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山派這些日子十分熱鬧。清靜古樸的長階上, 不斷有絡繹來往的人流,身著各個門派衣裝服飾的江湖人三三兩兩相互交談著,無形中醞釀著一個天大的計劃。
此番瑤山派鳳歌鳳掌門大仇得報, 正式繼任掌門之位, 接位大典之日, 邀請了正道各大門派前來觀禮見證。
而這一盛事, 卻隱含著另一層深意。
今日前來的各大門派的掌門首座都已接到密信, 信中談到誅魔大計。燭龍教如今剛剛復興,就已經挑起數場腥風血雨,若是再任其發展下去, 難保不會搗九裳在世時的覆轍,邪教當道, 禍害蒼生天下。
時辰到, 逐雲大殿中鳳歌一身盛火華服, 玉冠高束,俊秀英挺的眉眼卻深藏著海一般的深沉。他先向著大荒神之像扣拜, 奉上三炷香,隨即向著呈放著歷代掌門的聖龕拜了三拜,朗聲誦讀長長的一段禱文。隨後,曾經輔佐了鳳一殊十年有餘的長老奉上掌門玉印,接位大典至此禮成。
鳳歌捧著金印, 轉過頭望著整個大殿的人羣, 卻總感覺不到報了仇後該有的滿足感。
想到那個店小二, 心裡就一陣陣的不舒服。
自己這麼做, 是不是真的錯了?畢竟, 小二是無辜的。。。
可。。。若不這麼做,要想報仇, 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今生今世恐怕都難以企及。
而現在,自己竟然還要再利用一次。如果說之前利用他是萬不得已,那麼現在呢?
鳳歌暗自嘲笑自己。
什麼正人君子,原來自己生來就是個卑鄙小人。
大典結束後,三門五派的掌門首座都留了下來。逐雲大殿上空瀰漫著一層凝重的氣氛。
鳳歌向所有掌門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小二是燭龍教聖子,他們不可能不管。現在小二在瑤山的消息被完全封鎖,燭龍教仍然在找尋聖子,此時若是把小二的消息放出去,他們勢必來搶人。到時正道只要設下陷阱,等著他們往裡跳就好了。
而且以小二的身份,就算燭龍教的人知道這是陷阱,也不能不來。
沒有什麼反對的聲音。
鳳歌看著所有人面上的神色,知道只要這一役之後,瑤山派正道領袖的身份該是可以奠定了。
等到一切事宜都完成了,已經是月上梢頭。他獨自走去後山一個偏僻的庭院。這間院子裝飾十分華麗精巧,不算寬敞的苑子裡高低錯落著各色花卉,粉嫩與雪白交映,靛藍與紅豔相輝,恬淡的香氣瀰漫在微風中,花葉相顧而搖。
但這小院四周,卻守滿了瑤山派的弟子。
鳳歌走到屋門前,遲疑了一下。
有些膽怯。
不敢看到裡面的人的神情。。。
站了一會兒,他還是推開了門。
屋裡很黑,若不是月光從窗口撒入,是什麼都看不見的。
熹微銀光中,牀幔裡坐著一個一動不動的黑影。
鳳歌環視四周,所有尖銳的可能致死的器具都被收走了,整間屋子幾乎都空了。
“小二?”
鳳歌說著,輕輕掀開牀幔。
小二正半仰著腦袋,透過紗幔望著窗戶外的月亮。
雖然反射著月光,那雙黑眼珠裡面卻沒有半絲生氣。
鳳歌有些不敢看他。
自己動了他,又殺了他的愛人,現在又要利用他。
真是禽獸不如啊……
“十天之後,你就自由了。我會送你到海外一個美麗的海島上去,島上只有一些本地的漁民,大家都很淳樸。在那裡不會再有人打擾你,你可以住在一棟寬敞的宅子裡,平平靜靜渡過餘生……或者,你也可以遠走他鄉,不論到什麼地方都可以。我會給你足夠的銀兩,你可以遊遍所有子國,不用再擔心後半生的生計……”
鳳歌絮絮地說著,彷彿是爲了彌補什麼似的。可小二一動也不動,像個沒靈魂的木偶。
頓了一會兒,鳳歌擡起頭看向他。
“對不起?!?
沒有人迴應。
鳳歌默默起身,走了出去。
於是屋門關上了,屋子裡只剩那一團黑影,像要與黑暗融爲一體。
.
.
.
十日後,麝香谷外,登天崖上,幽幽香風之中,烈烈作響的旌旗,兵器上嗜血的光芒,映照得整個天幕都惴惴不安起來。
小二再次被帶了出來,卻沒有被過多禁錮,只是雙手被輕輕困住。但鳳歌就在他身邊,就算他想跑,也是跑不了的。
除了鳳歌,瑤山派最精銳的弟子們也都在。他們作爲誘餌,要引燭龍教的人現身。
小二其實一點想要跑的打算也沒有。他揚起頭,眉頭緊緊皺著,陽光炙烤著瞳孔,快要失明的感覺。
風裡蓮花一般清甜的香味,似曾相識。
麝香谷,很久之前來過的地方。
那時候還沒有遇見閔然,還沒有當上小二,一心一意想得只是怎麼採到癡情花,把韓之相搶回來。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多傻帽啊。
讓你愛得撕心裂肺的,不一定想與你白頭偕老。
想與你白頭偕老的,不一定真的能兌現諾言。
到頭來落得個孑然一身,孤家寡人。
什麼情啊愛啊的,怎麼是他這種小人物適合的呢?如果當初就照自己計劃的,到伎館去贖個小倌娶了,什麼亂事兒也不參與,這會兒也算是成家立業了吧?
不過,誰知到呢,也許就算他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麻煩說不定也會找上門來的。
誰讓他這輩子,從出生就是個騙局。
燭龍教的人來的時候,那麼大的動靜,兵器打打殺殺相互撞擊,火星漫天飛舞。這些他都沒聽見,沒看見。
左擎蒼與鳳歌對上的時候,他身邊其實已經沒有什麼人能真的照管他了。他也沒有想過趁亂逃走。
在他眼中,一切早就模糊成了一片森森綽綽的羣魔亂舞。
左擎蒼與鳳歌的掌氣席捲了整個登天崖,崖邊的土地紛紛震落崖底。
而此時其他門派的伏兵也包圍了上來,一時燭龍教的人被圍困在中間,成了牢中困獸。但教衆們卻並不慌張,抱合成一個團,最外層形成了一個圓環的陣型,刀鋒向外,鋒芒凌亂,一時間無人能突破。春夏秋冬四護法以及天地兩明王紛紛對上各派掌門首座,力圖突破囹圄,救得小二。
忽然天邊現出一片純白如羽的翩然身影,飄飄然落入戰圈,迅速向著小二衝來。
小二看清了那個人,是他的弟弟安然。
此時安然明明十分迅速的動作在小二眼裡卻放慢了許多,那張清麗動人的面容一如以往,沒有分毫改變,眼中的擔憂與關懷也沒有變,身上的白衣依舊纖塵不染。
他還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可自個兒呢?
已經從平凡,變成了一文不值。除了身體裡一個給他帶來無盡厄運的珠子,和一個空洞的聖子名號,他一無所有。
曾經那麼的嫉妒弟弟,嫉妒他美好的相貌,出衆的才華,高強的武功,甚至是惹人憐惜的心疾,一切一切。一直覺得是弟弟搶走了自己的一切,令自己的人生如此平凡失敗。
到現在才知道,平凡是多麼令人眷戀。
看著這個不算親人的親人,竟然是自己現在唯一的想念了。
小二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見紅影一閃,安然被隔開了。
“現在不能讓你帶走他?!兵P歌對安然說。
安然卻目光堅定,“把他給我。他對你來說已經沒有價值了吧?!?
左擎蒼在這時抓向小二,卻被安然和鳳歌的劍一同阻擋住。兩柄長劍與海牙刀撞擊糾纏,互不相讓。
此時卻見戰圈外又來了一隊人馬,個個身著七城劍派的服裝,爲首的赫然就是韓之相。
七城劍派的人加入戰圈,場面立時更加混亂。安然轉頭一看,面色一變,暫時抽身出來,躍向韓之相。
“你怎麼會來?!”
韓之相沖他一笑,“你單槍匹馬闖龍潭,我帶點後備來幫你啊。”
“你現在又沒有武功,胡鬧什麼?!”
“沒武功我還會劍招,對付小角色沒問題。一會兒我們幫你拖住鳳歌和左擎蒼,你快把安常帶走?!?
“你……”
韓之相無所謂地一笑,隨即像要證明自個兒似的,揮劍殺向附近的幾名燭龍教弟子。
安然說要來救小二的時候,他害怕過一陣,怕小二回來了,安然又會將他拋在腦後了。
不過自己對不起小二的實在太多,就算失去安然,也是罪有應得。有了這些日子的相伴,自己應該很知足了。
所以他這次,無論如何要幫安然救回小二,也算是對自己罪孽的一點救贖。
而此時,小二看著安然與韓之相之間那濃稠得難以忽略的氣氛,舉手投足間掩飾不了的關懷,便隱隱猜到安然大概真正和韓之相在一起了。
一個是曾經深愛過的初戀,一個是曾經恨之入骨的弟弟。
早就應該在一起的兩個人,不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那麼般配。
這一切,看在小二眼裡,有些酸楚,有些釋懷。
不論鳳歌、韓之相、安然,阿忠、爹爹、長樂;不論是活著還是死了,大家都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相信從今以後,甚至是來世來生,他們都會過得很快樂。
可是自己想要的呢?
爲什麼偏偏自己想要的,被上蒼一點一點拿走了呢?
他環視四周,這紛亂的世界,散碎的人影,吵鬧的喧譁,一切一切都那麼讓人厭惡。
全都是欺騙,全都是謊言。
這麼多武藝超羣身份尊貴的天之驕子,一點一點將他這個草芥之民分食殆盡。這麼滿滿當當的天地,容不下他一個瘦瘦小小的店小二。
真是,生無可戀。
【想要開陽之元麼?
可我偏偏不給你們。】
小二趁著所有人都在僵持的空擋,倏然身形一動,衝到了崖邊。
鳳歌是第一個發現他行爲的人。
“小二!你幹什麼!”
這一聲,令身負開陽之元的他立時成了在場所有人的焦點,甚至連混亂的打鬥也暫停下來。
“哥!??!不要?。?!”驚恐的聲音,是安然。
“聖子!”訝異的聲音,是燭龍教地明王。
而更多的人,面上所現的惶恐,多半都是爲了開陽之元。
被這麼多大人物看著,小二這輩子也沒有這麼風光過。
他忽然想起來,以前和弟弟來麝香谷的時候,曾經玩笑地說了句,以後混不下去了,就來這裡跳崖。
沒想到,還真的一語成讖。
登天崖上狂風凜冽,吹散了小二的髮髻,吹亂了落魄的衣衫。手按住胸口,那兩塊玉佩還貼著皮膚,上面有炙熱的溫度,彷彿聲聲召喚。
小二環視四周,視線掃過所有人的面孔,突然嘴角一擡,一臉鄙視的笑。
“我□□們大爺的?!?
語聲落,人影杳。
飛速墮落,耳畔的風聲湮沒了崖頂上的喧鬧。人生中的最後一刻,他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好像在飛翔。
天大地大,再也沒有任何約束,任何限制。
恍惚中,又看見那個熟悉的紫衣人,一張平凡的面孔,一雙魅色橫生的眼眸,在夕陽裡笑嘻嘻地叫著他。
“小二?!?
.
.
.
那一場大戰,終究以燭龍教聖子的自盡無疾而終。
小二的死,並沒有真的掀起什麼波瀾。燭龍教並不是必須要一個聖子才能揚名立威,江湖豪傑們也並不是非得開陽之元才能修成絕世神功。
那一戰,燭龍教雖然成功撤退,卻也是傷得不輕。鳳歌由於主持了這一次的圍剿行動,一躍成了正道響噹噹的領袖。
事情過去五天後,一個人來到崖邊。
這個人穿著一身紫色的衣服,面容美麗到讓人窒息。
竟然是閔長樂。
之前與鳳歌一戰,他被閔合和鳳歌二人算計,喪命於鳳歌劍下。那一劍刺穿了他的心臟,的的確確將他殺死了。
然而,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縹緲宮的傳世聖寶化冥神功除了強大的力量之外,還有一個最終之招。這一招只有修煉到化冥神功最高境界的人才能使用,可是練功者既不知道如何出招,亦不知道它的存在。
但是當歷代修煉化冥神功成功的宮主,在被自己的弟子或挑戰者殺死之後,潛藏的功力會修復整個身體,同時那至強的力量形成的防護也可防止屍體被野物損害,甚至可以抵擋尋常的兵器攻擊。在三十日之後亡者便會重生。
這一招一生只能用一次。此招過後,武功尚在,卻永遠也不可能達到從前的登峰造極。
然而這一秘密從未被其他人知道,除了已經“死亡”的各個宮主。究其原因,是因爲歷代宮主死後屍體多被隨意丟棄,事後也不會去特意找尋。復生後的歷代宮主似乎也從沒有過重回寶座的想法,從地獄裡走了一遭,回到人間後,就這樣默默地遠走高飛了。
閔長樂想,這大概是給每個在腥風血雨裡荒廢一生的宮主一個重活一回、重新選擇的機會。
然而,他的機會,卻與他擦肩而過了。
他慢慢地走到崖邊,走到小二跳下去的地方。那裡空空蕩蕩的,連一片足跡都沒有留下。
他站了一會兒,然後緩緩蹲下身來,伸出手指,輕輕觸摸著地面上的塵土。
“笨蛋……
“不是讓你等我一會兒麼……”
低低的語音,隨著清風飄散。
疼痛到幾近碎裂的心臟,就算用手死死按住也不能緩解。閔長樂修長的鳳眼中,漸漸被水汽填滿。
那個笨笨的小二,有一雙不算大的眼睛,裡面的黑眼珠亮晶晶的,好像會說話一樣,笑起來還會彎成細細的月牙。
那個傻傻的小二,有一雙不算好看的手,掌心的皮膚乾乾的,卻溫暖如同冬日暖陽,不論多冰冷的東西都可以溫暖。
那個賤賤的小二,有一顆不算高尚的心,會嫉妒會欺軟怕硬會貪小便宜,卻單純澄澈,被他愛上的人,都很幸福。
那個小二用一個月的積蓄買了個難看的萬花筒送到他手裡,裡面奼紫嫣紅,美不勝收。
就像他的人一樣。
可惜當初的自己,從來不懂得欣賞。
當上刺客後第一次落淚,伴隨著衝口而出的一口心血。
本以爲不會這麼難過的。
好疼……比中吞心散的時候還要疼,比被利劍穿透的時候還要疼……
這麼疼,這麼折磨人的感情,就是他們說的情麼?
【爲什麼……我現在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