娃般被她攬在懷里,除了最后一點元陽未滅,整個人已經完全無法給她任何回應了。
真氣被注入她的身體,也是這邊進入,那邊流失,根本就什么都留不住。
便在此時,宋辭晚來到了劉清清身旁蹲下。
劉檀檀身體一顫,她雖然不聲不響,但對于身邊發生的一切其實也并不是完全沒有知覺。
她知道宋辭晚是被周木喚下來的過路高手,那么如今,這位高手能夠救下她的妹妹嗎?
也并不是每一位高手都擅長療傷,更何況劉清清傷得這么重。
不過是她自己不死心才固執地想要留住妹妹最后一點元陽罷了,實際上像這樣的傷勢,若是放到鎮妖城中的醫館里,一般的醫修都會直接宣告劉清清已經死亡。
獵妖而亡,這在鎮妖城并不是什么新鮮的死法。
每一天每一日,像這樣死去的修士太多了。
就算頂級的高手擁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就算道法神奇,仙術高妙,可是那樣等級的高人,又豈是他們這些普通修士所能輕易遇上的?
劉檀檀的面容又是麻木的,她只感覺到那位過路的高手蹲在了自己與妹妹身邊。
她卻垂著眼任由淚水將自己的視線模糊,如果可以,她甚至還想封閉自己的聽力,她只怕、只怕聽到身邊人向她宣告:“你的妹妹已經沒救了,節哀吧……”
劉檀檀脫口道:“不要!”
這一聲凄厲的呼喊發出來,實際上卻又仿佛是蚊吶般細小。
原先被她半摟在懷中的劉清清,不知何時竟從她懷里離開了。
原來是有一雙手輕輕拂過,奪走了劉清清。
劉檀檀一下子直起腰,抬起頭,她下意識想要將人搶回來,但她的手卻又在伸到一半時停止了動作。
劉清清被平放在了沙地上,一名白衣少女半蹲在劉清清身旁,抬起一只手輕輕一彈,便有一蓬沁涼的靈雨自半空中淅淅瀝瀝灑落而下。
這是甘霖化傷術!
甘霖化傷術,乃是甘霖咒的進階版。
如果說甘霖咒是普通醫修的必修術法,那么甘霖化傷術則是大醫修的標志性法術。
一般情況下,三五十個醫修中,都未必有一人能夠學會甘霖化傷術。
靈雨垂落,乍看是雨,實際上卻是一個個充滿生機的靈性光點。
清透的光點如雨滴般細碎灑落,在沙漠陽光的映照下,忽有某一刻散發出奇妙的彩色光暈。
沁人心脾的涼意從中散發,四周眾人縱使未曾親身體會到甘霖化傷術落在身上的感覺,此時此刻旁觀甘霖灑落,亦都不由得產生一種格外柔和的舒適之感。
眾修士齊齊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劉檀檀更是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發出丁點聲音,打擾到白衣仙子的治療。
砰砰!砰砰!
劉檀檀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還有寂靜的沙丘上,眾人壓低的呼吸聲,以及穿過沙丘的、幽幽的風聲。
甘霖淅淅瀝瀝,約莫下落了數十個呼吸的時間。
數十個呼吸內,眾人眼睜睜看著原本胸腔塌陷、滿身細碎傷口的劉清清,她身上那些外露的、零零碎碎的傷口都在肉眼可見之下平復了。
她胸口亦發出了咔嚓咔嚓骨骼抖動的聲音,那是、那是她的胸骨在自行接合!
這就是修仙者術法的神奇,不需要手動接骨,在強大法術的作用下,斷裂的胸骨居然都可以自行接合!
而這還不止,胸椎接合了,胸前肋骨亦要復原。
再然后,是那些破碎的臟腑、崩裂的血肉。
甘霖還在淅淅瀝瀝地不停下著,劉清清的身體便仿佛是進行了一場神奇的復原。
一切傷害,盡皆回歸原本。
胸骨愈合,血肉重生。
四周所有圍觀者,在這一刻全都喪失了語言的能力。
但是,劉清清還沒醒來,因此這一切又遠未結束。
畢竟血肉之傷易愈,經脈和神魂的損傷卻難以迅速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