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從后門進了客棧,把琴抱進他的屋子,放在了床底下。
他決定不讓掌柜看見,可他卻不知道自個兒為什么要這么決定。
一個下午,一直到客棧打烊,閔然都沒有回來。小二關上客棧的大門前,又抻著脖子往街上瞧了瞧。路上的行人不多了,販夫走卒都開始收工回家,沒有那人的身影。
當晚,小二沒有再做那個純潔無比的春夢,閉上眼睛,再一睜開,就是一地碎落的陽光。他躺在床上愣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坐起身,低頭看看自己,又茫然地看看窗外。
【果然是那個人施的妖術,他只要不在,就不會做夢。。。】小二憤憤地想著。
收拾停當,他便跑去客棧二樓,結果發現閔然還沒有回來。
小二覺得心里有點兒空空蕩蕩的,但很快又精神起來,提著白手巾蹬蹬蹬下了樓,翻凳子,擦桌子,開張迎客,一如從前。
而這一天,發生了一件大事。瑤山派掌門鳳一殊在早上被發現死在他自己的房間里,頭不見了,鮮血河流一般蔓延在地面上。半夜里沒有人聽到過任何聲響,也沒有任何人進出過他的房間。
在殘缺的尸體旁,有一個用血寫成的“緲”字,字體優雅得如同舞蹈。這是縹緲宮的刺客留下的記號。
縹緲宮,聚集了江湖上最頂尖的刺客,不論何人,只要你出得起錢,都可以雇傭他們來為你辦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一單生意失手過,所以那里也成了大晏最神秘而可怖的地方。
縹緲宮的第一刺客就是它現在的主人長樂,傳聞世上沒有他殺不了的人,就算是皇帝老子的頭也不成問題。不過要想雇傭他,需要一百萬兩黃金,即便是家財萬貫的富商,也禁不住這樣的耗損,傾家蕩產都算是輕的了。所以到目前為止,皇帝的腦袋還算安全。
鳳一殊,江湖上論武功可以排到前三的傳奇人物,二十多年前引領群雄討伐魔教燭龍教的領袖,竟然就這么輕易地被縹緲宮刺客干掉了。
整個瑤山亂套了,整個紀城沸騰了,整個江湖嘩然了。
現在小二才終于知道前幾天封山是什么原因。原來這個刺客企圖刺殺過鳳一殊一次,不過沒有得手,被掌門打傷后逃走。瑤山因此提高了警惕,這幾天守備極其嚴密,可沒想到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被刺客得逞了。
很多人都在猜,是什么人雇傭了縹緲宮。可鳳掌門為人光明磊落,樂善好施,就算得罪過的人,也都是魔教余孽。魔教人心高氣傲,是不會出錢請別人來替他們報仇的。
好在鳳歌年紀輕輕卻頗有領袖風范,很快安撫住了瑤山派所有弟子,并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先是派人搜山,進而搜城,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沒有哪個刺客做了案后還不要命地留在原地的。接著瑤山派開始籌備鳳一殊的后事,向江湖中各大門派發出訃聞,邀請各派前來參加大葬。
瑤山被穩住了,紀城也就安寧了許多。
而閔然,再也沒有出現過。
小二有時候躺在床上,仿佛還能聽見閔然的歌聲悠悠揚揚飄在耳際,床下那張琴似乎也在跟著震顫,宮商角徵羽,清明透亮,觸手可及。想著想著,他就發現自個兒正輕聲地哼著那首歌謠的曲調,凄凄的,悠悠的。
小二總覺得,鳳一殊的死,跟閔然有點兒關系。不然為什么瑤山一出事,他就不見了呢?
【連琴都不要了。。。】
小二嘟噥著,這要是擱在以往,他早就把琴賣出去了。
這幾天客棧生意興旺起來。因為各大門派前來悼唁的人已經陸陸續續到達紀城,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棧都十分緊張,到處是穿著門派中統一的衣服,手里拿著刀刀劍劍的危險人物。
悅來客棧已經兩年沒這么熱鬧過了,樓下的大堂里擠滿了人,小二左手托著一大盤□□雞,右手托著一盤炒筍絲,一邊跑一邊吆喝著:“□□雞炒筍絲兒來咯~~”
這兩盤菜是給兩個換了普通衣服偷跑下山的瑤山弟子的,這倆人跟小二都挺熟,見他把菜擺上來,便都急不可耐地把筷子伸向那只□□雞,“唉。。。師父這一去,我們都連著一個月吃不上肉了。。。”
“是啊,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
“你說到底是誰干的呢?師父那么厲害。。。”一個赫衣弟子一邊說著,一邊拽下一條雞腿。
小二一聽,想要八卦的欲望強烈起來,神秘兮兮地湊過去,“我跟你們說,搞不好那個刺客就住在我們這兒!”
穿駝色衣服的弟子瞟了他一眼,“吹吧你就。”
“嘖,你別不信啊~”小二來了精氣神兒,“他在我們這兒住了六天,你們師父一死,他就不見了!”
兩個瑤山弟子懷疑地看著他,但顯然沒工夫想太多,因為他們正忙著把那只雞分尸。
此時小二忽然聽見一道聲音從身后柜臺的方向傳過來,“掌柜的,要兩間房。”
緊接著是另一道聲音,“干嘛兩間啊?你看人這兒這么多人,咱倆一張床上擠擠得了~”
這第二道聲音清亮中帶著詼諧,小二聽著,腦海中就浮現出一張英俊飛揚的臉,劍一樣的眉,寒星般的眼,嘴角天生微微上翹,好像一直在微笑一樣。
小二覺得自個兒的心臟一下子停下來了,全身都被凍在原地。
兩個瑤山弟子吃了一會兒,發現小二還站在那兒,就問,“你怎么還不走?不用招呼別的客人了?”
小二眨了兩下眼睛,還是站著沒動,臉上浮現出類似于驚恐的神情。
“你怎么了?”穿駝色衣服的弟子扭著頭看著他。
“小二!給我過來!客人來了你還在那兒愣著干什么!!!”掌柜的怒吼隔空傳來,頗有氣吞山河之勢。
小二全身一震,然后像僵尸一樣,直挺挺地轉了過去。
柜臺前站著的兩個人,不論走到哪里,都可以瞬間把所有注意力吸引過去。
站在左邊的人,英俊瀟灑,飛揚如星,一身雪青長衫,腰間一條黑色長鞭。嘴角的笑仍像小二記憶中那般,帶著幾分孩子一樣的純真,但在見到他的一瞬間,這笑意卻在瞬間定格住,無以為繼。
而另一人,則像從水墨中走出的一尾修竹。清雅的面容,淡淡的眉和眼,瑩潤的唇色含著水光,一頭柔順的黑發只束起耳上的部分,青絲灑在荼白的衣衫上,手中拿著一柄水藍色的劍,細瘦精美的劍身,就像它的主人一樣。而這個白衣人在見到小二之時,一雙美目倏然張大,像是不敢相信似的,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這樣的兩人,一俊一美,站在一起,就像神仙眷侶一樣。
【他們是不是已經在一起了?】小二有點感慨。
“小二!還不快來帶客人去客房!”掌柜突然插入的聲音叫醒了小二,他揉揉頭上的小帽,顛兒顛兒地跑過去。
“久等了,久等了~”
“哥?”白衣人突然開口。
小二一邊從柜臺上拿鑰匙,一邊若無其事地回頭應答“啊?”
白衣男子的臉色變了,剛剛一直維持在面上的清冷淡漠漸漸褪去,雙眸中有水光一點點升起來,神色也有些激動了。他向前一步,抓住小二的肩膀,“哥!真的是你!!!”
滿大堂的客人以及掌柜都吃驚地望著一個清麗的美人滿臉歡喜地抱住一個平平常常的店小二,還管他叫哥哥。
最近紀城發生的怪事兒,的確是有點兒太多了。。。
站在后面的男子也上前一步,訝然地看著小二,“安常,你怎么在這兒?”
小二這回真的想死了。。。
小二的弟弟,名叫安然,七城劍派的盟主安路遙之子。而跟安然在一起的那個男子,名叫韓之相,是江湖上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也是小二的初戀。
當然,是不成功的初戀。
盟主之子,少俠,這樣的兩個人跟小二扯在一起,就像把龍和鳳跟一只耗子擱在一塊兒,連小二自己都覺得受不了。所以他掙開他弟弟的懷抱,咳了兩聲,“那什么,我帶你們去房間。。。”
說完,不等安然回答,便蹬蹬蹬跑上了樓。
【三年不見了,安然那小子怎么又變好看了呢?】小二不平衡地想著,努力想把思緒控制在他弟弟身上,可惜成效不大。韓之相微微彎起的嘴角不斷擠入他的腦海,攪得他十分鬧心。
他早該想到,鳳一殊一死,跟瑤山派關系還不錯的七城劍派不可能不來人的。
可怎么只來了他們倆?不是每個城都應該派人來的么?小二漫不經心地想著,用鑰匙打開面前的一扇門。
“哥。。。”小二感覺到一股力量被加在肩膀上,緊接著身體就被轉了過去。安然美麗的面容近在咫尺。
“小然啊~~幾年不見長這么大了啊~~~”小二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哥,你怎么一走三年都杳無音信。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安然雙眉微微皺起,認真地看著小二。
小二無辜地看著他,“我往家里寫過信啊。。。”
他的確寫過,只不過一直沒有回音,所以就沒有再寫。
安然卻說,“可我從來就沒有收到過你的信!”
小二愣了愣,然后就差不多明白了。
一定是他爹把他的信攔下了,沒有讓他弟弟看到。
他爹一定是不想讓安然再跟他扯上什么關系。
小二想著,胸口悶悶的。
此時韓之相也走過來,“你怎么成了店小二了?小然找你找得都快瘋了。”
小二看著他,聳聳肩膀,“我就適合干這個啊。”說完他把屋門推開,指著里面說,“你們倆住一間唄,還能省點兒錢。”
小二的意思太明顯了,安然白凈的面頰有些泛紅,“我們。。。我們還沒有。。。”
“還沒有?!”小二震驚地望向韓之相,“你還真能忍啊。。。”
韓之相嘴角抽搐,“你這張嘴怎么隔了這么多年還是吐不出象牙來。。。”
【是啊是啊,我是狗嘴,你家小然才是大象嘴呢。。。】小二暗自想著,把鑰匙交給安然,“你們倆休息吧,我下頭還有活兒呢。”
不待安然開口,韓之相卻一把拉住他,“一見我們就跑,當我們是黑白無常啊?小然可想你了,咱們進去說說話。”
小二被拉著進了屋。
“你這些年怎么樣?”韓之相一邊把他按在椅子上,一邊問著。
這是他們見面后,韓之相第一次問道他怎么樣,而不是小然如何如何了。
小二有點兒坐立不安,“我真有活兒。。。我們店就我一個伙計。。。”
“哎呀,你們掌柜可以幫你頂一會兒啊,大不了你們店的損失我來賠好了。”
“真不行,他會扣我工錢的。。。”
“能扣多少啊。大不了我們補給你。”
“行啊,你補給我一百兩銀子?”
“。。。現在當小二拿得工錢有這么多?那我也來當小二好了。。。”
“給不起?那還不趕緊讓我走?”
“三年不見了,你怎么這么冷淡啊?”
“算了,之相。”安然的聲音忽然插進來,小二和韓之相同時轉過頭去,就見安然微微垂下眼簾,眉目間浮上一層淡淡的落寞,“讓我哥干活去吧。”
“小然。。。”韓之相的聲音里有點擔心。
安然努力地擠出一個笑來,有幾分黯然“沒事,反正我們這幾天一直住在這兒,等大哥沒這么忙的時候再說吧。”
韓之相松開按著小二的手,卻埋怨地看了小二一眼。這一眼像根刺似的,扎得小二不太舒服。
小二看了看弟弟,然后從他身邊跑了出去。
曾經在小二還不會被人叫做“小二”的那段日子,他也曾憧憬過當一個出色的,成熟的,能讓弟弟倚靠的好大哥。可惜資質這東西是天生的,有些人即使生在名門望族,也沒有天之驕子的命。
小二就是那種本應生在市井,卻不小心投錯了胎,成了少爺的人。
從小不論什么功夫或者是書本學問,他都學不好,只會爬樹掏鳥窩,下河摸小魚,欺負欺負他們天權城新來的小弟子。而反觀安然,雖然比小二年紀小,卻安靜而專注,悟性極高,其它六座城的城主分別傳授他一門武功,無一不稱贊他天資聰穎的。而且他從小好靜,喜歡撫琴,二八年華便譜出月下流霜曲,在七城劍派那一片地域廣為流傳。
如果小二生在尋常人家,或者身邊沒有這么一個既有外貌又有內涵的弟弟作對比,恐怕生活得會更滋潤一些。。。
所以他從家里出來后,便立刻修正了這種錯誤,脫下少爺才應該穿的綾羅綢緞,戴上麻布小帽,過他本應過的生活。
他不想跟弟弟比,因為他知道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可有時候,又會有些不甘心。
就像現在,小二往樓下走著,心里卻騰地冒起一股無名火來:姓韓的一天到晚小然來小然去,好像他要是不曠工一天甚至是把工作丟了陪他那位寶貝弟弟說會兒話簡直就是罪大惡極罪無可恕,他爺爺的不就是三年沒見嗎?至于搞得跟死人復活似的非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有問過他為什么要離開七城劍派么?有問過他為什么要在悅來客棧當小二么?
【操,難道老子在他眼里真的就是個屁?!】
越想越氣憤,越想越憋屈,走到樓梯口便一腳踹在護欄上,結果護欄沒什么事兒,他自個兒的腳卻疼得快要斷了似的。抱著腳哀叫著跳了幾下,火氣被疼痛消磨下去了點,他便長長嘆出一口氣,一瘸一拐地下了樓。
一到樓下便被掌柜拉到一邊,“那白衣服的大美人是你弟弟?”
“是啊。”
“你怎么從來沒說過你有個弟弟?”
“您也沒問過我啊。。。”
“你跟你弟弟怎么會差那么遠?”
“……”
“那跟他在一塊兒的那個美男子呢?”
小二很想告訴掌柜,您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那是我未來的弟夫!”
掌柜拈著小胡子嘖嘖有聲,“真是絕配啊。。。”
小二假裝聽不見,手巾往肩上一搭,端起酒壺就給客人倒酒去了。
晚上客棧打烊后,所有住店的都已經入睡了,整個客棧靜悄悄的,只有一樓的大堂里還點著一盞晃晃悠悠的燈籠。
小二還是一個人坐在翻起的桌椅間,偷出來一小瓶酒,一杯一杯喝著。
這一回沒有面條,也沒有閔然,他喝了一會兒,就開始哼起那首水仙操的調子來。
后兩句的詞兒沒記住,所以他只是不停唱著前兩句:
“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還...”
【內大財主估計是不會回來了。。。回頭還是把他的琴賣了吧。。。估計能買個萬兒八千的。。。】小二一邊哼著歌,一邊在心里不著邊兒地想著。
【那么多錢,該怎么花呢?】
【他到底是不是殺手啊?】
【他的行李還存在掌柜的那兒,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銀子。。。】
“安常。。。”
小二沒回頭,只是罵罵咧咧地說,“你他爹的嚇了我一跳!”
韓之相低笑幾聲,把他鄰座的凳子放下,一掀衣擺坐了下來。
小二看了看他。
“上午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呢。”韓之相說。
“什么話?”
“這些日子你過得怎么樣?”
“噢。。。”小二抽了抽鼻子,“還成吧。你呢?”
“我也是。”韓之相說著,沖他朗朗一笑。
小二又看了他一會兒,“你不要勾引我。”
韓之相愣了,“啊?”
“我說你別沖我□□。聽懂了嗎?”
“……我什么時候沖你□□了?”
“對。。。你不會沖我□□,你只沖小然□□。”
韓之相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對不起。”
這回輪到小二發愣了,“嗯?”
“以前,我不應該那樣對你。”
小二最怕聽“以前”倆字兒,“噢。”
韓之相按住額頭,“你這反應也太簡練了。。。我可是想了三年見了你以后該說什么的。”
小二心想:【是啊是啊,我還得謝謝您?】
“小然。。。”
“等會兒!”小二突然打斷他,“您想了三年,不會就是要跟我說‘小然’吧?你放心吧,他是我弟弟,我也是很疼他的,等有空我會好好跟他聊天兒的。現在時間有點兒晚,您還是趕緊回房睡吧。春宵苦短春宵苦短啊。。。”
“你怎么要不就不說話,一說就一大堆。。。”
“這么多年了,我這風格你還不了解?”
“安常,你恨我么?”
“我恨你干什么?你不就是不想跟我好了嘛。你放心,要是我是你,我也得選小然。你不用安慰我,我現在挺好。你倆就趕緊該干嘛干嘛,然后讓我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就完了。”
韓之相忽然沉默了,看著小二現在這副貌似十分瀟灑十分無所謂,其實一眼就可以被看穿的樣子,他心里是有一點疼的。
但這疼太渺小了,渺小到輕而易舉就會被忽視。
小二打了個哈欠,然后收拾了一下杯子,站起來,“困了,睡去了。”
韓之相看著小二慢吞吞從他身邊經過,依稀又見到五年前在天權城后面的古木林,那株已有數百年滄桑的榕樹下,一個少年彎著腰駝著背,在露出地面的粗壯樹根間爬來爬去捉蛐蛐兒。
韓之相想叫住小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所以他只能沉默著,看著小二一步步走遠。