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園的棚子里,想必另一個看果園的還沒睡吧,遠遠地看見后窗透著微弱的燈光。駝爺緊走幾步,覺得酒勁慢慢沖上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一般,再也挪不動步子了。他停靠在灣邊一棵歪脖子柳樹旁,想歇一會,不知不覺竟迷糊過去了。
不知是夢里還是真的,他聽見“咚咚”的聲響,睜開眼,只見一個人弓著腰從學(xué)校那邊跑來,又急匆匆在他面前掠過。他想喊住他,嗓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塞住了,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他扶著柳干站起身,還沒等清醒過來,便見遠處一片紅火光。
“哪來這么大的火?莫不是看花了眼?”他使勁揉搓了一下,狠狠把頭搖了幾下。不對,不是眼花,明明就是火光。
失火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他緊跑幾步,拐過大隊部,已看到小學(xué)校北窗有劇烈的火苗竄出來。
“失火啦——”駝爺先是一愣,酒勁一下子全消了。“快來救火啊——”他聲嘶力竭地扯開嗓子大呼,不一會,整個村莊狗吠成一片。
李茂生太累了,躺倒就呼呼大睡,不知什么時候,反正就在夢里,他摟著嫣紅繼續(xù)行茍且之事。突然,聽到一陣呼喊的聲音,他屁滾尿流地拉起衣衫不整的嫣紅往高梁地里躥。跑啊跑啊,感覺手里一下子空空的,嫣紅不見了。他大聲呼叫著嫣紅的名字,剛喊了幾聲,上來幾個人把他掀翻在地,一個黑臉大漢幾個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另幾個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狠狠地踹他。他驚恐地尖叫著,強睜開眼睛,一燈如豆,老婆正在推搡他的屁股。
“還做艷夢呢,失火啦!”
“失火?哪兒失火?”他邊穿大衫邊急呼呼地問,同時聽到窗外雜沓的腳步聲。
“誰知道呢。”他老婆說完,先跑出去了。
茂生快步走到火災(zāi)現(xiàn)場,大火已經(jīng)熄滅,只有斷殘的屋梁無精打采地竄著小火苗,幾個社員正奮力用水潑。一桶水下去,“滋”地冒起一大股濃煙,跟著一股嗆鼻的氣味。
村民雜亂地圍著學(xué)校站了一圈,還有一簇人聚在一起不知干什么。他走近前,分開圍觀的群眾,就見一人蹲坐地上,二姐扶著他的后背。看不清面孔,但從“哎喲娘啊”的聲音可以判斷出此人正是二龍。
“連長,二龍爬到屋上去,一股火苗噴到他臉上,就摔下來了,怕是把腿摔斷了吧?”二姐把茂生拉到一邊,“要不要趕緊送醫(yī)院去?”
“二龍是為保護國家財產(chǎn)負傷的,當(dāng)然要送。”茂生拿出軍人的作風(fēng),果斷地說。
當(dāng)晚,派了幾個村民把二龍送往公社駐地醫(yī)院,二龍的老婆也跟去了。三歲的女兒無人照料,二姐便把她接來自己家。
第二天便傳來消息,二龍屬輕度燒傷,左小腿腓骨骨折,需要長期治療。
幾天后召開村民大會,公社特別派人來主持,對二龍同志的先進事跡進行了表彰,并根據(jù)二龍同志病床前的愿望,吸收其為黨員。
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除了安排二龍的老婆,又選了幾個年長的作陪護,二龍的女兒小燕暫由二姐看管。
過了幾天,二姐帶小燕到醫(yī)院看望二龍,剛到病房門口,就聽到病房里吵吵嚷嚷的,從聲音知道是二龍的妻子。
二姐遲疑了一下,想到這時也不便進去,就想拉小燕離開。但一句話,又讓她停住腳步。
“你這是自作自受,”二龍的老婆哭泣著說:“非要立那個什么功,入那個什么黨,當(dāng)那個什么官。那些有什么好啊,值得拿命來換?這下可好了,自己放一把火,沒把自己燒成官,倒把自己燒成廢人了,看你這輩子還怎么有臉見人,更甭說當(dāng)那個什么破排長了。”她越說越氣,“你死了也就算了,讓我和小燕這輩子怎么活啊——”隨著哭聲,病房的門“咣當(dāng)”一聲開了,二龍老婆捂著臉跑出來,差點撞到二姐身上。
二龍老婆一抬頭,愣住了。
二姐也愣住了。
小燕迷惑地看看娘,再看看二姐。
三人默默無語地來到院落,在東墻下的磚垛旁揀塊碎磚坐了,二龍老婆一個勁地哭泣,女兒驚恐地望著她。
“別再哭了,嚇著了女兒。”二姐不知該說什么好,安慰地說。
“二姐,”二龍老婆啜泣著靠在二姐肩膀上,“我這輩子完了。他臉燒的變了形,大夫說再也恢復(fù)不過來了。”
“慢慢會好好,慢慢會好的。”二姐也不知在安慰她還是寬慰自己。
“都是那個李茂生害的,”二龍老婆擦擦眼,咬牙切齒地,“都是他自己想往上爬,想方設(shè)法地害我們二龍。”
二姐愕然。
“他為了提拔到公社,甜言蜜語地哄我們二龍,說將來的民兵連長是他的。還為了立功,一手策劃了這起火災(zāi)。那個狗娘養(yǎng)的,還和嫣紅勾搭成奸,公開鬼混,讓二龍碰上了。反正二龍完了,我要告他,告他破壞軍婚,讓他不得好死。”
二姐心里一緊一緊地,她不知道,這里面還有這么多小九九。她提醒二龍老婆:“這個可不興亂說,傳出去,人家會說你是誣告,這罪名可是不輕。”
“這個一點都不假。”二龍老婆理直氣壯地說,“那天下午他和嫣紅就在大隊部做那事,讓我們二龍撞上了,怕說出去他會打擊報復(fù),一直沒敢吱聲。”
二姐覺得事態(tài)嚴重,但自己只是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沒理由也沒資格管那些事啊。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對二龍老婆說:“只要二龍沒什么事,就不要操那些閑心了。惡人自有惡報,沒了良心還有天理呢。”
“可是二龍真的完了啊——”二龍老婆又是一聲長嚎,“他已經(jīng)成了那模樣,以后還怎么見人啊。二姐——”
二姐來到病房部,查看了二龍的病情,又到病房看了看昏睡的二龍。整個面部圍裹著,只露著兩個眼孔,黑洞洞的有些嚇人。
怕嚇著孩子,二姐沒讓小燕進房間。
回到家,二姐有好長時間摟著小燕。腦子里不斷翻卷著二龍老婆的話。她覺得李茂生太可惡,也覺得二龍?zhí)蓺狻1砻嫔弦粋€個人模狗樣的,背地里居然干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也不怕遭報應(yīng)。她又瞧了瞧驚魂未定的小燕:這個可憐的孩子,要是他爹真的治不好,可該怎么辦啊。
“小燕,看我給你帶了什么?”春玲笑瞇瞇地跑進來。
“春玲姐姐,我看看。”小燕從二姐懷里掙脫出來,跑上前去。
“哇,好漂亮啊!”小燕從春玲手里接過兩朵粉色的花。
“春玲姐姐,這是什么花啊?”
“這叫月季花。”春玲點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每個月都開嗎?”
“當(dāng)然啊,所以才叫月季花。”
“下雪的時候也開嗎?”
“這個……”春玲憋住了。
“你這小鬼頭,盡問些沒用的。”
聽著小燕天真活潑的聲音,想起二龍燒得不成人形,二姐的鼻子又一陣發(fā)酸。又是一家人就這么完了。如果二龍老婆這個時候再提出離婚,那不是更把二龍往絕路上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